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兰竟然还能生出逃脱的念头?
这使我不由得想起我第一次碰到戈兰父亲的情形。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了。我当年也像杨德远,乔装外出,努力挤上那列堪称“人肉罐头”的春运加开列车里。“哐当——哐当”噪声中夹杂着各色乡音的叫喊。初春的寒气还没有散去,但阻止不了周围人的亢奋,一点点从这个车厢散播到那个车厢。瞧着车厢里的空隙早早被填满,我感到十分庆幸,因为我买到坐票。可惜也正是过道人太多,我从洗手间回座位忒麻烦了,东绕西拐。一个不留神,我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倒,膝盖差点要撞在椅子靠背上了,忽然有股力量缓缓扶着。我猛地抬眼:
好一个文弱书生!肤色是少有的白净,鼻梁挺拔,眉宇之间,隐隐带着三分忧色。再往下看,他插一支金丝钢笔在上衣口袋,衣服干干净净,闻起来有股那年代特有的肥皂味儿。就在他扶着我的一瞬间,衣服里面一直沉寂的玉簪,微微自行转了转。我表面佯作感谢,更拉他到我座位附近攀谈。
可是这书生嘴巴非常严、警惕性高,我横竖套不出什么话。不过他中途下车,仓促之间掉落了一张带有他名字的小纸片。这样我就有了打探他的线索。然而,几经辗转,终于落空了:“出国潮”来临了,他借着外派出国,从此一去不归、抛妻弃女。
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一听到他原来有个女儿在人世,顿时眼前一亮,马上托人暗中照拂她们母女俩。大概戈兰的母亲还睡在梦里吧,没有我的帮助,她有那么多订单吗?没有那些订单,戈兰这死丫头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吗?所以当我第一次以真面目面见戈兰时,除了吃惊于她居然没有被我外表吓倒外,不过在欣赏一具自己亲手捏出来的玩偶罢了。
可是回想起戈兰父亲的性格,我又自言自语,“不得不防啊”。恍惚之间,春仁气喘吁吁和我碰了个正着。“首座,我接到命令,马上加派两人过去了,里里外外三层防控,把那看得严严实实。”春仁胸有成竹地汇报。我沉着声叮嘱:“不,你明天亲自去一趟,要真真切切看到她在那里呆着才好。”春仁拼命点头,口里却说:“戈兰料蹦跶不到哪里去,我们小心为上就是。”
唉,看来招募一个更得力的干将是逼在眉睫在事情啊——我边目送春仁上了她的座驾边感叹道。但我在密室内盘算我的招新大计,脑袋不知不觉想起从前在我手下卖命的前几任助手,一张张脸庞,曾经那么清晰,现如今只留下淡淡的背影,有的在我身边呆着的时间算长了,可我奇怪他们留给我印象如此模糊。那么我第一个助手是谁呢,哦,原来是他。我禁不住笑出声来,那笑声带着一点点苦涩。因为他就是阿成呀!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我们仨刚抵达阿奴家族寨子不久,现在翻起历书,那叫“永平二年”吧。我和阿成、阿奴那时每每练功有暇,必到水草丰美的地方戏耍。那天在土坡上陪阿成玩石头仿羊髀骨占卜,正兴起,忽而阿奴感觉不对,远处似乎有脚步声,吓得我们全伏在草丛里张望。渐渐近了、近了,五个羌人打扮的少女嘻笑而过。她们都像夏日里一汪清泉,看得人心神俱醉,尤其为首的一位,头发不像她的姐妹们习惯性的披发、草草束着,而模仿汉人梳了个低地的堕马髻,插了条小木簪子,粗朴可爱。望着她将要隐没在地平线前,回身对同伴盈盈一笑,现出梨涡,我恍然以为自己消散在九重天,没有任何思绪,一股脑儿就牵在那姑娘身上。“仲恒……仲恒”,我身边两位兄弟摇醒了我的绮梦。
一次偶尔遇见,我以为擦肩而过,从此不再相见,这在终年游牧的羌寨份属寻常。没料到当年冬至节,寨子欢庆饮宴上,隔着两排人,又再次碰到那张使我魂魄失常的脸!冬至节等同羌人的一年之始,宴席上大家且歌且舞,不少后生趁机向心仪的姑娘搭讪、唱歌撩逗。这一点羌人完全没有闺房闲防的阻隔,只是我初到羌寨,羌语始终半吊子,想上前说话,却憋得两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可恨阿奴正和他的叔父辈聊着呢。“仲恒兄,我们也跟着阿姊们玩?”阿成悄悄过来扯我衣角,并顺着我的眼光望过去:“咦,是辛何家的大姊?她唱歌可好呢,跟我说过话,还送我酥酪吃。听说虽然汉话不怎么样,家里可准备替她们几个延请汉语教习呢。”
“你认识她?你会说羌语?”我努力抑制住内心的躁动,捉着我小兄弟的肩头问起来。“哎哟,别——”,阿成有点吃痛,“有什么稀奇的?邻家那几个和我一起汲水、牧羊,我们都说羌语的。所以不知为何我最近好像听懂了很多。这和辛何家大姊有关系么?”阿成说话的样子,一副天真浪漫、不解风情的样子,不正是我所需?于是乎,我写下一句“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在沙地上,口语讲解一番,还要求阿成重复一次无误。然后说:“来,去跟辛何家的大姊说这话,替我传声。对了,”我竖起中指在唇边,“不要告阿奴。”小孩子问:“为何?”我塞了一块肉脯到他手心:“总之别说。”这小夥子无奈地答应了。
小孩子的助力是巨大的,一盏酒的功夫,他就扑哧扑哧跑回来,附我耳边说:“大姊说,要你到明晚在寨子背风南坡见。喜得我捶了阿成胸口一拳,“哎——不许打我……”他小声嚷着。
第二天,夕阳西下。我草草扒了几口肉,背着阿奴、阿成,拾掇拾掇自己,朝水盘里照照,哟!那里面分明是个伶俐的小伙嘛。腋下再夹只包裹好了的雉鸟,穿件厚厚的披风就奔南坡去了。那一晚,山风凛冽,可我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舒畅,草叶上挂着白闪闪的冰渣子,在我眼里幻化做万万千的喜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