魏宝财本来是大鼓民间艺人,在家里敲着小鼓,指缝夹着梨花板演唱起来。他被揭发举报,被逮捕,在宣判大会上被枪毙了。当时我觉得是公开、公正也公平;后来平反昭雪了,亦觉得仍然是公开、公正又公平。难怪古语说,墙头草,随风倒。一年四季,夏天穿背心,冬天穿棉袄,假如穿反了,不是基因变异也是神经病。
拉回现场,审判长说:“被告人可以为自己辩护。”
大亮说:“我没有犯法。”
审判长说:“贾三立,你为自己辩护。”
三立说:“大亮说没有犯法,我说没有犯罪。”
三立把“犯法”改为“犯罪”,说差了一个字,不够严肃,在法庭上引起了哄笑。
随后,审判长敲了一下法槌:“休庭。另择日期宣判。”
42.钱数与棋术
法律毕竟公正,抓阄儿的行为在《刑法》之外,大亮和三立无罪释放了。
虽然是无罪释放,也有经济的处罚。因为抓阄儿活动,没有营业执照,被罚款二十万元。对老百姓说,是天文数字,对于大亮和三立这两个年轻人,并不在乎。
我想,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没有营业执照,以经济处罚。假如有营业执照,挣钱名正言顺。
大亮和三立被拘留,以入场券抽阄儿,不涉及刑法,幸亏有了辩护律师,有了转机。是谁举报,惹了麻烦呢?
谁也想不到,不是举报是指示。
顺藤不用摸瓜,应该是摸根儿。贾红卫转为商品粮,到工商管理局工作。
他与大亮和三立是伙伴儿,仍然保持情谊。每年聚几次,在饭店里吃吃喝喝,畅谈尽兴。自然,开销由贾红卫负责。穷富分明,乃是题中之义。
这一天,大亮和三立抓阄儿旗开得胜,当了东家,局势大为改观。
在豪华大酒店中,他们喝的是“五粮液”,菜肴有干烧鱼翅、红烧海螺、烤大虾和糖醋鲤鱼。
贾红卫问:“说实话,你俩挣了多少钱?”
贾三立说:“没准儿呀!不是铁饭碗,有多有少,上月挣了一万六千,这月今天是13号,不到半月,挣了接近两万了。”
贾红卫叹了口气:“铁饭碗不如泥饭碗,我的工资是七百八十六块五,加上补贴六十,也不过是八百多。一个月你俩净挣的,均分也挣了八千,是我的十倍啊!”
大亮说:“大哥,我们拜过把子,你好比是刘备,我是关羽,三立是张飞,你在甘露寺与吴国皇帝的妹妹结婚了,我还要过五关斩六将,三立还得拿丈八长矛呢。”
贾红卫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我不姓刘,因此不是刘备是贾备,在工商局上班没有意思,咱们可以合手去抓阄,我辞职下海,还能保留公职。”
大亮和贾三立先是惊讶,随后表示赞同。贾三立还说:“有了你,还能起个营业执照,一马当先,没人惹得起。”
贾红卫说:“我能不能下海,还得向老爸请示。我和你嫂子与老爷子分家另过了,因为我反感老爷子的观念,他整天说艰苦朴素、戒骄戒躁、谦虚谨慎、联系群众的那一套。”
“老爷子”指的是贾朝阳。贾三立改变称呼说:“三伯当了六年的副县长了,总没有升上去。听说比他年轻的张立鹏当了县委常委,沈翠霞调到了市里当妇联主席。”
大亮也说:“我听了几句顺口溜,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小跑小送,平级调动;多路多送,提拔重用。”
“拉拉扯扯,你争我斗,那是官场的事。”贾红卫端起酒杯,“喝酒,喝酒,我提议再来一瓶。”
贾朝阳在这个时候也吃饭,因为回家吃饭的时节不多,操作简单,从来不喝酒。其实,省里、市里、兄弟县里来来往往,如果让客人自找饭店,独自用餐,违反了改革开放以后的通则。陪客也是负担,客随主便,尤其与兄弟县领导来交流,宴席上离不开酒,传杯换盏,难免喝多了,很难受。
吴小淑想到了红卫,说:“红卫两个星期都没有过来,工作太紧张吧?”
“你把这孩子惯得,大手大脚,”贾朝阳说,“他每次来都有找个借口要钱,上次你给了他两千,当时我批评了他,申明下不为例。他只是不说话,皮笑肉不笑。”
吴小淑解释:“有代沟可以理解,如今的年轻人都这样,以前的观念变更了,必须接受。”
贾朝阳摇摇头:“我绝不接受。花钱如流水,那是铺张浪费。”
吴小淑有了另一个话题:“朝阳,手里的钱还是应该存入银行,放在家里没有利息呢。”
贾朝阳说:“表面上有利息,在群众中造成的影响不好。储蓄不是秘密,银行工作人员了解,有的群众也知道,其中的数额大大超过了我俩的工资,容易引起猜测。”
吴小淑说:“是不是存到市里的银行?”
“没有必要,还是放在家里保险。”贾朝阳说。
说话间,听见了摩托车突突的响声,是贾红卫来了。
贾朝阳发现红卫面色通红,知道喝了酒,心中不满,说:“你醉醺醺的,不像话。”
“老爸,你也喝酒呀!我从来没有丑相。”贾红卫说。
贾朝阳原谅了,问:“你是不是又来要钱?”
贾红卫摆摆手,语言土洋结合:“NO,NO,我一分钱也不要。”
吴小淑问:“莉莉上班了吗?”
贾红卫说:“我在大亮和三立早外面吃的,还没回家呢。我回来特地向老爸请示请示。”
“啥事?”贾朝阳问。
“我想辞职下海。”
“嗯?”贾朝阳急切地问,“咋回事?”
贾红卫说:“报纸上说过,政府机关人员、企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可以放弃在传统体制内的位置,转而到这一新的空间里创业经商、谋求发展。我提出了下海,不是随心所欲,前头有楷模,大亮和三立虽然是农民,半年就挣了十几万呢。”
贾朝阳严肃地说:“这是白日做梦!搞个什么企业?”
贾红卫说:“他们搞了一个新的事业,到各乡各村召集百姓抓阄中奖,得到了欢迎。活动性质等于是发彩票,发挥积极性。我查了查有关资料,在世界上,这是第六大产业。”
“乱弹琴!”贾朝阳斥责,又说,“这是非法的。县政府要加以限制,公安局承担的工作职责,包括预防、制止和侦查违法犯罪活动,维护社会治安秩序,制止危害社会治安秩序。我给鲁永打一个招呼,乡里乡亲的,不能让大亮和三立越陷越深。”
贾朝阳马上抄起电话,给鲁永——即公安局长说了几句话。意思是,有群众反映,有两个村民搞抓阄活动,扰乱了农村稳定。你们最好研究研究,采取如何处理办法。
鲁局长说:“贾县长,你放心,可以让治安科负责侦查追究。”
公、检、法各司其职,分工负责、相互配合、相互制约。大亮和三立的经历,是拘留和释放罚款的必然结果。
哦,贾朝阳是好事还是坏事?说好事吧,避免大亮和三立越陷越深;说坏事吧,使绊子让大亮和三立栽了跟头。
我对大亮发了脾气,说:“你让我的脸丢尽了,三立险些离婚,你连对象也搞不成了。”
大亮并不羸弱,反倒笑了笑:“爸,这对我也是考验。失败是成功之母,不用大惊小怪,路还长着呢。”
来日方长,我岂能相信大亮的话?
过了一个月,大亮又摇身一变,买了一辆小轿车,开上了出租,时尚的词不叫小轿车了,还叫“的士”。
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能拔苗助长。这是咋回事?我问:“大亮,你怎么还能买一辆出租车?”
“是红卫借给我的。”
“红卫有多少钱能借给你?一辆小轿车又不是自行车,借了你多少?”
“嗯,”大亮犹豫了一下,“8万。”
“你怎么归还啊?”
“无本难取利,有了出租车,每天能挣200多呢。一个月6000多元,一年就够本儿了。”
我又问:“朝阳愿意么?”
“我和红卫拜了把子!当然同意。他爸爸副县长不是老百姓,他家到底有多少钱是秘密,谁也不知道。”
大亮的话也有道理,没有外债内债,并不见得经济兴旺。大亮有了出租车,三立也有了出租车。
我向大亮的父亲贾子龙询问:“大亮向红卫借钱买了出租车,三立是不是也是借的?”
贾子龙说:“三立说是舅舅赞助的,他舅毕兴宏不是企业家么?从手缝里挤出票子。”
孩子们的运作让人想不到,我不行,贾子龙也不行。大亮和三立怎么有这种本事?
午后下雨了,我想到借了贾敬儒的1000元钱,欠债还钱是本分。三个月前,贾敬儒说,我赢了,永文跪下,给我磕三个头。永文赢了,他曾经借了我1000元人民币,一分钱也不用还。
借钱快到一年了。今天正好鼓足勇气,到游艺室跃跃欲试。我从家里拿了1000元,还有那张字据。随后,拿起雨伞,对秀丽说:“过一小时喂喂海狸獭,我到游艺室唠唠嗑。”
秀丽说:“别忘了从代销点买二斤咸盐,罐子里用光了。”
“嗯。知道了。”我应付着,支起雨伞,直奔村委会。
游艺室了,只有几个年轻人下军旗。贾敬儒没有对手,却改变了玩法。
摆上了一盘象棋残局,好像是擂台,招引高手。吴守宝和孙交盛蹲在棋盘前旁观,斟酌下法的走步。
棋盘上的设置有意思,双方岌岌可危,若有不慎,即刻被将死。
贾敬儒问:“永文,你想不想试一试?”
我反问了一句:“是残局呀!你要红棋还是黑棋?”
贾敬儒说:“红先黑后,你随意。”
我端详着棋局,很简单又很高深。从棋盘布局上看,危难当头。黑棋先走的话,一步插到底,就把红棋将死了。红棋先走,是用兵拱炮还是拱象?
我也捉摸不定。我说:“我不下残棋,只想下三盘全棋。如果我能赢了一盘棋,按二叔的话照办。”
贾敬儒问:“咋办?”
“众所周知,磕三个头和还一千块钱嘛。”我说。
“我险些忘了。”贾敬儒笑了,“你下了功夫,棋艺提高了,再让交盛和小润助你一臂之力。”
青蛙是青蛙,癞蛤蟆是癞蛤蟆,我的走法是单车挂炮,瞎胡闹,贾敬儒是引车塞象眼,炮在后相从。交战两盘,我只有乖乖举手投降。
第三盘,难解难分。我进攻,他招架,象棋下了两个小时,互相纠缠,没有胜负。吴小润和孙交盛看天色不早,相继离开了。
贾敬儒说:“你不依不饶,我输了。”
我说:“这是平棋。二叔,是不是再下一盘?”
贾敬儒说:“再下一盘,三分钟你就能赢。我把你看透了,不想给我磕三个头。我也得认输退一步,那1000元不用还了,算赞助。”
这是瞧不起人啊!我马上把1000元钱掏出来,说:“二叔,我是堂堂男子汉,不能狡赖。下棋你故意让给我,我也不感谢。还给你,这是欠的饥荒,还有30块利息。”
“永文,我是长辈啊!应该讲规矩,我说话是钉子,不差分寸。”贾敬儒掏出我的欠条儿,撕粉碎了,“撕了欠条儿了,不用感谢。1000块钱算什么?
我家的几百亩地都土改平分了,难道我反对共产党吗?共同富裕奔小康,也是我的心意。”
贾敬儒够意思。此情此景,我不能无动于衷,情绪起伏,膝盖发软,跪下身来如捣蒜一般磕了三个头。
不论赢输,这就是结果。
此后,贾敬儒还办了一件大事。
一天晚上,他和甄氏商量,达到了共识。内容是签订协议,了结贾敬儒和甄氏身后的丧事。甲方是贾敬儒,乙方是贾从坤。
贾从坤是贾敬儒的侄子,也是贾敬学的儿子,还邀请了贾广才和吴小润到场,充当中间人。
后事的情由实在让人难以理解。贾敬儒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经七十多岁了,不知那一年去世。我和甄氏没有子女,我们的房屋、财产如何处理?决定由从坤继承。”
贾广才说:“这是家事,与村委会无关,我和小润能发挥什么作用?”
贾敬儒解释:“家事难免有纠纷,你俩是村干部,因此让你和小润当回证明人。”
“证明啥呀?”
“不是让从坤过继做儿子,也不是从坤有了义务赡养。继承权的实行有一个基本条件,就是我们死后,丧事简办,必须由从坤打着招魂幡把我们送到坟地。”贾敬儒说。
吴小润笑着问:“难道台湾有这种风俗?”
贾敬儒说:“不是台湾的风俗,只是我和老伴儿的想法。”
“旧社会的招魂幡,不过用毛头纸和秫秸做成的,”贾广才说,“如今送一个花圈就行了。”
贾敬儒说:“我不要花圈,只要招魂幡。假如没有招魂幡,灵魂永远轮回于异地,长久地漂泊,也没有投胎转生的希望。有了招魂幡引路,天堂亡灵才能不灭。”
贾广才说:“这是一种迷信啊!我是无神论者,不相信这一套。”
贾敬儒说:“我不是共产党员,也不是国民党员了。我们国家虽然允许宗教自由,我还没有任何宗教信仰。这一套的心理寄托,不在于信不信。你和小润不担待,只好去找张三李四了。”
世上的习俗,用不上较真。别说招魂幡,花圈也没有根据。贾广才不宜推辞,说:“依二叔说的,步调一致得胜利。”
贾从坤异常高兴,说:“二伯的主意我举双手赞成,我是亲侄子,选中了我。看不上从喜、从恩和从忠,立字为据。”
贾敬儒安排死后之事,我想到了鲁迅讲的例子。据说一个财主儿子过周岁生日,不少人前来贺喜。有人说这孩子以后会大财,有人说这孩子以后会当大官,财主听了十分高兴,摆酒谢客。而一个疯子过来说这孩子以后会死的,财主听了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叫人乱棒将疯子打出门去。鲁迅点评道,一个才过周岁的小孩子,以后会做什么是谁也不清楚的,说这孩子以后会当官会发财,那是十足的假话,而人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要死的,而说这孩子以后要死,是十足的真话。
如此看来,贾敬儒比这疯子对孩子的预见更深远。
有了灵魂也罢,没有灵魂也罢,人情运转了。贾敬儒草拟了协议,马上按了手印,贾从坤、贾广才、吴小润也按了手印。
村里几天间,贾敬儒赞助1000元钱和打招魂幡出现了两件杂事,说不清楚贾敬儒的人格高低。不说伟大人物,即使是老百姓,每个人的所行所为皆不能推出结论。比如,人的身高有尺寸,人的体重有斤两,人的脉搏有跳动,是有目皆睹,公认标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所行所为,十三亿有一百三十亿指纹,从来没有一模一样。
同代人与同代人也有不同的观念追求。比较类比,贾敬儒有贾敬儒的特色,吴天佑也有吴天佑的独特。
吴天佑觉得城镇的天不如乡村的天蓝,城镇的空气不如乡村的空气新鲜。
甚至还说,在农村,脚上能吸收地气,不让水泥隔绝了。因此,退休后,就与蔡翠兰回到原籍了。
夫妻俩手里有退休金,虽然没有承包土地,生活却有了保障。
吴天佑走在街上,看见了两个孩子奔跑戏耍,他们脖子上还挂了项链,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把钥匙,他问:“你脖子上怎么挂了钥匙?”
孩子乙说:“我的爸爸妈妈都上班了,关上了门。把钥匙挂在了脖子上,能开门进屋,防止丢了。”
听话听音,家长和孩子各有其责。歌曲里唱过,有什么钥匙开什么锁,什么阶级说什么话。孩子跑出去,携带钥匙,是为了关门防盗。
吴天佑问:“你们有什么理想啊?”
“过年有鞭炮才响啊!”孩子甲说。
孩子乙补充:“不能在屋里响,要在外头响。”
两个学前的孩子对“理想”不解,也难怪。吴天佑又问:“你们的爸爸去干什么了呢?”
孩子甲指着孩子乙说:“磊磊有好爸爸,我没有好爸爸。”
吴天佑笑了:“什么是好爸爸,什么是坏爸爸呀!”
孩子甲说:“他的爸爸当了老板,我的爸爸只会种地。”
吴天佑引导说:“将来不是靠爸爸,而是靠自己。长大以后,你们做什么呢?是当农民,还是当工人?”
孩子甲摇头说:“我看过电视,农民种地,工人炼钢,我才不干呢。不如当官当老板,能坐小汽车。”
孩子乙说:“小汽车有什么了不起?我还能转过方向盘呢。我也看过电视,要当阿童木和奥特曼。”
代沟太宽了,太深了,难道是后浪推前浪么?非也。苍茫大海,应该是前浪引后浪。后浪推进,拍打岸上的恰恰是前浪。
吴天佑有了自己的想法,回家对蔡翠兰说:“县城里有幼儿园,农村落后。我们不妨办个免费的幼儿园,让孩子们有了新环境,打好基础。”
蔡翠兰说:“你怎么有这种想法呢?”
“街上我看到了两个孩子,无人看管。我们退休了,响应上级的号召,发挥所长,老有所教,老有所乐,也算为乡亲们服务。”吴天佑说。
“咋办呢?”
吴天佑说:“就地取材,家里有五间房子空着呢。收拾收拾,再准备些板凳、小桌,就成了教室。我和你焕发青春,变为幼儿教师。另外,在院里搞个滑梯、秋千,让孩子们游戏锻炼。”
蔡翠兰说:“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