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门也带着拉克在广场上散步,看到瑞尔时,他注意到了他身边的姑娘。摩门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轻声问拉克:“你看那姑娘怎么样?”拉克嗡嗡的回答:“很健康,骨骼形态很标准,和夫人的相似度很高。”摩门想起十年前去世的妻子,心头一阵隐痛,拍拍拉克的肩膀:“你就知道健康,都不懂美。”拉克嗡嗡一声表示同意。
摩门的身子忽然僵直了,他看到了什么。这些年来他深居简出,但多少也听说过关于班登的事。他是打心里内疚的,而且也不止一次的和瑞尔谈过,希望他能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但瑞尔不是沉默不语,就是托辞离开。然而,作为一个父亲,他也有自私的一面。现在他只能希望瑞尔不会因为这个突发事件而失去自己的心上人。他知道瑞尔喜欢莱丝快发疯了,平时总挂在嘴边的就是莱丝喜欢什么,莱丝讨厌什么,莱丝的衣服如何。上帝啊,摩门想,虽然瑞尔是错的,但请不要如此残酷的惩罚他。
瑞尔并没有看到父亲,事实上,这会他的眼睛里除了莱丝,什么都看不到。走到广场中心的时候,瑞尔鼓足勇气,对莱丝求婚,莱丝羞涩的一笑,微微点了点头,轻声说:“我的玉米吃完了,这根钎子怎么办?”瑞尔知道她答应了,欣喜若狂的说:“扔了它。”
从瑞尔和莱丝出现在广场上,班登就马上注意到了。它兴奋的尾随着主人,有一段日子没见到了,主人又长高了,他身边的姑娘很漂亮啊,班登在心里替主人高兴。它一瘸一拐的跟着,隔着几个行人,尽量不让主人看到,幸亏他们走得很慢,它能跟得上,它多想趁这个时候多看主人几眼啊。后来,它听到姑娘问起了机器人的事,它替主人着起急来,怕主人无法回答而得罪姑娘。因为担心,下面的几句话就没听清楚,等它迟钝的脑子回到现实的时候,它看见主人的脸正对着它的方向,脸上是难以形容的惊喜,而且它听到主人清楚而大声地喊到:“班登!”
突如其来的巨大幸福感猛然击中了它。主人看到我了,他在叫我呢!他要我了,允许我追随他了!尽管班登并不懂什么是哭,但它确实感到有种幸福的需要做些什么才能宣泄的感觉。它拼命地向前跑去,迎着主人的方向,拖着那条该死的腿,它的脸上做不出太复杂的表情,只是一如既往的笑着。
瑞尔和莱丝被从甜蜜中惊醒,吃惊的看着眼前的这个机器人。它的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衣服,那是一个机器人换上主人给做的新衣服后送给它的,多年的风吹雨淋让它的脸变得坑坑洼洼,颜色像在土里埋了好久似的发黑。一只耳朵因为晚上翻身时从石头上摔下来而摔变了形。莱丝痛惜地说:“天啊,这是谁的机器人,它的主人怎么能这么对它?我肯定,它的主人一定是个天底下最无耻狠毒的科学精英!”瑞尔仔细的看着班登,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他认出了它。他担心的看了一眼莱丝,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你是谁?去找你的主人吧,不要跟着我。”班登张开的嘴停住了,不知道为什么,它一向迟钝的脑袋现在这时忽然变得异常灵活。它迟疑的看着主人,又看看莱丝,又看看主人,平静地说:“对不起,先生,我认错人了。”瑞尔不敢相信的看着它,冷漠的目光中掺进了一丝复杂的东西,他默默的在心里说:“对不起,机器人,对不起。”
远处的摩门再也站立不住了,内疚和惭愧让他无法在面对那个远去的机器人。他摇晃了一下,拉克迅速的扶住了他,摩门虚弱地说:“我们,回家。”拉克答应一声,转身扶着主人,但他不自觉地回了一下头,看着远去的、踉跄的背影。
班登慢慢的,一瘸一拐的向广场外走去,它听到一个科学精英对自己的孩子说:“这东西很脏,班登!”它默然的转过头,看到孩子把手里的东西远远的扔开了。它终于明白了,班登,不是主人给自己起的名字,那是抛弃的意思,当年大家叫自己班登,是说自己是个被抛弃的机器人。它的心里有种感觉,这绝不是刚才那种幸福的感觉,可却一样让它想宣泄。可那是不可能的,它是机器人,不会哭。它拖着那条没有知觉的腿,慢慢的,然而不停地向前走,一直走下了雪峰,走回了它出生的硅山里。
瑞尔和莱丝结婚了,他们生活的十分幸福。瑞尔的学识随着年龄而增长。在他二百五十岁那年,他当选为了科学精英行会的的专家,同一年有了一个可爱的男孩。对于人类长达千年的寿命来说,他已经是年轻有为了。妻子问过他几次关于他的机器人的事情,他每次都沉默不语,眼前却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那个一瘸一拐远去的身影,和那张满是泥土却始终笑容满面的粗糙的脸。还有那声平静却震撼人心的回答:“对不起,先生,我认错人了。”他知道,一个机器人应该是不会说谎的,可它说了,为了主人。
瑞尔的研究工作集中在物理领域。为了保证实验的精确性,他在工作的时候不能穿带防护力场的衣服。但物理实验中要接触很多对人体有害的东西。对其他科学精英来说,这不是问题,因为他们的机器人会帮他们的。但瑞尔不行。无奈之下,他只好向父亲请求,借拉克来帮忙。摩门同意了,但拉克是跟着摩门长大的,所了解的都是摩门研究的生命科学,虽然他的忠诚无可指责,但实在是力不从心。在一次危险的实验中,拉克犯了错误,它误把两种活跃放射性金属放到了一起。虽然在隔离室外观察的瑞尔及时切断了激活光线,但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敢再让拉克做这些事了。
其他的精英的机器人也是没法借用的。在高度分支的科学中,科学精英们研究的领域总是有差异的,何况,瑞尔怎么和别人开口?莱丝看着他闷闷不乐的样子,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她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说的,除非到了他自己想说的时候。
尽管十分不便,但瑞尔凭借出类拔萃的天赋,仍然取得和别人瞩目的成绩。每年的表彰大会,他都会上台领奖。然而这对瑞尔来说也是另一种折磨。当其他科学精英领到奖后,总会拥抱自己的机器人,并和机器人一起把奖杯高高举起,因为那里面有机器人付出的巨大努力。而瑞尔只能孤零零地站在台上,抱着沉重的奖杯。他看着机器人们有些千篇一律的笑脸,恍惚间又看到了那张粗糙的脸,上面有种凝固了的笑容,那笑容所掩盖的,是电路中的一种什么反应?为什么它的声音能一点没有波动,即使是机器人,在电压紊乱时扬声器也会失真吧,但它却做到了:“对不起,先生,我认错人了。”
摩门去世了。作为一名德高望重的科学精英,他光荣的回归了自然的怀抱。世界上重要的人,各个行业的代表人物,都来参加了他的葬礼。瑞尔和莱丝强忍悲痛,操持着父亲的葬礼,忙得忘记了一切。等到他们想起来时,拉克已经不见了。莱丝焦急的四处寻找着,没有找到。她快急哭了。几百年来,她已经完全把拉克当成家人了。当她找到雪山边缘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的丈夫。瑞尔站在寒风中,怅然的看着遥远的北方,那是硅山的方向。莱丝似乎明白了什么,虽然她不是科学精英,但几百年在城里的生活,已经让她隐约了解了机器人的行为和归宿。而且,在前不久,她的儿子已经被确定为是科学精英了,她想更多了了解作为科学精英,她的孩子将怎样度过一生。
她站在丈夫身边,陪他一起。很久,瑞尔终于开口了:“莱丝,我知道,你想问拉克去哪了。我还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一个结,就是你一直想知道,我的机器人在去哪里了,今天,我都告诉你。那得从我参加成人仪式时说起。每个科学精英都会参加一个成人仪式,表明他已经具备了足够的科学能力。但那时其实他们还都是孩子,还都是孩子…”
莱丝不知道自己听了多久,风雪透不过温暖的保护场,然而她依然能看到丈夫眼睛里像是飘进了雪花一样,亮晶晶的湿润。
公元38600年。十二月。31日。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瑞尔的儿子也要参加成人仪式了。瑞尔站在外围,和所有的家长一起,紧张地看着儿子组装自己的机器人。他想,当年父亲一定也是这样紧张地看着自己吧。等所有的学生一起念动程序启动命令的一瞬间,他紧张的搓着手。儿子的机器人慢慢动了起来,然后走到儿子面前,单膝跪地,儿子满意的抚摩着机器人的头顶。
忽然,一阵议论声吸引了他的注意。瑞尔转过脸,看到一个机器人正向着一个学生走过去,不知是什么原因,这只机器人的一条胳膊是个短小的畸形,无力的在身旁晃荡着,可能是组装的时候没有选择好零件的兼容性。瑞尔忽然又紧张了起来,他看着机器人慢慢走向自己的主人。就像猛然间卷入了时光的漩涡一样,瑞尔觉得自己忽然回到了四百年前。他恍惚中觉得自己正站在那个孩子的位置,而那个晃荡着胳膊的机器人,则变成了一个踉跄着,瘸着一条腿的机器人,在吃力的向自己走来。一声嘲笑惊醒了他,他忽然意识到下面将发生什么,但却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制止那种场面的发生。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一阵哄笑声已经爆发出来了。“看啊,我们大卫,有个独臂的仆从啊!”“哈哈,真是个伟大的作品,哈哈。”
那个叫大卫的孩子的脸涨得通红,向后退了一步,瑞尔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一下子收紧了。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机器人迷惑的看着主人,试探的又向前走了半步,因为少了一条手臂,它的身子显得有些打晃。瑞尔的手在发抖,嗓子里干得像着火一样。他想作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阻止那将要发生的一幕。
大卫的脸还是那么红,然而,他向前迈了一步,将激光杖点在了机器人的头顶。潮水般的哄笑声一下子停下了,大卫的手轻轻抚摩着机器人的头,轻声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把你弄成这样,我们回家吧。”机器人站了起来,接过主人装工具的小包,在大家惊讶甚至有些尊敬的目光里,跟着主人走远了。大家静静的站着,目送着主仆两人慢慢远去。瑞尔长出了一口气,身上象脱力一样软绵绵的。瑞尔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上被汗湿透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为什么眼睛会变得模糊。但他知道,这个叫大卫的孩子给他上了最后的一课,从今天开始,他真正的完成了自己的成人仪式,为了完成它,他比别人多用了整整三百年来准备。但他相信,它不会怪他的。
儿子带着机器人跑到他的面前:“爸爸,看我的机器人,我们回家吧,妈妈在等着我们呢。”瑞尔慈爱的抚摩着儿子:“它会是个好仆从的,带它先回家吧,爸爸还有事要做。”
班登又仔细地擦了一遍拉克的零件。它回来没有马上自动停止了运行,而是找到了班登。他告诉班登,摩门很内疚,希望它能原谅瑞尔。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拉克自动分解成了零件。班登羡慕它,它是主人家的机器人。他把那些一次性的部件拿了回来,每天擦拭,这样它能感觉它属于这个家庭,是家庭的一员。
天快黑了,班登用一个坚硬的零件磨成的到在它掏出的洞穴壁上又划了一道刻痕,它把这些密密麻麻的道道又数了一遍,恩,没错,主人今年是三百二十岁了。它满意地放下刀,准备回洞里去睡觉。它转过身来,忽然愣住了。
瑞尔已经有了胡子,额头上也有了些浅浅的皱纹,然而班登还是轻易的认出了他,因为它每天都要仔细的想象他的容貌。“跟我回家好吗,那时我是个孩子,现在,我长大了,好吗?”瑞尔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脸庞。班登迟钝的看着他,三百年的梦想让它有些不相信现实了。然而主人的泪是那么真实,它伸出手,笨拙的去给主人擦去泪水。瑞尔脱下了自己漂亮的黑色长袍,披在了班登的身上。
班登忽然想起了什么,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吃力的单膝跪下,仰望着主人。瑞尔用颤抖的手从怀中掏出自己的手杖,用尽全身的力量,点在了班登的头顶上。他终于完成了自己在三百年前半途而废的仪式,虽然间隔了这么长的岁月,虽然中间有那么多的泪水和伤害,但毕竟,他完成了,他长大了。
明亮的月光照在小路上,班登高大的身影已经跟着主人走远了,高大巍峨的硅山一如既往的从山顶上向下飘洒着零件。那些小金属块在月光下飞舞、坠落,闪闪发亮,就像一个机器人哭泣时流下的眼泪。
表演者
刘风是个电影演员,但他不是那种大红大紫的明星,只是个跑龙套的小角色。当初,他走进这一行,是为了能够出人头地,打拼成明星,这样,他就可以和妈妈过上幸福的生活。他走这条路是大概是有遗传的因素在里面。因为他那早早去世的爸爸就是当了一辈子的演员,可也跑了一辈子的龙套。后来,爸爸担任了一个配角,这可能是他生命中的转机,也许,在这以后他能演上第二主角和主角。究竟是不是这样,已经没法知道了。因为,在这部戏里,为了排一个惊险的镜头,他不得不亲身上阵。替身演员是给大牌明星预备的,绝不是给他这种刚能演上配角的人的。也许,就是因为危险,导演才破例提他当上配角的。在那个镜头里,爸爸从着火的车里跳出来,结果他的腿被安全带勾住了。剧组把骨灰送到家里的时候,给了妈妈一笔钱,说是片酬,那也是爸爸拿过的最高的一部片酬。
刘风继承了爸爸的体魄和理想。但事实总是和理想相去甚远,他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不但没能成为明星,最近,就连这种跑龙套挣小钱的机会都不多了。现在也不知是怎么了,大家一股脑的都发了疯似的作起了明星梦,一大堆少男少女哭着喊着往影视圈里挤。每天早上刘风到片场开工时都能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围着剧组,拼命的恳求导演给个上镜的机会。那场面让人想起电视上放的某国发生武装暴动的镜头。
前几天路过一个高楼的时候,听人说这里上午有个女孩跳楼了,遗书上说某导演骗了她,说只要她听话,就让她当女主角,结果最后公布的名单里却没有她。当选女主角的是一个同样听话而且更漂亮的女孩。警方据说已经展开了调查,不过刘风知道,查不出什么来的。这些年他在这个圈子里,已经看得太多了,这件事在圈子里甚至连当作吃盒饭时聊天的话题都不够资格。
在这种形势之下,刘风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他相貌端正,身材高大健壮,正是当演员的料子。可惜他对演员必备的一项本领掌握的不好。表情,对,就是表情,他的表情无法做到符合剧情的需要。比如说,在戏里他的母亲去世了,他当然该痛哭流涕,然而他哭得总不像那么回事,悲痛的程度不够;有时需要他高兴,比如演到他中了彩,他应该放声大笑,可他笑出来就是假,没有发自内心的喜悦,导演说他就像是皮笑肉不笑。以前跑龙套的少,加上大家一般都认识他爸爸,知道是影视界配戏的老人,导演也就将就着用了。可现在有大把的候补队员,各个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钻,不但钱要的少,甚至还有人愿意倒搭钱给导演送礼,导演当然不会再将就。于是,刘风能上镜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经济也越来越拮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