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合四十三年春,西北边境的戈壁滩上又起了一阵风,干燥的季节没有下一场雨,飞扬的黄沙满布了这片不大的空间,落在窗框与门板上啪啪作响。
临城是一个边塞小城,在二十年前还有大军驻扎,但是自从十五年前的一场大仗后,草原王庭退居莫和山后五十里,这里的大军就被调走了,如今也只有五六百的士兵驻扎在这座小城之中。
“盘龙帝国,北抵长原,南至云华,西到克木,东达清河。”独立在一处山坳的院子里传来了少年清冷的声音,紧闭的屋门挡住了外面的风,却挡不住少年的愤怒。
一只通体雪白的猫蹲在桌子上,懒懒的抬了抬眼皮,甚是鄙夷,“少爷,说人话。”
“砰”
穆流将书重重的拍在了桌子上,稍显稚嫩的脸庞上布满了怒气,“盘龙帝国这么大,为什么你偏偏在这里偷东西,少爷我很难做的,你明不明白!”
白猫将自己缩成了一团,“那烧鸡你好像也有份儿吃。”
穆流神色一滞,一张俊秀儒雅的面庞憋的一片通红,回味了那烧鸡味道半晌,他方才叹了一口气,“下不为例。”果然有其仆就有其主。
猫咪鄙夷的竖起了一只爪子,让穆流感觉自己超级没面子,当他准备教育一下这只笨猫什么叫服从的时候,一道有些焦急的脚步声从院子里响起。
“穆流,将军请你过去。”来人有些焦急的将木门推开,有些黝黑的面容上带着一抹淡淡的忐忑。
将军?
穆流眉头一皱,然后小手一抖,难道他知道了前些天笨猫偷了他的酒和肉?
“李哥,能不能透露一下是什么事?”他笑着起身,热情的握住了来人的手。
“这个我也不清楚,据说是来的那位贵客点名见你。”李强皱起了眉头,“不过将军也说了,如果你不去,他可以替你顶住压力,但如果那位怪罪下来,他就只能拼尽全城的力量去通缉你了。”
不去就意味要逃。穆流逃过,而且还不止一次,但是这次他不想了,因为临城对他而言就是一个家。
他松开了李强的手,是福不是祸,是祸就砸死它。
想通了这一点,十分潇洒的打了一个响指,“肥肥,走了。”
肥肥喊的是猫,这只猫有两个名字,一个叫笨猫,一个叫肥肥。
李强也连忙跟了上去,神色变幻不定,直到走了几百步,他脸上的表情方才变的坚毅,穆流救过他,所以如果那位贵客要找穆流麻烦,他拼着这条命不要也会护住对方的。
将军住在城南,是临城中位置最好的地方,因为周围有着树木,少风,而且道路也是最平整的地方,房子都是用木头搭建的,地板是整整齐齐的石块拼成的。
乌蒙用半边屁股坐在了主位下面的第一张椅子上,一会儿看看坐在主位上喝茶的年轻人,一会儿又看看门口,紧张的直用手帕擦脸上的汗,直到他看到了门口出现的那道影子,一直虚坐的屁股才坐稳了。
穆流本来好奇那位贵客究竟是什么人,但是当他看清了那人的脸庞的时候,本就慢的脚步变的更慢了,他在想,自己要不索性逃走算了,等风头过了再回到临城,到时候他依然是将军下面的一个小兵。
“穆流,还不快点进来!”乌蒙不满意了,原本还想着自己顶着压力说穆流不在呢,但是看到他这副来了还扭捏的模样,先前的大义凛然就完全的消失不见了。既然来了,不上赶着麻溜的跑进来还跟一个上花轿的大姑娘一样,这不是故意让老子难做吗?
穆流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对他投去了十分幽怨的眼神,但是对方将眼一瞪,他也只能小跑着进了屋子,“将军。”
“咳咳,穆流啊,这位是十皇子。”他咳了几声,腰变的更弯了。
“十皇子。”他的腰弯的更低了,好像十分谦卑一般,压根就没有去看那位十皇子。他不去看不是因为目中无人,而是努力的将自己的模样隐藏起来,祈祷着那位十皇子将自己当成空气给无视了。
十皇子看着他这副模样,眉头不可察觉的一皱,淡淡的哼了一声,这不大的声响却将乌蒙吓了一跳。
“十皇子,穆流不懂事,他有不对的地方请您不要计较。”乌蒙也不敢去擦额头上的冷汗了,起身弯着腰,不停的朝穆流使眼色。
穆流也无奈了,他都这么谦卑了,还想咋样?实在不行就反了吧,那个案子过去这么多年了,他总不能真的过来抓他这样一个小人物吧?
“莫飞,好久不见。”十皇子起身,一席月白色的长衫上流动闪动。
“十皇子认错人的,小的叫穆流。”穆流轻声说道,双腿并拢,站的笔直,头垂的却越低了。
“那个时候你十岁,我十五,纵使一个人再怎么变,区区六年,我还是能认出来的。”十皇子缓步走到了他的面前,穆流垂眸看着他靴子上的银灰色线条,眼皮微微一动,抿紧的双唇,什么都没有说。
“我是来请你回去的。”十皇子说的很诚恳,但穆流却很想笑。
“十皇子认错人了,我叫穆流。”他抬头,脸上稍微带着些许稚嫩,临城的风没有吹干他的皮肤,临城的烈日没有晒黑他的皮肤,灵动的双眸流光溢彩,跟十皇子记忆中的那种模糊暗淡一点都不一样。
“你的病好了?”十皇子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伸手想要去拍穆流的肩,却被他躲了过去。
“你才有病。”穆流翻了翻白眼,第一次觉得才名智谋满天下的十皇子居然是一个白痴,“如果十皇子无事,那我就先走了。”十分洒脱的转身,但落在了乌蒙的眼中倒像是如同逃难一般。
“你不怕我杀了你?”十皇子的声音猛然一变,好似蓄着无尽的风暴,只要他愿意,穆流就会立刻死无葬身之地。
穆流的脚步一滞,然后他又挺直了脊背,头也不回的离开。
“十皇子。”一名中年人站在了他的身后,神色冷淡,试探性的唤了一声,只要对方一声令下,他就会用雷霆手段将穆流灭杀!
十皇子脸色变换了半晌,直到穆流的背影消失不见,他这才摇了摇头,“乌蒙。”
“十皇子。”乌蒙连忙起身,十分恭敬的弯着腰,心中却是怒骂穆流那个小子不懂得尊敬老人,将这一头凶猛的狮子留给了自己。
“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我要让他跟我走。”
“是。”乌蒙的腰更弯了,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了肉疼。
当天晚上,乌蒙就用自己的轿子将穆流请了过来,并且挖出了埋在胡杨树下二十年的女儿红,亲手宰了几只大公鸡,细心的做成叫花鸡,然后嘴角抽搐的坐在了太师椅上。
“将军。”穆流的肩膀上站着白猫,他站在了门口,没有往里走一步,尽管里面有他最喜欢喝的酒,最喜欢吃的鸡。
“少爷,天大地大,肚子最大。”肥肥的眼中已经开始放光了,绿油油的光芒。
“肥肥,给我长点脸。”穆流嘴角一抽,抬手在它的耳朵上狠狠一捏,然后咽了咽口水,“将军,我是不会去的,你用美食计也不行。”
“正好老子也舍不得。”闻言,乌蒙立刻将自己的好酒给放到了桌子下面,拍了拍胸口,这才感觉悬着的心落地了。
穆流怒了,大怒,于是往前跨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抓起鸡就往自己嘴里塞,“有你这样的吗?有你这样的吗?”他一连说了两次,以此来表达对这位说客的不满。
“穆流啊,十皇子发话了。”乌蒙一脸的苦闷,砸吧砸吧嘴,似乎很馋,“如果你不去,他就拿临城的人开刀。”
“那你就反了吧。”穆流随口说着话,狠狠的瞪了一眼要啃鸡腿的肥肥,对方猫嘴一扁,不情不愿的将鸡腿送到了他手上。
穆流满意的点点头,然而还没送到嘴边,横插出一只手,就将鸡腿夺走。
“将军!”他愤怒的瞪着那个足以做他爹的人,这么老了,还这么没脸,真不知是谁教的。
“哎,如果反了,整个临城就没了。”乌蒙叹了一口气,咬着鸡腿,满嘴都是油,“穆流啊,你真想在这个小城中过一辈子吗?你有天分,有本事,你的脚步不应该被束缚在这里。”
“我知道。”穆流垂着头,盯着脚下的青石板不知在想什么。
“你应该去都城。”乌蒙下了最后的结论,从桌子上拿了两条毛巾,递给了穆流一条,自己用另一条擦了擦手和嘴。
穆流沉默着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擦干净,然后轻轻的将毛巾放在了桌子上,“我要去,但不想跟十皇子一起去。”
“你没得选择。”乌蒙叹了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了一个信封,“都城的天……要变了。没有十皇子,还会有其他的人。”
穆流继续沉默,良久,他方才抬头,眨眨眼睛挤出了几滴眼泪,“将军,我还想给你送终呢。”
乌蒙额上青筋一跳,刷的一下将屁股下面的椅子拎起来朝着他砸了过去,“滚粗,老子还不会死。”
“白瞎了小爷几滴眼泪,乌蒙,等着小爷回来给你带十车好酒。”穆流哈哈一笑,眨眼之间就消失在了屋子里面。
椅子砰的一声落在了地上,又翻了几个滚,这才停下,乌蒙怔怔的看着门口的方向,“老子等着你这个没大没小的东西!”他大吼了一口,手掌在桌子上狠狠的一拍,结实的圆桌瞬间四分五裂,上面的几只鸡也滚落在了地上,裹上了一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