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惊疑间,那人将他扶起,他定晴一看,却是一个带着眼镜的斯斯文文的年轻男子,来不及细想,他对那男子略一点头,便拔出腰间的佩枪,弯腰将叶蕴仪扶到演讲台后,这才伸出头来。
只见会场中间,十几个持枪大汉,毫不顾忌地一边向台上开枪,一边一字排开,齐齐向台上冲来。
潘启文一脚踢翻演讲台,将它打横在地上,将叶蕴仪藏在中间,左手死死地将她的头往下按住,同时对那年轻男子喝道:“快过来!”
那年轻男子手持一把汉阳造,且战且退到演讲台后蹲下,他一边开枪,一边无所谓地笑道:“你的卫队怎么这么慢?”
那男子枪法极准,转眼间,台下敌人已被他与潘启文撂倒了一半。余下的敌人再不敢冒进,一边射击一边借着场内石凳躲避,向前推进的速度立即缓了下来。
这时,叶蕴仪挣脱潘启文的手,熟练地摸到他背后腰间,再抽出一把枪来,一探头一抬手,已是撂倒了一个敌人。
在那年轻男子惊愕的眼神中,潘启文一挑眉,叹道:“我倒是忘了,你的枪法原本也还不错的,只没想到,这么长时间没练,你倒没拉下!”
叶蕴仪没好气地横他一眼:“谁要你拉着我的?人家的目标是你,又不是我!你看陆校长刚才也在台上,不也安然地跑出去了?”
潘启文脸上一沉,冷声道:“叶蕴仪,你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告诉你,便是死,你也只能跟我在一起!”
便在这时,一阵密集的枪声传来,却是场外的黑衣卫队赶了过来,不过几分钟便迅速结束了战斗。
台上三人这才站起身来,已有黑衣卫队抢上,警觉地将三人团团围在中间。
潘启文拉着叶蕴仪,上下看了一遍,又往她身上拍了拍灰,这才转头对那陌生男子一抱拳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在哪里高就?今日之恩,潘某没齿难忘!”
那男子脸上眼镜早不知掉哪去了,一张脸上更显清秀,他一抱拳,笑道:“我叫贺文龙,本是西南大学国文系教员,不过,经过今日这一场,这里我恐怕是不能呆了。”
潘启文听他言外之意,只怕另有身份,却仍诚挚地道:“先生若是有意,尽可到我军中,但凭先生这一手漂亮的枪法,绝不致于屈了先生去,更何况先生还能文能武?”
贺文龙淡淡一笑道:“贺某非自由之身,去处已有安排,不敢劳少帅费心。”
潘启文点点头,也不再说,却见贺文龙又迟疑着道:“临别之际,贺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叶蕴仪忙道:“先生请讲!”
贺文龙正色道:“适逢乱世,个人恩怨事小,国事民生为大!”
叶蕴仪浑身一震,若有所思地看向潘启文。
潘启文却因着他这里句话,心中怀疑尽消。
他今天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希望想以国事为由,来唤醒叶蕴仪被怨恨蒙蔽了的心,求得一个重新开始的可能,而贺文龙这话,无疑为他今天之举,起了画龙点睛之功效。
他哈哈一笑,拍着贺文龙的肩膀,回头满含深意地看了叶蕴仪一眼,朗声道:“好!贺兄,凭你这一句话,我潘启文便交了你这个朋友!”
他取出手枪,将枪上的红色丝绦穂子解下,递给贺文龙,郑重其事地道:“这是蕴仪亲手为我所结,这些年一直未离过我身,今日你救了我二人,正好我将它送给你,以后但凡有用得着潘某的地方,只需差人以此为凭,潘某绝不推辞!”
贺文龙也不推辞,双手接过穗子,小心地收好,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叶蕴仪,眼中闪过一抹失落,一抱拳道:“后会有期!”
贺文龙走后,潘启文对叶蕴仪小心翼翼地道:“今日之事,未查清之前,你住外面已不安全,即便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蕴杰考虑才是。”
叶蕴仪眼神复杂地看向他:“好!我以你的民生顾问的名义搬去司令府,不过……”
她咬咬唇:“你不能住在芳华苑!”
潘启文嗤道:“我不住芳华苑,你想让你爷爷和伯父怎么想?再说了,这芳华苑又不只那一间卧室,我要真想怎么样了你,在不在芳华苑,你又能逃得掉么?”
叶蕴仪见他毫不避忌周围的黑衣卫队,说出这样暧昧不清的话来,不由恼了,她一瞪眼,转身便走。
潘启文却在她身后,好心情地大吼一声:“文四,去帮少奶奶搬家!”
圣马丁医院,一辆铮亮的黑色雪佛兰轿车“吱”地一声在门口停下,黎黛一边下车,一边伸手去扶车里的梅果,内疚地道:“都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你要不是为了护着我不被别人踩着,你也不会受伤!”
梅果淡淡地摇摇头,脑海中始终闪现着那个男子的身影。
她记得,她在那一片慌乱中回头,眼见的便是潘启文一边开枪一边一脚踢翻演讲台的模样,那形像如定格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无法形容心中的震撼,当时,心中唯一闪现一个英文单词“Man”。
她那时怔怔地立在那里,是黎黛一把拉着她,弯腰向外跑,她被拉着跑,却扭着头向后看,皱眉道:“那是你二哥!你都不担心的吗?”
黎黛却喘着气道:“我二哥曾经告诉我,遇到事,不要成为他和大哥的负担,就是最大的贡献!所以,我现在的责任就是让自己安全!”
梅果当时心里震惊不已,为那个男人的理性和强势,现在又听到黎黛将他说得如此神乎其神,眼中不由流露出一丝向往来。
黎黛一边扶着她往前走,一边笑道:“这里那个德国大夫霍夫曼很厉害的,我们家人有什么事,都是请他去看的。”
两人来到霍夫曼的诊室前,诊室的门并没有关严,两人耳中传来一把熟悉的女声,在用德语与霍夫曼说着什么。
两人对望一眼,都不由又惊又喜!那是叶蕴仪的声音,她在这里,是不是意味着潘启文也已没事了?
黎黛不由站起身来,急道:“她是不是也受伤了?”
梅果却赶紧一拉她,轻声道:“她没事,她是找霍夫曼有别的事!”
黎黛一愣:“你听得懂?”
梅果正要说话,门却从里面拉开,霍夫曼与叶蕴仪一边交谈着,一边走了出来。
看到黎黛与梅果,叶蕴仪一怔,随即对黎黛点点头道:“你二哥没事!”便匆匆地走了。
梅果若有所思地看着叶蕴仪的背影,想着霍夫曼刚才与她谈话时提到她的丈夫,原来,叶先生已经结婚了!心里突然觉得轻快了许多。
那时,潘启文毫不犹豫地将叶蕴仪扑倒,整个人覆在她身上,将她死死地护在自己身下,扑下去那一刻,他那眼神,让人觉得,叶蕴仪仿佛便是比他生命更重要的稀世珍宝。
现在看来,他也许只是出于道义,更是出于他男子汉的本能吧?
从医院出来,黎黛忙拉着她的手,笑道:“去我家吃饭吧?今天你救了我,怎么着都应该感谢你的,今天出了这个事,我大哥一定也会赶回家看我和二哥的。”
梅果心中一动,一丝莫名的渴望推着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司令府,潘启文人未到,声先至:“黎昕,今天咱哥俩喝一杯!”
他兴冲冲地一脚跨进门槛,看到梅果,微微一怔,黎昕忙笑道:“梅小姐今天为了护住黛儿受了伤,黛儿请她来家里吃饭,我这做大哥的也理应表示感谢。”
见梅果要站起身来,潘启文忙道:“别动、别动!梅小姐,多谢你救了黛儿!你有伤在身,这些个虚礼就不要讲了吧。”
他转头对黎昕笑道:“我前边还有点事,你们几个吃饭,不用等我!”
说着,礼貌地对梅果点点头,就要离去。
梅果心中一凉,却听黎昕问黛儿道:“你二哥今天不是遇刺了吗?什么事这么开心?”
黛儿抿嘴笑道:“他呀,今天请到了叶先生做他的民生顾问!”
黎昕一怔:“叶先生?哪个叶先生?”
黛儿故意对着门口那离去的身影说道:“说起来,我们今天还在霍夫曼大夫那里碰到叶先生了呢!”
果然,潘启文的脚步猛然一顿,回过头来,脸色一沉:“她去霍夫曼那里做什么?她病了?刚刚明明没事的啊?”
看他一副紧张的样子,梅果不由心里一紧。
黛儿被他那阴沉的眼神吓着了,忙道:“她没病,好像是有什么事找霍夫曼。”
潘启文皱了眉:“她找霍夫曼能有什么事?难道是蕴杰的哮喘?不对啊,文四他们也没说蕴杰犯了病啊!”
黛儿也不敢再开玩笑,指了指梅果道:“我不知道,不过梅果听懂了。”
潘启文阴鸷的眼神向梅果直直地射来,那目光与下午在学校里的时而戏谑、时而坚毅、时而果断和炽热完全不同,梅果心里一跳,她迟疑着,道理上不应该把叶先生的事告诉他,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叫嚣着,告诉他,叶先生已经有了丈夫!
她眼神一闪,终是缓缓笑道:“叶先生好像是请霍夫曼帮忙,让他在上海的朋友帮忙打听一个叫方宗尧的人。”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室内的气氛,顿时变得诡异地安静,继续说道:“叶先生似乎很怕她丈夫,她丈夫好像还很有势力的样子,之所以请霍夫曼帮忙,就是因为他们可以说德语,这样可以瞒过他丈夫的手下,好像以前有一次,也是因为霍夫曼的帮助,她才顺利地……”
话未说完,就被黎昕猛然打断:“天一,你看文四在外面探头探脑的,是不是找你有事?”
潘启文却死死地盯着梅果:“顺利地什么?”那森严的声音令梅果身上一寒。
她眼皮一跳,求助地看向黎黛,却见黎黛低了头,什么都不说。
梅果咬咬牙,说道:“顺利地搬了出去!”
话音刚落,只听“呼啦”一声巨响,却是潘启文一脚踢翻了离他最近的一张椅子,那花梨木的椅子,被他这一踢,两条椅腿竟是齐齐地拦腰折断!
梅果浑身一颤,却见潘启文一脸戾色,头也不回地走了。
梅果红了眼,看向黎黛,弱弱地问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潘启文书房,黎昕推开门,轻轻地走了进去,正斜靠在躺椅上的闭眼晃悠着的潘启文,猛然睁开眼来,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黎昕淡淡一笑,自顾自找个椅子坐下来,从兜里掏出烟,点着了,这才缓缓说道:“我听文四说,叶蕴仪一会儿就要搬过来了吧?”
潘启文赫然直起身,恨恨地道:“爱搬不搬!”
黎昕缓缓地吐出一个烟圈,冷笑道:“你现在在气什么?气她骗你?那个时候,即便她不搬出去,你们之间又能怎么样?只会越来越僵!”
黎昕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将自己埋在烟雾中,淡淡地道:“她不过骗过你这一回,你就气成这样,你想想你以前对她撒下的那些个弥天大谎呢?她骗你,可有对你造成过什么后果?可你骗她,却导致她家破人亡!还有她弟弟的病!”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中划过一芒冷厉:“若你是她,恐怕早杀了她吧?她那个性子,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却只不过选择了将自己摔碎,以求得逃离你身边,你又有什么资格生气?”
潘启文浑身一震,是啊,他又有什么资格去生气,去怪她骗他?
他颤着手去摸自己口袋,掏出烟来,又上下摸摸,却没摸着打火机,他皱着眉一伸手,抢过黎昕手上的火柴,划着了,那一小片光芒中,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痛楚和迷茫。
他甩熄火柴,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他的目光随着缓缓向上腾去的烟雾,迷离起来。
她本来早就可以戒掉鸦片,可她,为了能够摆脱他,竟然可以忍受鸦片的毒害,通过那么残忍的折磨她自己的身体和承受力的方式,联合霍夫曼,那样地来逼他,逼他不得不同意她离开他的身边。
她可以为了离开他,如此狠地对待她自己,可见她那时是下了多大的决心,绝决得让他害怕!
一想到这个,他的心就止不住地如被撕裂般地痛。
她那时,也是被逼急了吧?竟然找上了不过数面之缘的医生!
而现在,她又找霍夫曼打听方宗尧的消息,只为了避开他的耳目!
他的心中抽痛:她终是再不肯相信他!
两个人谁也不吭声,各自迷失在自己的世界中,为着同一个女人。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声门响,文四在外面轻声道:“少爷,少奶奶回来了!”声音里是抑不住的喜悦。
潘启文倏地站起身来,黎昕在他身后轻笑一声道:“你应该庆幸,她还在打听方宗尧的生死,而没有直接判了你的死罪!”
潘启文眼中一亮,急急地唤文四道:“你赶紧的,让人给上海冯老大那边拍封电报,要他帮忙打听方宗尧和方家的情况!”
黎昕也站起身来,拍拍潘启文的肩:“天一,慢慢来!你们这辈子,还有的是时间耗!别把她逼急了!”
潘启文突然转身,给了黎昕一个熊抱,又迅速甩开他,笑道:“你该给我找个大嫂了!我看今天那个梅小姐就不错,你可别辜负了黛儿的一片美意!”
黎昕垂下眼帘,淡淡地道:“我不喜欢话多的女人!”
潘启文眼神一闪,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