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一盏盏往后倒退，我握着方向盘，尽管有段日子没开过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生疏感。道旁的风景飞速往后走，忽然，我一摆方向盘，车子拐了个弯，从公路转到山路上。颠簸了一阵子，我猛地刹停，扭头饶有兴致地望着副驾上的她：脸上的表情一脸僵硬、苍白，平时惯了看她浓脂艳抹，粉底打得老厚，这下铅华弗御的五官，皮肤显得蜡黄蜡黄。但常年喷了奇怪味道的香水，就好像已经融入了她体味的一部分，我又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车外的世界，已非南国那般温暖宜人了，淮河以北的地区雪虽然没下，但呵气足够凝雾，树丫顶端结了一层冰莹——因为这里，是春仁的故乡P市。
我摇了摇车窗，伸头出去扫视周围的环境。变了变了，当年这里畎亩连片，而如今，笔直的公路横插在村道，部分田野因此消失了，平房院落换作五六层高的小楼。最重要是，附近的一个蓄水小池，依然存在着，边上还增设了一个看守的小屋，可里面空空如也。郊区始终是郊区，显得有点像荒野，人大概进城打工？就我脚下的踩过的土路，也有点搁脚，低头一瞧，嘿，“康师傅”！
也许见我在车外晃悠得久，副驾上的那位从车里出来，眼里带着机警望着周边，只是和我目光一对，神采马上黯淡下去，转成茫然无知的样子了。气温实在低了点，我边插手到衣袋边走近她，慢慢问起她：“阿春，还记得这里吗？”她仍然装糊涂，答道：“首座，我们坐着飞机到H省，奔波了两天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我心里一阵冷笑，需要我点明？好，我就说：“阿春，你看仔细一点，要我说说当年的事？”
春仁似笑非笑接我的话：“不敢忘！他们天天上门威胁我，我寻思着把他们打发走……”我故意反问：“为什么不说下去？你不敢回忆自己怎样花言巧语哄得那些土包子以为我真的会替你偿还债务，而我当时仅仅路过这条村而已。”春仁显然被我带入回忆中，咬牙切齿道：“是！他们明知即便你肯替我还，一时间哪里凑齐一千多。逼人太甚了！”我好整以暇替她说下去：“所以你处理那个为首的胖子了？其实哪怕你当时没出手，他碰上我，小命能长？可是你真的太心急，我瞧着他踏入你设好的陷阱，透到薄冰之下，慢慢地沉没了。”说完，我侧视春仁的表情，只见她越发不自然了，肩头微微抖了一下。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多亏首座及时为我清理掉他的尸首，又替我隐瞒这事……这些年来，阿春承蒙你的照顾，学了不少本事。要不是首座，阿春也只是老死在村里诊所的护工”，她牙齿听得见颤音了，“今天首座带我来这里，旧事重提，是打算原谅我呢还是……”
我快步踏前一步，靠近她：“你明知那孩子于我整个计划是重要一环，偏偏在节骨眼上弄糟了，你认为这符合当年一个不顾一切在胖子饭菜里下药的人的办事风格？”春仁脸庞红透了，眼光隐隐泛着泪光：“不，首座……我确实依照你吩咐在饭菜里加料，只是我……我……”我再逼近她一步，气息快要喷到她鼻梁上，“你怎么解释一下为什么她偷走前一晚上牢房里一反常态没有听到大吼大叫？到底你把饭菜的问题透露给谁知道？”春仁的头左右轻摇，两个肩膀抖得厉害。她终于忍不住啜泣：“下药的事情，我真没有给第三人透露。那些值守的人也一直以为自己不过在看守一个疯子罢了。”
我略一停顿，开始推导事情始末，却死死盯着她。万丈深渊终有底，唯有人心不可量，她的话若是真的，那其中哪个环节出错？我往前挪动，气息几乎喷到春仁的面上，冷冰冰再问：“你确切因为麻痹大意导致吗？”春仁攀着我的手，软声求着：“首座，阿春辜负了你的信任，是我过分轻敌！但是首座啊，留着我的命兴许日后有意想不到、你用得着的地方？到时候让我能替首座分担，赎现在的罪……”
我一愣神，仿佛看到了从前那场惨剧，她这句话我当年也说过。对，我当时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另外一个俘虏说话。
那是破败的建康，就是今天人们管叫“南京”的地方。春雨过后，城里却粮食匮乏，连宫城也焦土处处。阴阴冷冷的风中，就是土坡上一株小草也没法生长，百姓早拿它当食物了。建康西边的石头城里插着大大的“蘇”字旗帜，卫士们边喝酒御寒边唱着****不堪的小调，都裹着白色的头巾——这是为主帅奋威将军苏峻服丧，可谓非常时刻啊。所以我就从众地在边上装作微醺。若非因为跟踪姓郭的术士，我此刻决不会冒用兵籍混入苏峻的军队，滞留在这小小的石头城。而姓郭的当初能铁口断正他自己死期，少不免对其他古怪的事物略知一二，包括我的簪子。可惜，苏峻屠刀举起，郭先生化为泉下一鬼。但我这几年经营之下，倒找到一些阿成的踪迹。
忽然，上面传来命令，要我跟着一群铠甲加身的将士涌入石头城某个残破不堪、布满蛛网的小房间内。而我们要面对的竟然是七八岁的小男孩，他身边没有父母，只有两个青年男子。这三人的服饰透着几许富贵气息，但衣服似是多日未洗，邋遢不已；小男孩陡然见到这许多人闯入，吓得躲到身边的一个男子怀里。哪里料到，将士当中一个髭须凌乱的壮汉从男子怀里一手揪起小男孩，如同拎起一个玩偶般，还开始指着小男孩骂，随手再“赏”他两记耳光：
“司马小儿，狗鼠不如，凭何高踞龙床？就你这样的懦夫不出，天下苍生会蒙受什么祸害！你才是祸害。”
“任让，住手！至尊不容尔等亵渎。”刚才抱着小男孩的男子飞扑过来，夺过那男孩，护着幼小的身躯免受第三巴掌的肆虐。“哦，是颍川钟彦胄？哼，我审问从建康令那捕获的细作得知，你和刘超两人，伙同建康令，打算暗度陈仓？”那叫任让的壮汉冷冷地说了，他彼时在军中任参军。钟氏不愧是中原名族出身，虽身处困境，依旧昂然直身回应：“那我也不隐瞒。我和世瑜准备送主上出城，消息的确是我暗送出去。如今你们空有石头城，粮食紧拙，而庾公已经联络上陶公，两军汇合，士气锐不可当，尔等迟早成为荆扬子弟的刀下鬼。倘若及早幡然悔悟，归顺朝廷，或许能得保首领，以尽天年。”他身边的另外一个青年男子，想必是刘超，一语不发，神情却非常坚定。
“你咒我死？好，我让你们两个尝尝死的滋味”，任让冷酷地说，一字字吐出，我听不出他有任何属于人的感情，“好说我主公尸骨未寒，正需要人血祭祀呢。”说到这里，任让的脸孔已经用“狰狞”二字不足以形容。那小男孩一听，眼睛快要跳出眼眶了，脸孔刷地白了，膝行到任让跟前，昂着头央求：“任参军，侍中和右卫将军不过奉命保护朕……我而已。万望你不要把罪过全部归咎于他，况且你们目前也没有损失毫厘。如果确实要见血，求你行行好，放过他们，我来替代就可以。”那孩子的眼神，哀哀可怜，以天子之尊，说完后伏地叩首。我兀的想起了带着阿奴、阿成刚开始时的餐风露宿，多少次上门乞讨，心头上越发地紧，像悬着一支针。
于是我不顾众目睽睽，上前一步，躬身劝：“参军，下官有言敬献，可保我师得以退出石头。”任让“咦”了一下，或许退出石头的说法吸引了他，说：“请讲。”我调均气息，平静道来：“我师眼下要退出石头，非渡淮水不可。留着这黄口小儿，反而给我们一个凭恃，前朝曹魏不是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吗？留着钟雅和刘超的命，有助于安抚小孩，说不定在紧要关头对我们起了莫大作用呢。”
“唔”，任让定了定神，狡黠地笑笑，“计是好计，可惜此两人仍然不能留，今番能暗通外敌，送人出去，难保下回不故伎重演。来人啊，拖这两人出去斩。对了，要那司马小儿亲眼看着这俩人咽气。”小男孩抱着任让的脚，急得涕泪并下：“不要啊……不要啊……”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在那所破房子外，被人生生按住，看着平日保护自己的两位亲随头颅落下，大喊：“还我侍中！”声音久久回荡在我心中。
至于任让，他最终没有逃过被那个男孩——天子司马衍坚决要求处死的命运。而我，担心危及自己本身的秘密外泄。趁着任让军队退却时的混乱，悄然离去。假使当时钟雅不死，或许任让也没有必要被套上非死不可的罪名。人的生死，原来就有决定另外一个人或事情是否有转机。
是呵，何必把事情做绝？春仁不过一时轻信，能力始终还有，今天我放过她，指不定她戴罪立功心切，日后我会捞到比今天多十倍的好处。突然……胸口剧痛！
我低头一瞥，赫然见到一把短刀插入我的胸膛，正正在心脏地带。春仁深呼吸一口，退后小半步，不可抑制地狂笑：“哈哈哈，痛吧？反正我学会了你当年处理尸首的手法，今天不妨给我练练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