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室嫡系的子孙，无论是否参与储君争夺，都必须承受外界的种种揣测……”
“吕兄错了。”嬴政打断道。
吕安一愣，嬴政转过脸，对他笑道：“我与成蟜同是嬴氏子孙，何来矛盾之说。”
吕安从这笑容里感受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力量。一股只听命于少年的力量。他所有的决断、忍耐，均由这股力量支撑、滋养得犹如函谷关绝壁上的松柏，纵使大旱三年，也无损其虬韧刚劲的内里。
吕安一抚嬴政的肩膀，将脸上的尴尬一抹带过，“没有最好。”
两匹黑色骏马停在咸阳大营之外，二人牵马入内。
嬴政头次进入咸阳大营，营中将士对嬴政的印象尚停留在耳闻阶段。操练时，余光之间吕安身侧的少年一身玄服，神色清远。吕安将其介绍给主将时，主将行礼问候被其一把扶起。站在前排的士兵隐隐听见，太子府长公子正在问候慰劳着他们的上司，感谢他们为大秦训练出精锐的士卒。清冷的嗓音与温热的语言融合得恰到好处，之前关于长公子虎背豺声的传言在眼前这个颀长俊逸的少年面前不攻自破。
吕安带着嬴政转了小半个军营，便到了议事时间。王翦听闻嬴政到来，特地到吕安的营帐请嬴政共商军务，嬴政以尚未领军职为由一番推辞。王翦原本只是客气相邀，见嬴政如此，不由从心中生出赞赏。
吕安叫来弟弟吕平与嬴政作陪，自己前往大帐议事。
吕平不像吕安一样守着规矩，吕安前脚一走，吕平便一巴掌拍上了嬴政的胸膛，“怎么样，初来军营感觉如何？”
嬴政见他还如在赵国时一样待他，心下欢喜，笑道：“别的倒还好，只是不明白还要去女军走一遭。”
吕平倒了一碗凉茶，自己先咕噜灌下，又倒了一碗给嬴政。嬴政在军营溜达半天，早已口渴难耐，接过茶碗细细喝下。
吕平待他喝完，接过茶碗，笑道：“你可别小瞧女军，多少学问在里头。”
吕平见嬴政不屑，抽出营帐壁上挂着的一把宝剑，比着剑向嬴政解释道：“这女军啊，就好比这剑柄剑鞘，朴素一点的只露出底下的青铜质地，稍微金贵一点的，要美玉做柄，剑鞘上需得镶满宝石。”
“一到咸阳，说话也绕起来。”嬴政一把将宝剑拍回剑鞘，“捡重点说！”
吕平嬉皮笑脸地一揖：“谨遵长公子命。”
“秦国尚武，男女皆可投军上阵，建功封爵。女军建制与男军相同，军中既有出身平民百姓的女子，亦有出身公室世家者。你们府上的玄瑛夫人，嫁入太子府前便是女军统帅，参与大大小小战役不计其数。王翦将军的长女如今也在军营效力。”
嬴政依旧不屑：“女子上阵，倒叫人笑话秦国男子无力保家护国。”
“这便是你的狭隘之处了。”吕平笑道，“男子在前线杀敌，女子在后方修筑壁垒。正所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若是遇上长平之战那样十岁男丁齐上阵的惨烈战役，女子操戈持剑，斩首杀敌，也是一等壮烈之事。”
嬴政挑眉：“如你所说，秦国女子巾帼不让须眉，自成一股力量。所以吕大哥才特意带我连同女军一道慰问了？”
“这只是其中之一。”吕平笑着竖起两根手指，“其二，男军与女军之间相互通婚，关系千丝万缕。浑然一个整体，各方势力都汇聚在这里。”说时斜着眼睛一脸坏笑地望着嬴政。“女军有不少带军功军爵的女子都加入了公室。”
嬴政明白吕平话中之意，淡淡地躲开吕平的眼神。吕平追上来，坐到嬴政身边，“别掩饰了，我知道你喜欢长姐。”
嬴政一本正经地澄清道：“吕盈与我是朋友。”
“前些日子还听到太子与父亲小酌之时提起你和长姐的婚事来着。”吕平摇着头，对嬴政“啧啧”道：“你要再这样畏手缩脚，可抱不得美人归了。”
“小酌之时的玩笑话而已，你也当真。”嬴政转过身来，一字一句道：“再者，我视吕盈如亲姐姐。你倒是告诉我，弟弟怎么娶姐姐？”
“青梅竹马而已，也没有血缘关系。”吕平抱手于胸前，“越描越黑。”
方才吕平提及女军中多有世家之女，倒叫嬴政想起回咸阳那日，惊起马蹄扬尘的一箭。
嬴政想要岔开联姻这个话题，遂问道：“女军招募，最低年龄几何？”
“十岁。”
“男军十五岁为线，为何女军提前如此之多。”
“女孩子发育得早，成婚也早。自然要提前入军营历练了。”
嬴政凝思。十岁，正与自己如今的年龄相同。方才经过训练场时，见其训练强度不输于田间劳作十倍，这么早便要经受严苛的身心训练，着实不易。
城墙上那一箭……小小年纪便能扣动扳机，角度控制精准。
玄瑛夫人清丽的面庞与女孩娇艳的笑容重重叠叠。
将门虎女，当真名不虚传。
“怎么，心疼那些个女兵了？”吕平见他半晌不语，用肘子一推，调侃道：“这些秦国女子心性桀骜，唯军令与自己的心是从。寻常男子但凡软弱些，还真驾驭不了她们。可一旦其认准了毕生所爱，便似飞蛾扑火一般，生死相随。倒值得让男子为其拼上一拼。”
嬴政“啐”他一口，“满脑子就是女人。”
吕平抱首向后一仰，“我是没什么出息了。家里有大哥顶着，我做个富贵闲人就算不负家训了。”
“吕伯父一世英名”嬴政一掌拍在吕安腿上，“就毁你小子身上了。”
吕平随意抓个果子啃咬一口，“现放着颂颖呢，哪里轮得到我。”
吕平坐起来，“你怎么惹着她了？这几日一直在家抱怨你。”
嬴政将事情原委一一说与他听，刻意隐去了遇刺的部分。
“咳，”吕平听完，一拍大腿，“这丫头就该扔进军营里磨磨脾性，去一去娇气。你别与她置气，回头我说她去。”
嬴政笑着摆手，吕平又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咸阳城里的趣事，哪里的食物好吃，哪里的衣料舒适，哪里可以淘得些有趣的玩器。吕平从小衣食无忧，吃喝玩乐上无一不精，在赵国时就凭此结交了一帮达官权贵。
嬴政只默默地听着，偶尔问上一句。不知不觉中，日已西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