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一瞬间全世界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这样说也许不准确,应该更像是只有你自己近旁的空气被换成了真空。温度,声音,所有介质都隔绝出去,你看着面前光鲜的一切都变成放映机内与自己没有关系的跳帧画面。我睁开眼睛看着曲城,我想我应该打他一巴掌的,可我的身体不由得我支配,手脚沉重的像是被灌了水泥。
“对不起……”他小声说。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你说得对,”抬起手再次遮住眼睛,“你说得对。”
晚上回到家陈年还没有回来,他在带初三,有时候会赶上晚自习当班。我躺在沙发上看着掉了皮的墙发呆,脑子里滚动的全部都是白天的对话。
假如没有我,陈年或许还可以结婚,他会有个幸福的家,有一个既听话成绩又好的孩子。
假如没有我,陈年永远不用在同行面前低头,不用被资历尚浅的老师趾高气昂地责难。
假如没有我……妈妈应该还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应该还很幸福的在一起吧。
“喀嚓”,门锁转动的声音将我的意识唤醒,站起来打开门,陈年看见我愣了一愣,“不是说过你自己在家时把门从里面锁上吗?”
“我忘了。”
“你还没吃饭吧,我去做,”他把包放在桌上转身就要去厨房,“你要是饿了就先吃点饼干什么的,别吃太多。”
“算了,我去煮点方便面就得了,”我拦住他,“哦,对了,你要是不嫌麻烦的话就给我找个老师吧,不过我大概要重头补,有没有用我可不保证。”说完我将头转向煤气炉,后背朝向外面。
曲城说:“你为什么不再试试看呢?反正不可能比现在再坏了。”
他说,你为什么不试试呢?为什么不呢?
梦里面是极致的阳光,笼罩在它下面的一切都清晰得毫发毕现。篮球场上的男生汗水像自来水一样往下流,喜鹊扑打着翅膀飞离枝头,破掉的玻璃落了一地碎片在墙上反射出七色光点。可是在梦中我看不到我自己,只看到一只凭空伸出想要握住太阳的手,光从指缝穿过,变成模糊了边缘的黑洞。黑洞中间慢慢浮现出的是曲城的脸,他的头发肤色瞳孔全部是近乎透明的白。
“喂……”我想要叫他,却找不到发声的位置,有蝉鸣一样的声音由远及近,拔节般越来越高越来越密集。直到我又忍不住想要叫他,声音突然连成一条尖锐而冰冷的线,和宣告生命终结的那一瞬如出一辙。
“啊——”惊醒之后赫然发觉自己正死死抓着心口处的睡衣,脖子后面一层粘稠的汗。窗帘静静垂着,些微光影打在墙上一动不动,反而让一切更像是幻觉,只有我的呼吸声在这样的深夜显得真实而骇人。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融合了所有阳光与希望,却又自然而然的清醒而尖锐。我一直都想问一问曲城,可是直到最后我也没有问出口。
投之亡地而后存,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我初三时贴在墙上的话。
所有学科中我最恨的是英语和物理,最有自信的是语文,我想我骨子里对文字之类的不反感大概是出于我一直都不太相信的遗传基因。在我家那间老偏单里一切都发了黄,透着幽幽的陈旧气味,只有陈年屋里那个几乎占整面墙的书柜永远显得洁净明亮,仿佛可以像爱丽丝一样由它进入另一个世界。陈年嗜书如命,那种依赖出自天性,任何后天兴趣养成都是比不上的。他每天除了上课批作业备教案几乎手不离书,中外文学名著,科学艺术类概论或杂文,甚至一些受学生追捧的通俗小说他都会涉猎,每一本看完的书他都会用A4纸包上封皮,然后在正面用黑色钢笔规规整整的写上书名和作者名,分门别类摆进书柜的格子里。在我之后的人生中,每次在街上看见那种盗版书店或者是超市里被人翻烂扔在架子上的新书,都会自然的想起陈年对书的洁癖。
就是因为陈年的关系,所以当同龄的孩子还在像看动画片一样看《西游记》的电视剧时,我已经读完了四大名著,遇到读不懂的文言文部分,陈年也都不厌其烦地一一讲解给我听。初一开学之后的第一次作文作业我就得了全班最高分,但是想必除了那本被收在抽屉底层的记分册没有人还会记得。
那天我高兴的拿着修改好的那篇“92”分作文去给语文老师看,却在办公室门口听到几个老师正在用一种奇怪的语调闲聊着什么。她们在说的是,我的这篇文是不是陈年帮的忙,然后又渐渐过渡到我的入学和陈年有没有关系。那是我在学校第一次听到这种的话,也许确实是有被误解了,被否认了,依旧毫不气馁并且更加勇于证明自己的人,可惜我不是,我只会迅速的在外层罩起坚硬的壳子。
那之后我再没有交过作业。
“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呢?嗯……或者说,怎么样你才觉得开心?”曲城在正式开始帮我补习英语后,曾经这样问过我。我想了半天却怎么也想不出来话来回答,只好反问,“你呢?”
“其实人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如果这么想的话,那么每天就都没有不开心的理由了吧。”
“哎,你这么悲观的啊,”我听了以后忍不住笑出来,“人不可貌相啊。”
“喂,你难道不这么觉得吗?”没想到他竟然和我认真起来,“我们像现在这样过每一天,总会觉得一天过完还有一天,所以今天浪费了也没什么。可是事实上我们连下一秒会发生什么都无法预料,也许哪一天我们过马路时突然就被车撞了,或者哪一天我们突然发现自己有什么不治之症。那些因为飞来横祸而死的人,都曾经认为自己有和普通人一样长的寿命啊。”
这样的一席话,出自一个那么年轻,看起来那么阳光的男孩子,听得我不禁有点走神。说实话,连陈年都没有对我这样说过,假如只是想强调珍惜时间珍惜生命的重要性的话,这样说是不是太夸张太阴暗了呢。“那如果照你这么说,也可能产生另一种想法啊,”迟疑了一下,我还是决定把我想说的说出来,“既然随时都可能死,那么不如及时享乐,或者什么也不干,等着就好。假如每个人都这样想的话,还不只剩下世界大乱了?”
“为什么会这样想啊?”这一次换成他不理解。
“就是有可能啊,比如……我。”我无所谓的笑着,却不自觉的低下头。曲城也不再说话。
陈年帮我找的是一个已经退休的老教师,他一并帮我补习数学、物理和化学,而英语则一直没有安排。我知道陈年需要考虑的方面很多,他很清楚我本身对于英语有强烈的抵触,又毫无基础可言。如果拜托一个熟人,就很容易引出不必要的问题,但如果在外面找家教他又不放心。
是在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我才正式请曲城来教我,在那之前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永远在班里排名第一的英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微妙,有些人一辈子住隔壁,但也只是知道彼此是邻居而已,但兴许只要一句话,就可以点燃关系这根导线,之后的发展完全不受控制。就像我和曲城,从我们第一次说话之后,他这个人就在我的生命轨道中留下了痕迹,并且随时随地都会出现。
当我从那群人手里逃出来,第一个看见的就是曲城诧异的脸。“你怎么了?!”他看着我问。
“没事,给我找个地方,我这样没办法回家。”我摸了一下下巴火烧火燎的地方,没有摸到血,心里顿时安稳了一大半。
其实我只是希望曲城能够带我去个他经常去的店铺或者哪个同龄朋友那儿,我只是需要时间平静心绪并且编出个合情合理的谎话。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直接把我带到了他家。
“喂,你干什么?”知道面前的门是他家后我立刻转身想走,他拦住我。
“我干什么?你莫名其妙把我拉你家来干什么?”
“你不是说要找地方吗?我家最好啊。”说完他就抬手按响了门铃。
“你?!”我真的希望能够马上消失,他不会清楚我心里有怎样的慌乱,甚至超过刚刚面对那群危险的人,“如果你家人看见——”门却在这时迅速的开了,来开门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虽然已经是中年,但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美人底子。我低着头在心里默默想,这肯定是曲城的妈妈,因为不只容貌甚至连气场都一模一样。
“妈,”果然——“这是我同学,找我问点学习上的事。”
“行,快进来吧,来。”曲城的妈妈侧身让我们进去,我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进来啊。”曲城伸手把我拉进了屋里,我只顾惊惶,居然没有立即挣开他。
那天晚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好像一直一直都在重复说“麻烦您了”。突然感觉自己变成拔了刺的刺猬,不惜任何代价愣是佯装成了乖顺,还诚惶诚恐的害怕自己的丑陋会吓到别人。
该怎么形容这家人呢,虽然话都不多,却能明显感觉到彼此间那种紧密,气氛自然而然的热闹。他们看儿子带这样一个奇怪的,身上还带着伤的女孩回家,居然什么都不问,更没有用奇特的眼神打量我。他们找药给我擦,并且二话不说就在饭桌上添了一副碗筷。
我第一次面对这么多陌生人吃饭,所以也是第一次感觉吃饭成了一项任务,我不知道是该吃快还是该吃慢,夹菜只敢夹靠近自己的这一盘。后来曲城好像发现了,默不作声的把盘子换了一个位置,我将头压得很低连头都不敢抬。
“爸妈,其实……”吃到中途曲城突然有些支支吾吾的开口,“陈梦家今天晚上没有人,能不能让她在咱家住一晚。”
“不用!真的不用……”我差点跳起头,却只能顺着他的谎话编下去,“我爸只是回来晚,没关系的。”
“这样啊,一个女孩子晚上自己在家确实不安全,”曲城的爸爸先开了口,但是我却看见他有点面露难色,目光在房间里徘徊了一圈,大概是在想还有哪里可以睡人,“妈妈晚上也有工作吗?”
我知道这是在平常不过的一句问话,每一个人都会这样问,他绝对绝对没有想过要伤害我。可是我仍旧是语塞,有些不礼貌的用沉默将话题硬生生截断。
“好了,我吃完了,这样吧,晚一点我送她回家。”关键时刻曲城站起来,我看见他冲我使了个眼色,于是也跟着站了起来。一直到进了他的房间,看着门关上,我才终于舒出一口气。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不舒服,早知道这样我不会带你来的。”
“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习惯。而且……你家真好。”
“哪里好?”他笑。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过了一会儿曲城又尝试着开口,“你要是不想说可以不说。”
“如果你想问我妈妈的事,不用吞吞吐吐的,我根本没见过她,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感情。”
“不是,对不起,我不是想问这个。”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说这些,反而有些慌乱,“虽然我也听过一些关于你家的事,但是我真的没有想要打听。我是想问今天是怎么回事。你放学不是和李思思一起走的吗?”
“你也看到了啊,没什么,不过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她差点把我卖了。”
说起李思思,她大概是我至今为止唯一的女生朋友。或许是不安全感作祟,不只我,每一个初到新环境的人总会很容易和第一个对自己表示友好的人建立友谊。李思思就是在初一开学第一天主动和我说话的那个人,并且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和我走得非常近,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她都没有附和过别人的话。就这一点,我在心里已然非常感谢。虽然我天性疏离,从没有像别人一样和她做过那些朋友之间都会做的事,一起听一副耳机或者分喝一瓶饮料,但假如提到朋友这个词,我第一时间也只会反应出她的名字。
但是李思思还是和我不一样的,她的性格开朗活泼,又十分会讲话,和其他女生关系也很融洽。我实在不敢确定她提起朋友这个词会不会想到我,但是假如能一直这样下去也就不错了,我从不奢望太多。
所以我真的很后悔让她认识了沈超,从她见到沈超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们的关系再也无法维持。只是一直到最后我才察觉,已经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