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张老汉已把饭菜端上饭桌，径直去喂马了。乌鸦坐下，仔细地吃光饭菜，连一口汤都没剩，然后站起来，道：“账先记着，我三天内来结。如果我没有回来，就算你请我一顿吧。三日之内，你还不能走动，正好等我回来。”话说完，人已出屋，紧接着，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六
秋风的手指颤抖着，他当了二十平行年的船长，毁灭过十二个冗余。看来，这将是他的第十三个。他的心里在本能地叫喊着：“等一下，这个镜像也许不是冗余，也许它还有自我修复的能力，还能走上文明的轨道。”而另一个声音则嘲讽地说：“别自欺欺人了，那丑恶的一幕幕，难道你还没看够吗？这样的镜像，不是冗余会是什么？”
这时，白雪忽然“咦”了一声，声音虽不大，但在这沉默的气氛中却很清楚。秋风看向她。她指着桌子上的影像：“这屋子里的人，不就是刚才那个人吗？”秋风忽然想起了什么：“这是层次稍高的个体，我们也许该观察一下他。”白雪犹豫着点了点头，显然并不相信会出现什么奇迹。
秋风的目光看着影像，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父亲的脸。坚毅、慈祥，充满智慧也铭刻着悔恨的脸。似乎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无法平息的悔恨。父亲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着：“记住，你一定要去那个区域，去找出深藏在宇宙之海中的混乱之源。这个任务没有别人能承担，当我不在以后，只有你有这个能力。而且，这个任务也不该由别人去做，罪是我犯下的，赎罪的人也只能是你。对不起，孩子。”那时，秋风刚刚在观察者学院毕业。
是的，他永远记得父亲，平行世界的传奇船长，人们说他拥有最锐利的眼睛、最冷静的头脑和最坚强的意志，他为平行宇宙消灭的冗余甚至占到了整个联盟的半数。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英雄，最终却自杀了。在一次行动中，他消灭了一个冗余之后，却发现更加混乱的真正冗余是在下一个宇宙中。然而，大错已经铸成。冗余周围的镜像在承受着冗余腐蚀的同时，也对冗余起着强力的束缚作用。当冗余附近的镜像被误毁后，整个区域会因为力量失衡而陷入强烈的混乱中，此时，冗余会改换位置，每一个镜像都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冗余，一切只有当稳定下来后才能重新判断。这情形就像一杯清水中混入了一滴墨水。墨水在扩散，但很缓慢，如果你摇晃杯子，墨水会很快将整杯水变得浑浊，只有经过长时间的沉淀后才能析出来。所以，想立即弥补过错是不可能的，只有等到区域稳定以后，才能重新开始。
唯一能肯定的是，新的稳定状态里，重新寻找冗余的难度更大。在难度未加大的时候，全平行宇宙最伟大的船长失败了；那么，难度加大以后，又有谁能找得到呢？于是，这片区域从此被称作“死亡之海’。
父亲本来应该是唯一有希望再来一次的人选，但他却被那次可怕的失误彻底摧毁了，他已经崩溃了。秋风永远记得父亲辞职在家后的痛苦生活，他每次喝醉之后，总是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如果我再多看一眼……”这声音一直陪伴他到生命最后一息。
立体影像正锁定在那个一身漆黑的个体上。他现在已经出了屋子，骑上那匹黑马，开始飞奔了。
七
乌鸦在追魂背上伏着，他在睡觉。他必须在追上那伙人之前把体力和精力恢复到最佳状态。他根本不需要保持平衡，一旦他身子歪了，追魂就会用跑动的姿势为他调整过来，他就像儿时躺在家里的床上一样舒服。朦胧中，母亲的手在拍着他的背，父亲在他床头斗蛐蛐给他看，虽然困，却还想坚持着看哪只蛐蛐会赢。母亲在责怪父亲惹得他不肯睡觉，父亲就笑着说，你睡吧，明天我告诉你谁赢了。他便睡了。等他醒来时，性情刚烈的母亲因不堪忍受财主的奸污吊在房梁上，美丽而慈祥的脸青白得可怕。然后，是邻居大叔抱着他跑到山里，告诉他父亲也被人打死了，尸体就扔在财主家的后山，让他自己快跑逃命。于是，他跌跌撞撞地跑啊，跑啊，忽然一失足，就落入了万丈深渊……乌鸦大叫一声，惊醒了。
乌鸦擦擦头上的汗，心在不停地狂跳。逍遥公子没有骗他，那个抢走凤姐的人的确是天下第一淫贼，他玩过的女人成千上万，却从没人敢动他一根毫毛。当乌鸦看见那颗珠子，又听龙哥描绘的那四个随从，就知道是他。因为坊间都在传言他正在南巡，而大内四大高手，一定会在身边。他就是当今天子——正德皇帝。
大内四大高手：
狂风——少林弟子。一根铜棍风雨不透，威力开山劈石，当年反出少林，闯十八铜人阵，五死七伤。从此不容于武林，遂投靠皇家，曾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另有大将头衔，位列四大高手之首。
暴雨——蜀中唐门大弟子，从刚一出生，就被套上了波斯进贡的雪鹿皮手套。雪鹿珍奇无比，其皮硝制后仍有活性，天长日久，能与人血肉相连，成为人体的一部分。暴雨从没看到过自己的手，他只能看到雪鹿皮。他还不会用筷子时，已经能用漫天花雨的手法打出唐门所有暗器了。列四大高手之次。
惊雷——铁掌帮帮主。不用兵刃，双掌如铁，掌力如雷，双掌夹木能生火，全力击出时有风雷之声，开碑碎石，刚猛无比。列四大高手之三。
急电——一个神秘的年轻人，使一把软剑，穿一身白衣。毛遂自荐进入大内，接了惊雷五十招而未败。观战者说他身法矫捷如风，软剑收发如电。列四大高手之末。
这四个人里，乌鸦有把握战胜的，一个也没有，尤其是狂风，江湖中对他的传说已经到了神话的地步。可他必须去，他发过誓，一定要保护像母亲那样柔弱无助的女子。所以，明知必死，他也要去。何况，乌鸦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他不一定会死。
八
急电端着一盘饭菜，向小车走去。正德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妒意。凤姐从被抢来后，没和正德他们说过一句话，只是哭。不过没关系，等到了京城，这美人还不是朕口中的肉嘛。女人哪个不爱有权有势的男人？而论权势，有哪个会比朕更大？但她不肯吃饭却是个难题，眼看着美人一天工夫就瘦了一圈，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还多亏急电，及时把惊雷掌力化解大半，否则，这莽夫若当场将她那哥哥打死，这美人非马上吞舌自尽不可。也就由于这个原因，只有急电送饭，才不会被直接扔出来。
急电来到车前，轻声说：“姑娘，是我。”没有动静。急电慢慢掀开车帘，凤姐在车里侧倚着车壁，半边绝美而苍白的面颊上，一滴晶莹的珠泪正慢慢滑落。急电下意识地用背影挡住正德的视线，哪怕让正德看一眼，他都觉得是对这仙子的侮辱。急电知道自己天生不是做大侠的料，出身豪富，年少多金，相貌英俊。这一切都构成了自己眷恋生命的理由。而做侠客，则意味着随时要为别人冒死的危险。师傅的叹息像昨天般清晰：“徒儿，你父亲富不忘本，扶弱济贫，因此我才收你为徒。你本性善良，但浮华跳脱，热衷享受，实为为师所不喜。如今你可以出山了，我也不指望你能行侠仗义，光大师门，可你要记住，至少不能为非作歹。从今日起，你的一切所为，与为师无关，你也不再是天禽门的弟子，喜鹊的名号，从此不可再用。”急电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下山，果如师傅所说，自己很少行侠，可也从不作恶。进宫后，这还是第一次和正德出巡，结果就遇上了这样的事。当正德把他的脏手伸向凤姐的时候，他忍不住想杀了这昏君，不过他及时提醒自己，冲动只能白白送命。他以避免凤姐自杀为借口，及时救下了龙哥——至于他是否能在那一掌之后活下来，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急电每年都会看到正德选秀女，因为他接触到的只是那些已经选上来的女孩，所以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今天他才明白，那就像一个人品着红烧鲤鱼的香甜，却不知道鱼儿在案板上拼命挣扎的痛苦与绝望一样。想到这里，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急电，这是因为你爱上了这个仙子，否则你才不会有这种侠义心肠呢。
急电慢慢地把饭菜放到车里，把早上纹丝未动的饭菜换出来。凤姐仍然不出声，但却把脸转过来看着他。那犹如泉水般清澈的双眸里蕴涵的幽怨，使急电的心针扎一样的痛。急电轻声说：“姑娘，吃点东西吧。”凤姐的眼睛看着他，忽然用极低的声音说：“你是个好人，我求求你，不要管我了，请你回去找我阿哥，告诉他我被人救走了，不回去了，让他多保重，还有，记得帮我照看刚买的小鸡。”急电沉默半晌，忽然笑了：“你不想自己照顾小鸡吗？”凤姐愣了，看着急电。急电柔声说：“好好吃饭，我一定会带你回去。”凤姐颤声问：“你……你说真的？”急电笑了：“你不是说我是好人吗？好人怎么会骗人呢？”凤姐看着急电，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那很危险啊，你……值得吗？”急电的目光盯着凤姐的双眼：“值！”放下车帘，转身走了。
凤姐从缝隙里看着急电的背影，想起他的微笑，那样坚定温柔，脸上忽然一阵发热。她慢慢拿起筷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饭来。她不能饿死，他答应带她回家呢。
急电没有回头，他不愿露出丝毫破绽。按他们的行进速度，明天中午将到达省城。届时，当地兵马一旦前来接应，再想逃走无疑是痴人说梦。他只能趁今晚休息时拼死一搏。
正德已经缩回车里了。狂风稳坐马背，连看都没看这边一眼。暴雨在用右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左手，在他心里，任何美女的肌肤都不会比这雪鹿皮更光滑。惊雷的目光恋恋不舍地从小车上收回，艳羡地看了急电一眼。急电冲他笑了笑，恢复了平时的懒散浮华。
九
秋风静静地看着影像。久未吱声的白雪忽然问：“如果他成功了，结果会不会发生变化？”秋风没有回答，而是把问题交给了“审查者”。“审查者”的声音平静如常：“根据概率，他不可能成功。因为刚才我分析了前面那些个体的体内文明，应该都比他强；何况，他们在数量上也占有绝对优势。他成功的概率小到小数点后五位。”
秋风缓缓地说：“先别管概率。如果他成功了，结果是什么？”
“如果他能成功，这个镜像就不能算作是冗余。因为它拥有自我修复的能力。在它之外的更遥远的平行宇宙中，一定有另外一个冗余在干扰着它。”
白雪表示怀疑：“可是，即使这说明它有自我修复的能力，但这能力如此微弱，而混乱又如此强大，可能发展出真正的文明吗？”
秋风看着她，幽幽地说：“你忘记那些蝙蝠肆虐的镜像了吗？在那么残酷的环境里，人类没有屈服，而是不懈地抗争奋斗，他们保留了希望，最终，当冗余消失后，他们保留的火种终于燃起了文明之火。这个个体也是一样，他，还有那些像他一样的个体，都在为人类的文明抗争。文明之火，不是高深的科技，也不是深邃的哲理——因为这些随着文明的发展，迟早都将会有的——而是人类向往幸福和光明的心。”
白雪和秋风静静地等待着结果，他们看过的那些冗余资料一幕幕地在脑海中闪过。它们就像腐臭的垃圾堆一样，向四周溢出臭气和毒汁。不幸离得近的镜像则会一点点地循着它们的模样发展，变成垃圾堆旁的污水。在平行宇宙中，无序和混乱总是比秩序和文明有着更强的传播性和感染力，也许，这正好暗合了热力学的第二定律吧。冗余必须消除，但毁灭无辜的镜像只会产生更多的冗余。他们必须找到宇宙海洋中这片混乱海域的旋涡中心。
秋风的心中正闪过更多的念头：在毕业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要求来到这个区域，来替父亲赎罪，然而，一个没有任何经验和成绩的人是没有资格接受这一任务的。何况，这片区域当时还没有稳定下来。所以，他只能耐着性子先去积累自己的经验和成绩。好在，拥有高深体内文明的人类寿命是很长的。前不久，他终于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了行动的许可，他把父亲的勋章挂在了身上，他一定要让父亲的在天之灵安息。
一直以来，秋风的心里都有一个疑问：父亲在醉酒后，曾不止一次对秋风说：“你知道吗，虽然我犯了错，但我也尽力去挽回了，尽管那是违反法律的。但我想，那会对你将来有帮助的，也一定会对那片罪孽深重的宇宙之海有帮助的。”然而，当他清醒的时候，又会忘记自己说过的话。显然，他把当年所做的补救与痛苦的回忆一道深深锁在了脑海里，连自己都搅不清了。那补救究竟是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人们只知道，错误发生后，父亲就和联盟失去了联系，直到一平行年之后，他才疲惫地回到实体星。然而对失踪的经过，他只字不提，只是重复一句话：“我有罪，我要退休。”
然而，这个镜像让秋风似有所觉。因为按常理，一个种族体内文明的诞生，是极难的，应该远远落后于体外文明。实体地球上直到核能时代才开始有了体内文明的萌芽。然而，这个还处在金属时代的镜像上竟然有体内文明的诞生，是在有些不可思议。
难道……？秋风默默地说，父亲，那是违反法律的。但是，我理解。
影像里模拟的马蹄声在响，像雨点一样。
十
远远地，乌鸦看到前面有一辆很大的车，后面是一辆小车。大车旁围着四个骑马的人，正缓缓行进。乌鸦让追魂略微减慢速度，从大车旁一掠而过。乌鸦早就听说正德不会骑马，却喜欢搜罗好马，就像他从不懂怜香惜玉，却贪恋天下美女一样。果然，追魂刚掠过，大车的帘子就掀了起来。乌鸦的目光从四大高手身上一扫而过，看到急电时，急电微微一愣，但马上恢复常态。正德看到追魂，眼里立刻发光，一挥手，四个人心领神会，狂风一招手，另三个人飞马来追。
乌鸦心里冷笑。如果硬打硬拼，他半点机会都没有。所以，他必须各个击破。对方三人中，惊雷的马最快，可比起追魂来仍远远不如。乌鸦控制着追魂的速度，始终让惊雷心存希望，却又总有一段距离。跑了约小半个时辰，另两人就看不见踪影了。乌鸦计算了一下，自己大约有一刻时间来解决他，当然，也可能是自己被解决。但没有更好的机会了。乌鸦让追魂慢下来，很快，惊雷就追到了身后。乌鸦只觉得一股灼热的掌力猛地袭来，身子一侧，掌力边缘扫到腰间，有如火烧。乌鸦咬着牙，不敢出手。他一定要让惊雷轻敌，才有胜望。惊雷又发两掌，乌鸦惊险万状地躲了过去，但掌风已将他的嘴角震出了血。惊雷见状，一声长啸，双掌一错，向前平推，轰隆一声，如晴天霹雳，一道凌厉无比的掌力就向乌鸦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