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启文张了张嘴,想要问什么,却又紧紧地闭上。
叶蕴仪瞟了一眼潘启文,有些不情不愿地接着说道:“但是,这一年多,以少帅为主执政以来,有些措施,还是很得民心的,比如,修学校,让孩子免费入学,再比如,减免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苛捐杂税,还有就是,这军纪也比以前严明了许多,已很少有军人敢随便扰民,以前时有发生的军中之人欺男霸女的现像也已基本杜绝。”
似没想到叶蕴仪竟会如此说,潘启文怔怔地看向叶蕴仪,眼中霎时写满了笑意,一股傲气油然而生,原来,她竟是知道的!
黎昕似笑非笑地看了潘启文一眼,有些迷惑地向叶蕴仪问道:“叶先生,你的意思是?”
叶蕴仪睨了潘启文一眼,看他一副小人样,不由没好气地冷笑一声道:“我的意思是,儿子现在要做事,那就由老子背黑锅好了!虽说都是军阀,只须让百姓知道,这新军阀跟旧军阀还是有不同的就行!”
潘启文眼中一亮:“你是说,以前的帐不去算,只管好今后的事就行?”犹豫了一下,又说道:“可你不是说……”
叶蕴仪立即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讥讽地道:“这方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少帅不会不知道吧?以前的旧帐太多,就算舍得下本钱,翻上那么一两件,也纠正不了根本,与其去翻旧帐,不如想想怎么样将舆论造起来,让大家知道这新旧军政府的不同,现在要取信于民的是你潘天一,不是原来的潘司令!”
潘启文赫地站了起来,眼中晶亮:“那现在我们想要发动民间的人力和财力共同投入工商,只需要做你所说的,在短期内能取信于民的一件事就行了?”
叶蕴仪径直走回自己座位,坐了下去,并不理他。
潘启文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正尴尬间,一抬眼却见林泰端了托盘进来,他眼中星光一闪,上前从盘中端起一碗酸梅汤,亲自捧到叶蕴仪面前,放到她身侧的茶几上,痞痞一笑道:“叶先生,来,喝点酸梅汤,消消火!”
叶蕴仪被他这前倨后恭的态度弄得哭笑不得,她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本不打算理他,却见他唇角一勾,她立即警觉地看向他,不想他竟弯了腰,右手拿起碗中的勺,舀了一勺酸梅汤举到半空,眼睛半是戏谑半是威胁地看向她,大有要喂她之势。
叶蕴仪面上一红,赶紧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勺子,端起了碗,瞪着他道:“我自己会喝!”
潘启文这才直起身来,眼中满是笑意地转过身去,刚一回头,却见一旁黎昕和林泰都呆呆地看傻了眼,他狠狠地睨了他们一眼,两人赶紧隐住唇边的笑意,低头喝起酸梅汤来。
潘启文回到自己座位上,端起碗,一饮而尽。
他从裤袋中掏出一方白色的手帕,抹了抹嘴,刚要收回去,又若有所思地顿住。
他脸上扬起一个坏笑,将那手帕抖散开来,露出那手帕的四个角上,用金线绣的“P&Y”的字样来,他轻笑一声,在叶蕴仪莫名其妙地看向他时,故意拎起一角,将那字母放在唇边,神色暧昧地轻轻一印,一双眼却轻佻地看着叶蕴仪。
叶蕴仪心头一跳,恨恨地低了头,心中暗骂一声不要脸。
潘启文将手帕胡乱地塞进兜里,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道:“叶先生,现在可否说一说你那短期之内取信于民的方法了?”说完,他便似笑非笑地盯着叶蕴仪。
黎昕与林泰立刻齐齐地从酸梅汤里抬起头来,看向叶蕴仪。
叶蕴仪生怕潘启文再当着这二人做出什么过火的事来,赶紧放下手中的碗,咬牙切齿地说了三个字:“发债券!”
潘启文与黎昕对视一眼,又一脸迷惑地看向叶蕴仪,不约而同地开口道:“怎么说?”
叶蕴仪讥讽地笑道:“少帅不会不知道这债券是什么东西吧?”
潘启文眼中一丝恼意飞闪而逝,随即老老实实地答道:“有听说过,以前北边有发债券,不过一直没想过要去搞明白中间的道道。”
叶蕴仪点点头,正色道:“债券就相当于是向大众老百姓借钱,在西洋一些国家,政府常常发债券,因为公信力较高,风险小,老百姓也愿意购买。”
潘启文与黎昕就像两个学生,认认真真地听着叶蕴仪讲。
叶蕴仪接着说道:“你现在就可以办铁矿的名义,向公众发行第一期债券,承诺3个月内还本付息,这利息,比一般钱庄高上一点点即可。”
黎昕不由兴奋起来:“嗯,只要第一期兑了现,一传十、十传百,这军政府的信誉树了起来,以后,再办事,就方便了!”
潘启文微一沉吟,皱了眉,看向叶划仪道:“你刚才也说了,西洋的政府发债券,因为公信力较高,而我们在信誉树立之前,这第一次发行,凭什么让老百姓相信我们呢?”
叶蕴仪眼神一闪:“这第一次,就只能靠高利来吸引百姓了,让这样的利益高到他们肯去赌一把,自然就有人来了!”
潘启文紧紧地盯着叶蕴仪,似乎想要看透她:“没有别的办法了?”
叶蕴仪别开眼,脸一板:“我只有这个方法,用不用在你!”
潘启文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和迷茫,他知道,叶蕴仪还有所保留,可他却不明白,她在保留什么?又为什么不肯说出来?这明明是公事,她,也不应是这样的人!
他暗中长吸了口气,隐去了自己的情绪,看向她:“这件事,交给你来办如何?需要什么,人还是钱,你尽管开口。”
叶蕴仪抿了抿唇,眼中滑过一丝疑虑,终是缓缓地摇摇头道:“铁矿那边的事现在很急了,我准备亲自过去一趟。你这边的事,只怕我忙不过来。”
潘启文知她有意推托,他抑下心中的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像被人掐着脖子般的难受,也不揭穿她,只淡淡地道:“你爷爷和伯父大后天就要到了,只怕你走不开!”
叶蕴仪一呆,脸上既喜且忧,她有些不敢置信地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大后天到?”
潘启文眼睛看向地面,轻哼一声道:“上海那边的冯老大昨天发来电报,说接到了船,明天清早的火车,大后天就能到了。”
叶蕴仪低了头,轻轻说了声:“谢谢!”
潘启文眉头一拧,胸膛起伏,重重地呼吸着,硬梆梆地回了她一句:“叶蕴仪,不管你承不承认,那也是我爷爷和伯父!”
叶蕴仪这次没有反驳他,只一声不吭地盯着手边的文件袋。
就在这时,刀疤在探头探脑地别了进来,潘启文一甩头,对叶蕴仪和黎昕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叶蕴仪也不答话,站起身来径直快步向外走去。
黎昕急急地起身,向潘启文和林泰点点头,正待跟上,突然脚下一顿,他迟疑地看了一眼潘启文,终是压下眼中那份渴望,放缓了脚步,故意将自己拉在了后面。
他出了议事厅,又到自己办公间里拿了些东西,这才缓缓地向院外踱去。
天有些闷,黎昕有些烦躁地解开了胸口的两粒扣子,低了头,穿行在大院中那一小片柳林中,树上的蝉鸣响成一片,黎昕心下浮躁,弯腰捡起一粒小石子,用力向树上扔去。
却听一声轻呼:“谁?”宛然竟是叶蕴仪的声音,惊慌中带着一丝痛楚。
黎昕循着声音急步上前,越过两棵柳树,拨开密密的枝条,果见树下暗影中,一个女子侧着身,一只手捂着肩,尽管光线很暗,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可黎昕却能无比地肯定,那正是那个在自己心中描绘过无数遍的身影,他的呼吸不由一滞。
他在离她两尺远的地方驻了脚,吸了口气,哑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有人,是不是我刚才砸到你了?”
叶蕴仪看到黎昕,似松了口气般摇摇头:“没事!”
黎昕在黑暗中大胆地直视着她:“你怎么在这里?”
叶蕴仪的声音里有一丝的尴尬:“这前院我第一次来,没想到这么大,天又黑…”
黎昕轻笑一声:“迷路了?”
打发走刀疤,潘启文急急地向后院走去,心中估摸着,那个笨女人刚走不久,或许,他还能赶得上与她和蕴杰一起吃饭?
出了前院的后门,有一个大大的池塘,一座小桥将前后院两连,潘启文走到桥边,远远看到桥面上隐隐有两个人影,淡淡的月光下,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两个剪影,一坐一蹲。
悄然跟在潘启文身后的亲卫连的人,已警觉地喝问起来:“谁?”
那原本蹲着的人立起身来,却是黎昕的声音:“是我!”
只听他朗声问道:“是天一吗?”那声音里竟隐隐含了一丝失望。
潘天一快速往前走去,一双眼紧紧盯着地上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身影,沉声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黎昕微低了头,看了地上的叶蕴仪一眼,淡淡地一句:“叶先生崴了脚,我正在给她看看。”
潘启文心中一紧,几乎是几步纵身跃了过去,在叶蕴仪面前蹲下身来,细细察看她的脚,发现她的左脚脚踝已是肿了,他试探地轻轻一按,只听叶蕴仪咝地吸了口气,脚不自觉地往后一缩。
背后黎昕低声道:“没什么大碍,回去上点华大夫的药酒,过一天就好了。只是现下只怕走不了路,你来得正好,你背她回去吧。”
潘启文微微一怔,原本紧缩的瞳孔蓦然放松,唇角微微向上弯起,正要说话,却觉手上的那只脚猛然变得僵硬,耳边已传来叶蕴仪那清冷的声音:“不用了,我能走!”
叶蕴仪说着,手一撑地,就想要站起身来,却又一声痛呼,一下子委顿在地。
潘启文又疼又怒,一把撑住她腋下,以不容置疑的声音冷声叱道:“背还是抱,你自己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