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图佐夫在副官们的伴随下跟在卡宾枪手背后一步一步地缓行。
他尾随于纵队之后骑行半俄里左右,便在两条大路岔道口附近的一幢孤零零的无人管理
的房子旁边止步了(大概是从前的酒馆)。两条大路向山下延伸,部队都沿着两条大路向前
推进。
雾霭开始渐渐地散开,莫约在两俄里以外的地方,可以看见对面高地上的敌军。山下的
左方,射击声听来更加清晰了。库图佐夫停住了脚步,和一位奥国将军谈话。安德烈公爵站
在他们背后稍远的地方,凝视着他们,他把脸转向一名副官,想向他要台望远镜。
“您瞧瞧,您瞧瞧,”这个副官说着,他不望那远方的部队却沿着他前面的一座大山向
下望去。“这是法国人啊!”
两位将军和几名副官互相争夺,抓起了一台望远镜。大家的脸色忽然变了,个个流露着
惊骇的神态。大家原以为法国人在二俄里以外,可是出乎意外,他们忽然在我们面前出现了。
“这是敌人吗?……不是啊!是的,您看,敌人……一定是……这是怎么回事?”可以
听见众人的说话声。
安德烈公爵在右下方,离库图佐夫至多五百步远的地方,用肉眼望见冲上山来迎击阿普
舍龙兵团官兵的密密麻麻的法国纵队。
“看,法国纵队,紧要关头来到了!这事儿与我有关。”安德烈公爵想了想,于是策马
走到库图佐夫跟前。
“应当阻止阿普舍龙兵团的人马,”他大声喊道,“大人!”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一切都被硝烟遮蔽了,传来近处的枪声。离安德烈公爵两步路远的
地方可以听见一声幼稚的惊惶失措的喊叫:“喂,弟兄们,停下来!”这一声喊叫仿佛是一
道口令。大家一听见喊声就急忙逃命。
混乱的人群愈益增多,一齐向后退却,跑至五分钟以前部队从两位皇帝身边走过的那个
地方。叫这一群人站住不仅十分困难,而且本人也不能不随同人群退却。博尔孔斯基只是力
求不落在人群背后,他不停地向四下张望,感到困窘不安,他无法了解他面前发生的情况。
涅斯维茨基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满脸通红,相貌完全变了,他向库图佐夫大声喊道,如果
他不马上离开,他必将被俘。库图佐夫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他取出一条手帕,没有回答。他
的面颊上流出了鲜血。安德烈公爵从人群中挤过去,走到他跟前。
“您负伤了么?”他问道,勉强忍住了,下颌才没有颤抖。
“伤口不在这里,而是在那里!”库图佐夫说,一面用手帕紧紧按着受伤的面颊,一面
指着奔跑的官兵。
“叫他们站住!”他喊了一声,同时他也许深信,叫他们站住是不可能的,于是驱马向
右边疾驰而去。
又蜂拥而至的一群逃跑者,把他拖在一起向后撤退了。
密密麻麻的部队拼命地奔跑,只要窜进了人群中间,就很难走出来。有个什么人喊道:
“走吧!干嘛要磨磨蹭蹭!”就在这时,有个人转过头来对天开枪,有个人鞭挞库图佐夫本
人乘坐的战马。侍从的人数少了一半以上,库图佐夫和他们很费劲地才从左面的人流中钻出
来,朝着近处隐约可闻的炮声隆隆的地方驰去。安德烈公爵好不容易才从奔跑的人群中挤出
来,力图不落在库图佐夫背后,他从硝烟弥漫的山坡上看见了还在射击的**炮台和向它附
近跑来的法国官兵。**步兵驻守在地势略高的地方,他们既没有前去支援炮队,也没有随
着奔跑的士兵朝一个方向退却。有一位将军骑着战马离开了步兵,向库图佐夫跟前走去。库
图佐夫的侍从只剩下四人,个个都脸色苍白,沉默地彼此对看着。
“叫这些坏蛋站住!”库图佐夫指着奔跑的士兵,气喘吁吁地对团长说,但是就在这一
瞬间,仿佛是对这些话的报应似的,一枚枚子弹有如一群雏鸟掠过兵团和库图佐夫的侍从的
上空,发出嗖嗖的响声。
法国人攻**台,看见库图佐夫之后,对他开枪射击,随着这一阵齐射,团长急忙抓住
自己一条腿,几名士兵倒下了,一名举看军旗站立的下级准尉,放开手里的军旗,这面军旗
摇摇晃晃,倒下了,架在邻近的士兵的枪上。士兵们没有听见口令就开始射击。
“啊呀!”库图佐夫露出绝望的神情闷声闷气地说,他回头看了一下。“博尔孔斯
基,”他低声地说,因为意识到自己年老体弱,声音颤抖了。“博尔孔斯基,”他指着溃散
的营队,又指着敌人,低声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可是,当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安德烈公爵就感觉到羞愧和愤怒的眼泪涌进了他的喉
头,于是他翻身下马,向军旗面前走去。
“伙伴们,前进!”他用儿童般的尖锐的嗓音喊了一声。
“你看,这就是军旗!”安德烈公爵心中想着,他抓起旗杆,高兴地听着想必正是向他
射来的子弹的啸声。有几个士兵倒下了。
“乌拉!”安德烈公爵喊道,他勉强擎起一面沉重的军旗,向前跑去,他心中坚信,全
营都会跟随着他跑步前进。
诚然,他独自一人仅仅跑了几步路。一个士兵,又一个士兵行动起来了。全营都高喊
“乌拉”,跑步前进,并且赶到他前面去了。这个兵营的士官跑到了前面,他拿起那面因为
太重而在安德烈公爵手中摇摇晃晃的军旗,但是他马上就被击毙了。安德烈公爵又急忙拿起
军旗,拖着旗杆,带领一营人跑步前进。他看见前面有我们的炮兵,其中一些人正在战斗,
另一些人抛弃大炮,向他迎面跑来;他也看见法国的步兵,他们正在抓着炮兵的马,掉转那
大炮。安德烈公爵带领一营人走到了离大炮二十步远的地方。他听见上空的子弹不停地呼
啸,他的左右两旁的士兵不住地呻吟,一个个都倒下来。但是他不观望他们,他所凝视的只
是在他前面――炮台上发生的事情。他清晰地看见一个歪歪戴着高筒军帽的头发棕红的炮兵
的身影,他从一端拖着洗膛杆,而法国士兵却抓着另一端把它拖过去。安德烈公爵清楚地看
见这两个人的不知所措而又凶恶的面部表情,看起来,他们并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干什么?”安德烈公爵一面想道,一面瞧着他们。
“既然这个棕红色头发的炮兵没有武器,他为什么不跑呢?为什么法国人不刺杀他呢?
如果法国人想起自己的枪,用刺刀刺杀他的话,他连跑都来不及了。”
诚然,另一个法国人向前斜提着枪,朝这两个拼搏的人面前跑来,头发棕红的炮兵怀着
夺得洗膛杆的胜利者的喜悦心情,还不明了等待他的是什么,他的命运已被决定了。但是安
德烈公爵没有看见这件事怎样结束。他仿佛觉得,近在咫尺的某个士兵好像抡起胳臂将一根
坚硬的棍子朝他头部使劲地打去。虽然疼痛得不太厉害,但是主要的是,他觉得很不好受,
因为这一阵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妨碍他去望清他所观看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倒了吗?我的两腿发软了。”他想了一会儿,仰面倒下了。他睁
开眼睛,希望看清楚,两个法国人和一名炮兵的搏斗有什么结局,也想知道,这个头发棕红
的炮兵是否被打死,几门大炮是否被夺走,抑或保存下来。但是他什么都看不见。除开天空
――高高的天空,虽不太明朗,但毕竟是广阔无垠的高空,此外他的上方什么都没有了,灰
色的云彩在天际慢慢移动。“多么寂静,多么雄伟,完全不是我跑步前进时那个样子,”安
德烈公爵想了想,“不是我们奔跑、喊叫和战斗时那个样子,完全不是两个法国人和一个炮
兵脸上流露出凶恶和惊惶失措、互相拉扯洗膛杆时那个样子,完全不是广阔无垠的高空里的
云彩慢慢移动时那个样子。我原先怎么看不见这一片高空呢?我终于认识它了,我觉得自己
多么幸福。是啊!除开这广阔无垠的天空而外,什么都是虚幻,什么都是欺骗。除开它,什
么,什么都没有了。但是除开静寂和安宁,甚至连天空也没有,什么都没有。谢天谢
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