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佳的眼神,我一直捉摸不透。以前她的眼里,我不过洪水猛兽,戒备满满。那么现在这种闪烁又说明什么?罢了罢了,我何必记挂她呢?虽然说她从血统上是阿菀的继承者,但我遇到上一个继承者的时候又遇到怎么样的好事?没有!我赔上了自己的感情,最终等来一场空,这种情况我当年已经发誓不会重蹈覆撤。所以,马佳她只要完成师兄“双簪合一”的大事就好了。
一旦想到这里,我动情地拉出桌底一个暗格,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颗“石头”,碧绿的底色,似乎罩着一层晶莹。我拿在手上,自言自语:“阿菀,师叔这回一定要幸不辱命,但愿这次我们找到的继承者控簪能力能有你的一半吧。”因为当年的我,是第一个被簪子所伤。
那是甲申年的夏日,河谷边、山路上,开满了野花。我趁着清晨,拖着牛去河边饮水,见到一个梳着“堕马髻”的姑娘背对着我,她掏出了一枚碧玉簪,挤了点指头的血抹到簪子后,口中开始念念有词。簪子渐渐脱离了她的掌心,好像装上机关似的,边竖着自转边悬在半空。随着簪子越转越快,簪子周边形成柔和而美丽绿光,一下子包裹了姑娘。此情此景,我停住脚步,不觉发出啧啧惊叹,暗赞师兄果然挑对了人,这孩子聪明伶俐,短短一天就已经掌握了控制簪子的咒语。
那姑娘可能听到我的赞叹声,回头望了我一眼,甜甜笑道:“师叔,阿菀成了!你看,这簪子听使唤了。”我回应她一句:“嘿,集中心神,把咒语的威力……”我说话间,簪子周边的光芒突然从绿色变白色,以猝不及防的速度横向飞行,“嗖”的一声,插入我左边胸膛。刹那间,我的心房承受着巨大的外来挤压力,促使我仰天摔下。天地就在我眼前崩塌。朦胧中,肌肉传递着另外一股疼痛——哎,阿菀这个傻孩子慌乱之间本能拔去我胸口的簪子!血立即不可抑制往外喷涌。“师叔……师叔”,阿菀衣襟上、裙摆上全沾满了我的血,表情完全不知所措。“我去找师尊……去找师尊”,她吓得拎着玉簪往寨子方向跑去。而我想喊她,已经无力呼叫,眼里山川草木,好像重影了。
将要合上双眼的时候,我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摸上来一看,哑然失笑了:竟然一块“石头”,乃当时磨制玉簪剩下的“边角料”,估计是阿菀那傻丫头落下的。好啦……我临终有女娲娘娘遗留的补天玉石陪伴,算不枉此生了。于是,我躺下静待鬼伯带我去黄泉见地府君。过了一段时间,不对,真的不对!我刚才还逐渐冰冷的身体,慢慢地回复暖意,血液似乎停止了外流。身上的疼痛感,几乎化为乌有。死亡根本没有缠绕在我身边呢!我猛地睁开双眼,坐起来,除了我半身的血迹呆在那里,野地上再也没有别个。我掀开衣裳,察看胸口那个被簪子戳穿的大洞。明明还汩汩往外冒着血的狰狞伤口,就在我眼皮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肉眼连一个痊愈后的疤痕也不存在,上面的皮肤平整如昔。
这下,我轮到吓懵了,勉强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不分东南西……当天晚上,我没有回去寨子,因为我还发现,但凡我身上被荆刺割伤的脚踝、小腿,一一闪电般地愈合,尽管也有阵阵真实感强烈的疼痛。我就是这样发现自己变成一个怪物!师兄在寨子上已经为各种事务,逼得头崩额裂,我回去陡然给添乱而已。
从此,或昼伏夜行,或易容换服,每个寨子、每个乡邑,我都不敢久留,怕暴露了自己的秘密。一年后,我收到一个不愿意相信的消息:师兄积劳成疾,危在旦夕。这使我担心之余,更多的是奇怪:师兄身体向来硬来,好端端的,怎么会染病呢?想起从小,师兄那一声声的“阿成”唤着,我已经顾得上考虑别的,日夜兼程赶回师兄的家,也是我原来的家。
虽然思念兄长心切,但我还没有完全疯掉,选择晚上潜入师兄家里。将要接近师兄的寝室前,我有一点点犹豫,该怎样解释我的离去呢?然而,寝室内剧烈的咳嗽声,逼得我果断闯入。床榻侧畔侍立着三个人,两女一男,均十分惊讶,他们不约而同惊呼:“师……师叔?!”我才不管那么多,抢着凑到师兄跟前,眼泪不可抑制地滚出,曾经精壮如牛的师兄,是什么时候被折磨成面孔过度潮红,眼窝深深一轮眼圈,鬓角白发丛生的病秧子。我颤着声说:“师兄,一定是我的罪过。我自私,就这样一走了之,把寨子、研究玉簪的事儿,一股脑都扔给师兄承担……”师兄这时扯着我的肩膀,左看右看,反复把把我的脉门。那副病容终于见到喜色:“阿成?你没死……我就知道你没死!”底下的三个孩子,你看我、我瞧你,身体都情不自禁向前倾,阿菀充满歉意地说:“师叔,你回来了!”
我听到师兄“没死”的说法,神色黯然,决定坦白了。“不,师兄,我身体还是和过去有所不同。”我说完,径直从腰间拔下匕首,借身体挡着下面三个孩子的视线,却面对师兄奋力拿匕首割破自己的手腕。师兄见状,先惊呼,后来忍不住“咦”了一声。他喘着气躺下歇了歇,良久,他摆摆手,对底下三人说:“你们到外面守着,我和阿成有话要说。”
不多久,室内剩下我们俩了。师兄的气息非常微弱,但强撑着问我:“阿成,不论你变成如何,能回来我死也瞑目了。”我一听,两行热泪淌下,旋即拿袖口往脸上一擦:“胡说!我回来了,这事好解决。”
“不。你听着:那天听说你受伤、失踪,我心急如焚,尝试双簪合一,借助玉簪的力量寻找你,不料在作法的时候,屋外闪过一道黑影,随即被簪子的白光扫过。我一收功,马上看谁在窥伺,原来是他……”师兄又开始咳嗽了,“看他昏倒了,我一时心软,就救了他。谁知……他反咬我一口,一掌……咳咳……”
“这厮是谁?我杀了他!”那时候在羌寨,杀人实在平常事,我怒火冲上脑门,随便就说出来。
这时,忽然瞄到有团黑影在窗棂边晃动,我正准备站起来察看何方神圣。不料,师兄依然扯着我衣襟:“阿成,听我说。不要找他,他还会主动找你呢!他手上只有一枚簪子,所以……咳……千万不要对三个孩子漏嘴。际山热血方刚,现在肯定就守在窗外。他要是这时候跑去报仇,迷咩和阿菀大概也定不了心神。这仨小的事儿还当我不知?嘿!咳、咳……”师兄说到这里,自己也眨着泪花。我凝视着他,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但努力地压着声音,生怕外面的人听到。
“阿成?阿成,人命如朝露,你得长生之身,是福是祸还难料。我若不在,那三个孩子,你能帮就尽量帮……咳……他们跟你不……唉!”师兄说到这里,突然示意我俯身侧耳。我只好照办,只听到他说:“记着,即使有所牺牲,双簪万万不能落在他手上啊!”接着室内的喘气声更加频繁。我如捣蒜般点头……
师兄的丧礼在不久举行了,而我借口观察众人,没有直接现身丧礼上。自此,每逢师兄的忌日,我整夜无眠,支一豆暗灯,桌边放两个杯子。一杯我口渴时喝,一杯斟满了还继续摆着;摸摸腰间的玉簪,我反复对自己说:记得师兄怎样离世?记得师兄的夙愿?是的,必须在迷咩、阿菀之后尽快找到玉簪的血统控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