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中,潘启文终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蕴仪,刚才受了惊吓,你可是有哪里不适?我扶你上楼去休息可好?”
叶蕴仪别过头,冷冷地道:“潘少爷,您未过门的妻子刚刚也受了惊吓,您还是去看她吧!”
潘启文一把抱住她,紧紧地箍住,叫道:“蕴仪,你才是我的妻子!我是你一个人的丈夫,没有别人!没有!”
叶蕴仪挣扎不开,恨声叫道:“潘少爷!请您自重!我的丈夫叫潘启文,不是什么潘天一、潘少爷!”
潘启文心里一慌,哑了声,语无伦次地道:“没有潘天一,这里只有潘启文!我只是潘启文!蕴仪,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他慌乱地将脸贴上她冰凉的脸颊,他又急急地伸手抚向她的眼角,那干涩冰冷的肌肤更是令他心惊:如此急逢大变,她竟没有泪水,没有惊慌失措!刚刚她甚至还冷静地与他配合救了黛儿!
他越发地箍紧了她,生怕一松手,她便会消失不见!
叶蕴仪不再挣扎,却声寒似冰:“潘天一,放开我!”
潘启文红了眼,喃喃地叫道:“没有潘天一!蕴仪,我是你的启文,是你的阿文!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叶蕴仪冷冷一笑道:“潘少爷!你要解释什么?解释你隐瞒军阀独子的身份,欺骗我和我的父母,将我嫁给你?还是解释我这十九姨太比你前面十八位姨太太的身份高贵?抑或解释你的正妻黛儿,有多么懂事,有多么爱你,甚至不惜联合自己亲哥哥来隐瞒你和她的身份,只为了讨好你的姨太太?”
她一口一个“姨太太”,听得潘启文心惊肉跳,一时之间,他完全慌了神,竟不知从何说起!
只听她呵呵笑道:“哦,听说你的四姨太得你独宠近一年,那么我呢,我这十九姨太能得潘少多长时间宠幸?呵呵,就在那天,你刚刚为四姨太当街杀人,一转眼,却又与我上了床!四姨太临死前还被扣了一顶与人**的帽子,哦,不对,你跟我说的是与日本人勾结!那么我呢?我这十九姨太你什么时候厌倦了,又准备以什么方式什么罪名让我消失呢?”
听她如此贬低自己,潘启文又急又怒,他一把捂上她的嘴,急急地低喊道:“蕴仪,你见过林婵凤的,我娶她,只是因为她长得太像你!”
叶蕴仪身体一僵,她一脸震惊地看向潘启文,原本被他捂得吱唔不清的声音蓦然消失,眼中的那一股激愤瞬间消褪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刻的怀疑和悲哀。
潘启文见她不再说话,这才放开捂着她嘴的手,见她虚弱到站立不稳的样子,心中抽痛,却又更加惶恐,他咬咬牙,抱着她在回廊的栏杆边坐下,见她并未挣扎,心中紧绷的那条线微微松动了一下。
凝眸看向她,深邃的眼神逐渐凄迷起来,他低沉地说道:“那时,我以为你没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整天醉生梦死,直到遇了林婵凤。她与你长得那么的像,我让她穿紫色旗袍,听她弹钢琴,教她下国际像棋,令她抹你惯用的法兰西香水,我宠她惯她,都只因为,我将她当作了你!”
“可是,长是再像,终究也不是你!蕴仪,我那时发疯般地想你,我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了自己,但凡看到与你有一点相似的女人,我就搜罗进来,那二姨太和三姨太,也是我爹娘见我那段时间生不如死,偷偷地拿了我钱夹子里你的照片,照着你的模子选出来的!”
“便是小清,你那时不也说她眉眼跟你有相似的?她也是被我娘看到了,才要买她过来的!”
潘启文停了下来,因着她眼中的惊疑、悲伤,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虚无的绝望。恍然间,一丝尖锐的痛楚,生生地滑刻过他的心底,那样的痛,让他全身止不住地轻颤起来。
他咬咬牙,挺直了背,眼中有痛有悔,有试探、有小心,更有一丝心虚,良久,方下定决心般说道:“可是,除了林婵凤,那些女人,我都没有碰过!”
叶蕴仪怔怔地看向他,早就体力不支的她,全靠心中的那一股随时要喷涌而出的激怒支撑着,而现在,心中的悲愤,仿似一下子失去了原本的发泄方向,突然便犹豫着找不到了出口,在她心里火烧火燎地灼痛着她的心。
同时,一股横空而来的悲凉和绝望,又令她从身到心冻如寒冰:他终是从头到尾地欺她骗她!虽说有命运作梗,可他却终是有了那么多的女人!
她心中混乱已极,抬眼看去,他左臂上血红的一片,让她心里猛然一悸,一口气提不下来,人已软软地倒了下去。
潘启文又惊又痛,连声高叫:“来人,赶紧去请华大夫来!”
说着,他伸手想要打横抱起叶蕴仪,突然一阵剧痛传来,他的左臂竟是无力地垂了下来,只听匆匆而来的文四一声惊呼:“少爷!您受伤了?!”
潘启文怔忡地看向左臂上渗出的那一片殷红,如果不是猛然使力,他竟浑然不觉自己受了伤。
他一把挥开要上来接过叶蕴仪的文四,咬牙站起,稳稳地抱起叶蕴仪,向楼上走去,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涔涔而下,手臂上的伤痛竟让他心里生了一丝快意,似要惩罚自己,更似替代了几分心里的那股急痛和悔怒!
德园外,马车上,黎昕将脸色惨白的黛儿放在软座上,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一只手已搭上了她的右手腕脉。只一瞬,他眼中便是怀疑中带上了一丝惊恐,他不敢置信地抓起黛儿的左手,再次扣上了她的脉博,一会儿,又换上她的右手诊起脉来。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黛儿毫无血色的脸庞,脸上神色已是变了几变。
一旁的黎芙铮见了,暗自心惊,急急地问道:“黛儿可是有何不适?回到大宅,就叫华大夫来给她看看!”
黎昕惶急地脱口而出:“不用!”语气中的急切和惊慌令黎芙铮一怔。
这时,黛儿勉强睁开眼,无力地笑笑:“娘,我没事!”
似意识到自己的反常,黎昕强制按下心中汹涌的波涛,微微笑道:“只是受了惊吓,没事!回头吩咐丫头熬点参汤给她补补气便好了。”
德园,潘启文将叶蕴仪小心地放到床上,华大夫惊道:“少爷,您的胳膊?!”
潘启文不耐地挥挥手,一脸暴躁地道:“先看少奶奶!”
潘启文紧紧地盯着那枚在叶蕴仪腕上轻轻转动的银针,文四上前,想要为他包扎,却被他一把推开,文四焦灼中却灵光起来,侧身一旁,不让自己挡住他的视线,在他身侧撕开他的衣袖,用干净的纱布为他紧紧地包扎起来,潘启文一动不动,也不为意,文四见终算是止住了血,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而床上的叶蕴仪悠悠醒来,她睁开眼,怔怔地扫过眼前的几人,最后停留潘启文胳膊上泛红的纱布上,仿佛不胜疲惫,毫不留恋地又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潘启文愣怔地立在床边,就那样痴痴地看着床上的人儿,整个房内只听到他沉沉的呼吸声。床上紧闭双眼的叶蕴仪似忍受不了这样的视线,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弓着的身形却仍然紧绷着。
潘启文回过神来,看看手上刚刚文四离去前塞给他的毛巾,想要上前,触手又觉一阵湿凉,忙将毛巾浸入热水中,再拧了一把,方坐到床上,伸手去扳她,被叶蕴仪一挣甩开,他也不敢用力,索性脱了鞋,上了床,跨过她,跪坐到床里面去,面对着她,伸出毛巾,轻轻往她脸上抹去。
叶蕴仪却一个翻身,又给了他一个线条生硬的背脊。潘启文又从背后将手往前伸,再次向她脸上抹去,叶蕴仪一把扯下毛巾,赫地一下坐起,手一举,似要将毛巾扔过去,半途却又停住,终是将那温软的毛巾在脸上抹了一把,这才掷给他。
潘启文接住毛巾,嘴一咧,讨好地道:“这样抹一下,哪能舒服?我让他们准备热水,你沐浴一下可好?”
叶蕴仪却看也不看他,倒头又翻身背对着他睡下。
潘启文抿了抿唇,跪坐在床上,弯下腰来,在背后凑到她耳边,柔声恳求道:“都中午了,你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叶蕴仪仍是不动,也不理他,潘启文伸出手想去扳她的肩,又怯怯地收了回来,垂下的手握成拳,死死地捏紧了,方缓缓地道:“蕴仪,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肚子里的孩子!”
叶蕴仪终于睁开了眼,面无表情,幽幽地开了口:“潘少爷,你回你的潘家大宅去吧,我现在很乱,麻烦你让我静一静!”
潘启文猛地抓住她的肩,将她扳过来,面向自己,他急急地看向她的眼底,她眼中除了一丝淡漠,竟什么也看不出!
这更让他心慌,哑声道:“蕴仪!我知道,是我错了!可我这一切都是因为爱你啊!”
叶蕴仪却仿似没听到他的话,突地坐起身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恨恨地道:“你不走是不是?好!你不走,我走!”说完便下了床,径直向柜子走去。
潘启文心里一慌,急急地跟着下了床,从身后抱住了她,死死地箍紧了,叫道:“蕴仪!你怀着我的孩子,你要走到哪里去?”
叶蕴仪身子一僵,突然疯狂地挣扎起来,厉声叫道:“放开!”
潘启文整个胸膛更紧地贴上她的背,竟将下巴搁在了她的头上,咬牙道:“不放!你休想我放开你,这一辈子都休想!”
叶蕴仪怒然回手,只听“啪!”地一声,竟是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那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寂静的室内,令两个人都是呼吸一滞,潘启文转到叶蕴仪面前去,一把抓起她的右手,扯到自己脸颊上,急急地道:“蕴仪,你打!你怎么打都行,只要你能解气!”
叶蕴仪用力想要甩开,却怎么也挣不掉,又伸出左手去掰,却哪里掰得动?
她不由又急又恼,一拳擂上了他的胳膊,只听潘启文一声音低叫,呲牙咧嘴地抽着气,叶蕴仪一呆,见他受伤的胳膊上竟在两人的纠缠着又渗出血来,脸色一白,不由自主地,软软地跌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恨恨地扭过头去。
潘启文蹲下身去,抱住了她的腰,将头埋在她的膝上,喃喃地道:“蕴仪,你就算打死我也不要紧,我只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折磨你自己,好不好?”
没听到她吭声,他抬起头来,看到她冷漠的眼中带过一丝柔软,他立即又拉过她的手,低下头,蹭在她的手心上,委委屈屈地道:“蕴仪,我中了一枪,受伤了,好痛!”
一滴温热掉落在他的脖子里,潘启文猛地抬起头来,只见叶蕴仪上身僵硬地坐着,神情呆滞,眼中已是怔怔地流下泪来。
有什么在心里狠狠地扎过,他突地站起身来,一把将她揉进怀中,叶蕴仪下意识地用手抵着他,他清晰地感觉到紧绷的胳膊上,伤口在迸裂,但那种疼痛,怎比得上她小手的推拒所带来的痛?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是用了全身的力气!
潘启文声音中满含痛楚,在她头顶喃喃地道:“蕴仪,别推开我!”
叶蕴仪突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她紧紧地揪着他的衣服,拼命地摇着头,嘶哑着嗓子,哀哀地叫道:“你走开!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行不行?啊?”
潘启文心中酸涩,仍是环紧了她,摇摇头道:“蕴仪,你怀着孩子,我不能让你一个人!”
叶蕴仪爆发般地连连捶着他的胸口,哭叫道:“你这个混蛋!如果不是有了孩子,我还需要静什么静?”
潘启文浑身一震,猛然抬起她的下巴,眉宇间蕴藏着一股阴沉,深深地看向他,明知她话中的含义,他却不肯相信,仍是颤了声,重重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孩子,你根本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我,是不是?”
叶蕴仪头一摆,扭过一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些绝决的话,到了嘴边,却又生生抑下,面对这样的他,她竟不敢正面回答!
潘启文心底悲凉,见她扭过头去,她竟嫌恶到不肯多看他一眼么?一股愤怒涌上心头,他突然大吼一声:“你说啊!”
他这一声吼,令叶蕴仪心底的悲愤一下子喷涌而出!
她一把挥开他的手,直直地看向他,哭叫道:“你还要我怎么样?你还想我怎么样?”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压下浑身的颤栗,再开口,却扔是抖着声音:“我认识了三年多的丈夫,我深爱着的丈夫,我原以为是一腔热血,与我志同道合的丈夫,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还是另一个恶名昭著、在我心中厌恶已极的人!”
“我们在广州,天天激昂地喊着口号要打倒军阀,而我的丈夫,却是大军阀的独子!”
“我历经千辛万苦,苦苦追寻的丈夫,竟是别的女人的男人,还是十八个女人!你不要跟我说什么理由,我只知道,即便是我死了,可我死骨未寒,你已娶了十几个女人!你也不要跟我说什么没碰她们的话,那个林婵凤呢?我只知道,如果不爱,怎么能忍受这样的肌肤之亲?我想想就觉得恶心!”
叶蕴仪字字如刀,一笔笔地刻划在潘启文的心上,生生地拉过一道道口子,令他的痛是那么的鲜明而淋漓尽致!
只听叶蕴仪颤声说道:“我一想到,在广州的三年,我全然生活在谎言中,到了这里,你又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的谎言,甚至让你周围所有的人配合着你在演戏,我就觉得恐惧、心寒!黛儿的事,本已被揭穿,你竟然又用另一个谎言来欺骗于我!”
说到这里,叶蕴仪的眼泪漱漱而下,她不停地摇着头,声音惊惶而凄楚:“我甚至,甚至不知道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无法理解你的目的是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不知道,我们过去种种到底算什么?你说你爱我,可你这谎言一个接着一个,你要我怎么去相信你?”
潘启文猛地将她紧紧抱进怀中,涩然地叫道:“蕴仪,不管我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爱你,这是千真成确的!”
叶蕴仪一把推开他,用手抹了抹眼角,她低下头,幽幽地说道:“启文,我的世界突然翻了天覆了地,我只是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你也不允么?”
今天她一直都唤他“潘天一”,这时突如其来的一声“启文”和她突然低柔下来的声音,竟让潘启文一下子不知所措而狼狈起来。
半晌,潘启文才蹲下身去,拉起她的手,覆在自己脸上,声音嘎哑而压抑地道:“好!蕴仪,我给你时间,但是,你答应我,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哪怕,”说到这里,他只觉嘴里一片苦涩:“哪怕,只是为了孩子!”
叶蕴仪垂下眼帘,并不看他,却缓缓地点了点头。
潘启文站起身来,步履沉沉地向外走去,他掀开帘子,又回过头来,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神涣散,周身散发出一股迷茫之气,他心中不由大恸,一把甩下帘子,猛地冲到她身前,低头看她,深吸了一口气,方哽着嗓子道:“蕴仪,你讨厌潘天一,这世上便再无潘天一!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去上海、去南京,我还是军校那个热血男儿潘启文,那个唯一爱着你的潘启文,一切都没有变,好不好?”
叶蕴仪浑身一震,她抬眼看他,眼中散过一丝光亮,却又迅即黯淡下去,终是皱了眉,不无烦恼地道:“你让我静一静,好好想想!”
潘启文心中一片苦涩临出门前,他又轻声说道:“蕴仪,我随时都在的,你要是想见我了,随便差谁找我就行。”那卑微的语气,竟令叶蕴仪鼻子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