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睡了太久,醒来以后开始精神充沛,到很晚也睡不着。可是绍凯倒是困得要命,躺在床上任我怎么闹也不起来:“喂,你睡时我一直没睡,你让我睡会儿。你自己去和猫玩会儿,乖。”
“它也睡了……好了好了,你睡吧,”我从他身边爬起来,又躺回去按了按他鼻子,看他无可奈何的皱眉头,“有没有电池?”
“电池……抽屉好像有,你自己翻翻。”
越过他下了床,轻声从抽屉里翻出了两节电池,然后又一次拿出那个被放在最隐蔽地方的CD机,把电池放进去,插上耳机。这么多年居然还可以听,我微微笑笑,嘴角却是苦涩的弧度。这是曲城留给我最后的东西,里面的每一个音符我都清楚记得,再一次听起来还是能够牵起心中的暗潮涌动。我又爬上床,躺在已经睡着的绍凯旁边,耳机里清脆又悠长的钢琴声让我的心像是浸在水里,摇摇晃晃,我摘下一只耳机想要塞到绍凯耳朵里,手却还是停在了半路。
我能乞求他听得懂么,我真的希望他听见么。
说是不困,躺一会儿居然又迷糊起来,耳机里的音乐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意识里想摘耳机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抬起了手。再醒来又是天亮,旁边已经没了人,被子严严实实裹在我的身上,而那个CD机竟然也好好的放在枕边。
是他帮我摘下来的么……我把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想去拿,门突然开了,绍凯走进来的前一秒我下意识的想把CD机藏进被子里。“别藏,我又不是没见过。”他坐到床边拍拍我的头,“是你的?怎么总放着,回来给你多买点盘回来听。”
“绍凯,谢谢你……”
“傻丫头,说什么呢。你自己别出去,我早点回来,知道么?”
我很乖地点头。
所有人都离开后,我起床把程弋哲的外套洗干净晾了起来。是绍凯给我脱下的衣服,他却没有问这件衣服的来历,我想就算不问他心里也明白。给小喵弄好了吃的,却不知道自己该吃什么,喝完酒之后的胃空得难受,可是看什么都没有食欲,我终于了解绍凯上次是多么难过。
其实仔细想来绍凯之所以瞒着我去酒吧,肯定是不愿意我再去,怕我再受到莫名的骚扰。可是那个女孩子却让我感到惊慌,如果一个女孩儿一直坚持着认真着,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心动吧。这是无可厚非的事。
有多无可厚非,就有多大的挫败感。
百无聊赖中想到已经很久没有给陈年写信,是因为放了心,也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摊着纸,犹豫了好久,写出的还是些无关痛痒的话,只有最后我才想出一句重点:“爸,我打算结婚了,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和他就会回去。
我知道绍凯的心,他一直执拗的想要突破我心里的阻碍,又不想伤到我,他真正希望的是我们回到安城,重新开始真真正正的生活。其实我何尝不想,可是安城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拂不去的梦魇,越想忘越清晰。我真的很想回去,又真的没有勇气。
曲城,你也在等我回去么?你可以原谅我和别人在一起么?
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坐在院子的台阶上发了近一个小时的呆。敲门声没有停止的意思,我走过去打开,发现又是程弋哲。“你不是应该上课的么?”
“上午的课很无聊,逃了,”他说的好像理所应当一样,叛逆的语气和他那张干净的脸完全不搭,“你果然还是回来了啊。”
他是因为担心我么……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摇了摇头把那些怪心思甩掉,“不许逃课!快回去上课!你衣服我洗完,等干了给你送去。”
“逃一节两节又影响不了什么,你敢说你以前没逃过?”
“我以前……”差点被他把话套出来,我赶紧打住,“你管我!我比你大很多哎!进来吧。”
多了一个人就突然多了点让人舒服的气氛,我看他自己去拿绍凯的吉他,赶紧喊停:“别动!要他知道就惨了。”
谁知道程弋哲这小子真有点出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根本不管我的警告,转头问我:“你会弹么?”
“我?不会,”我走过去看见他瘦而长的手指,“其实你的手适合去学钢琴。”
“小时候家里逼我学过,但是不喜欢,最后就不了了之了。哎,对了,你上次给我看的那张盘是钢琴曲吧。”
居然有人记忆力这么好,连小小的细节都记得清楚,我坐到他旁边点点头:“是。”
“你喜欢钢琴?”
“不是我,是……”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喉咙里的话却出不去,“一个朋友……”
程弋哲看了看我,我注意到他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有什么要说,却最终没有说出口。他这样的表情,让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狠狠疼了一下。
他下午就回去上课了,中午的时候我给他做了饭,他也吃得毫不客气。反倒是我,只有发愣的份。他走出门后转过头对我说“再见”,我努力朝他笑,“好好上课,一定要考上大学。”
“我学校离这儿很近,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我究竟有什么理由去找他呢。对了,那件还没干的衣服或许是理由吧。程弋哲总给我一种压迫感,每次和他在一起时间长了神经就会变紧绷,甚至呼吸困难。
“不是叫你别乱动么?”差不多傍晚的时候绍凯他们就回来了,看到我满院子半蹦半走的,不由得皱眉头,“这么不听话。”
“我没事了。”我有些不好意思的对阿毛和小哲说,“昨天……对不起啊。”
“你跟他们对不起什么啊,过来。”绍凯安慰似的把我的手牵起来拉进屋子,让我坐到床边,然后他毫无预兆的单腿跪了下去。我惊得一下子蹦起来,赶紧拉他:“你……你起来啊!你干什么?!”
“你坐好了,”很不温柔地把我按下去,绍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盒子,我突然明白过来他在做什么,可是却彻底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了。直到他将一个银圈套在了我的无名指上,有点结巴的说:“我……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也没有什么的钱,可是我想把你绑起来,除了我身边哪儿也不许去,行不?”
“笨蛋……”我想表现得拽一点,可是却矫情的哭出来,“有你这么求婚的吗……”
绍凯从地上起来,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捧起我的脸看,“真的会哭哎,我一直以为那些电视都是瞎编的。”
“你!”我扬手要打他,手却被他抓住,“这样就想绑住我,想得美!”
“等我以后多赚钱给你换好的,好不好?”
“你说的不许耍赖!那接下来的环节是……”我仰起头吻住他的唇,绍凯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做,有些激动的大力把我按进怀里。我抱着他,感觉着手指上多出来的指环,直到要缺氧昏过去也不想停止。
“喂,你傻笑一晚上了,没事吧?”侧身躺在绍凯怀里,不停的拨弄手指上的戒指,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不时低头咬我一下嘴唇,“别看了,再看天亮了。”
“绍凯,我们结婚的话,应该是要回去吧。”
“我知道你不想……”
“没关系,”我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他在黑暗里发亮的眼睛,“我们回去,只要你陪着我。”
“你明知道无论去哪儿我都会陪着你的,所以如果害怕就别勉强了,懂么?”
我微乎其微地点点头,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绍凯大概以为我睡着,轻轻帮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事实上我用了许久才真正睡着,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绍凯最后的话,并且睡着之后立刻陷进了梦里。在最不该的时候再一次看见曲城的脸,他仍是那么年轻,那么年轻。在梦里,他站在盛夏的阳光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看见眼泪从他眼睛里落下来,心痛到不能自已。可是梦里面我并没有实体,我没办法伸手去抱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眼睛越来越绝望,最后慢慢闭起来,倒在了冰冷的地上。
“啊——”用尽了全力,我终于哭喊出来逃离了梦境,坐起身发现自己还在离城。严冬里我的衣服居然被汗浸湿,我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地哭起来。绍凯被我的喊叫惊醒,迷迷糊糊的起来,把我抱进怀里:“又做噩梦了吧,没事,没事,就是做梦,不怕……”
可是过了好久他发现我没办法像以往一样很快稳定下来,强迫的抬起我的头,摸到我满脸冰凉的眼泪,“怎么了?做梦怎么会哭成这样?”
“他不原谅我……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他不原谅我……绍凯,怎么办……”
在深夜里我颤抖的哭声凄哀的很吓人,好像飞舞的阴魂一样,连我自己听了都害怕。只有绍凯不怕,他只是稍稍顿了一下,然后把我的头拉进怀里,贴着他脖子上跳动的动脉,轻轻拍我的背。
“没事的,没有人会怪你,没有人会怪你……”
当天空不动生色地变成灰白,绍凯已经反反复复安慰了我一夜,可是他不知道我之所以没办法闭上眼睛是因为只要陷入黑暗我就会看见曲城冰冷而苍白的脸,那是导致我整个人生天塌地陷的场景,我不敢再去看。“把眼睛闭上,睡会儿,”绍凯把手遮在我的眼睛上,“我今天哪儿也不去,陪着你,别怕。”
“你去上班吧……我没事。”
“那你答应我,好好等我回来,”他还是不放心,直到看见我点头,才把我头放到枕头上换起衣服,“不许再乱想了。”
我侧躺在床上看着他换好衣服,准备推开门出去刷牙洗脸,又想叫住他,“绍凯……”
刚刚拉开缝的门又关起来,他走回床边俯身刚要开口,我抬起手轻轻贴在他的脸上,他无奈地笑笑把手覆在我的手背上,小声问:“怎么了?”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你会难过么?”手背上的手突然用力,我感觉到他心里的惊恐,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用多久才能忘掉我,用多久才会再爱上别的人,你告诉我……”
“不许再说这种话,”绍凯好像很费力才从嗓子里挤出字,每一字都带着干涩,“再敢说这种话我就生气了。”
我从绍凯的瞳孔里看见自己从梦醒之后露出第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就像个绝症患者看着镜子里自己正在消逝的生命露出的苦笑一样。我想把手从他的脸上拿下来,催他快点走,却被他抱进怀里,“我不出去,我在这儿看着你,好不好?不许说傻话,再敢说那个死字,我先死给你看。”
“我不会做傻事的,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我拍拍他的背,“相信我。”
也许我的话真的吓到了他,一直到出门他都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在窗口偷偷地看,我假装不知道的闭起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感觉到他又走进来把小喵放到了我旁边,然后摸了摸我的头。大门关闭的声音消失后,我张开眼睛看着床上好像又长大了一点的猫,它正用带刺的小舌头舔我手指上面的戒指。
我曾经幻想过自己的无名指有一天会被带上一枚指环,它像是一个红外感应源,让我与另外一个人紧密的相连。可是在当时我的幻想里,戒指感应源的那一边却是另外一个人。
用力捶了两下“突突”跳个不停的太阳穴,我决定起床出去透气,不能再允许自己沉溺下去。
程弋哲的学校就在两条街外,坐车只要三个站,我拿着他那件衣服步行过去。明明知道见到程弋哲的脸很可能会更慌乱,却很想见,压抑不住地想要见到。
从上午等到学校中午放学,我所幸自己带了CD机出来,虽然仍只有那一张盘。越来越多穿着同样制服的学生从大门涌出来奔向各个卖饭的摊子,我等了很久才看见程弋哲。制服穿在他身上明显显得大很多,他正在和旁边的同学兴高采烈的聊着什么,看见我时有些生硬的停下了脚步。我对他笑笑,他转身对同行的朋友说了两句什么就朝我跑了过来,“你今天怎么想起过来?”
“给你送衣服。”我向他身后看去,发现那两个同学还在朝我们这边指指点点的看,“哎,我都能想到一会儿你回去他们会问你什么。”
“问什么,我说你是我姐。”
“晚上几点放学?”
“六点半,”程弋哲低头看了一眼表,然后看我,“别告诉我你要等到我放学。”
我没有理由要等到他放学,如果绍凯回去看不见我一定会担心,我摇摇头对他说:“我走了。”
说完,我就要转身,没想到他突然对我说了一句“等会儿”,然后飞快的跑进了学校,留我在原地回不过神。大概过了十分钟,他背着书包跑了出来,边左顾右盼边拉着我跑得离学校远了点。“喂,你不像话,又逃课!”我真后悔来找他了,不期然想到曲城是从来不会逃课的,“你功课不好么?”
“还可以,就现在的排名来看,考我妈希望我上的大学没问题,”他把双肩包甩到前面坐到路边,“你别操心啦。”
“你这样家里人不管么?”
他聪明地反问,“你这样家里人不管么?”
多想说“我没家”,但是看着程弋哲的眼睛,我说不出,只能自作自受地被自己问的问题卡住喉咙。片刻的安宁后,他拿过我垂着的一只耳机塞进耳朵,我也配合的将那只耳机换了一边。
两个人同塞一副耳机的日子……久违了。
这条街很安静,墙上凌乱的留着爬山虎枯萎的藤,学校上课铃飘过来,然后被风吹散在半空。冬日午后,只有零星的人会从我俩面前走过,并不足以让我们抬头去看。所以我们也同样没有看到在视线所及的道路尽头一动不动站了许久的绍凯。他早上走了一半,又折返,在半路买好早点,然后看到等着程弋哲放学的我。
我等着别人。他等着我。捉迷藏一样的游戏,耗损了太多时间。
“哎,我一直想问个问题。”终于程弋哲摘掉了耳机,很认真的看着我,我甚至注意到他因为慎重而微微咬嘴唇的小动作。
“问。”
“我……是不是长得像你认识的谁?”
像一道炸雷硬生生劈开山谷,然后所有碎裂的声音都被笼在其中,变成更加骇人的寂静。一直欲盖弥彰的黑布被揭开,仍然存在的千疮百孔被风穿过,死一般冰凉彻痛。我想我的表情已经对他做出了回答,虽然很想否认却根本没有语言,“为什么这样以为……”
“因为你第一次见到我就一副吓到的表情,然后还奇奇怪怪的拿盘给我。之后你每次看见我都很怪,一会儿正常一会儿又发愣。而且你好像并不是喜欢用CD机你只是爱听这张盘,但你又完全不懂钢琴,这张盘应该不是你的吧。”
居然全中。我抱紧自己的肩膀发疯一样的笑:“呵,你是看侦探小说看多了么?就因为这些?那你是觉得我移情作用么?”
程弋哲没有在意我的话,转身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我:“你哭了。”
“你不是他……我知道……”我推开他递来的纸巾,看着自己面前的柏油路上出现大滴大滴的水点,“我竟然会拿你和他比较,是不是很白痴?”
“不介意的话就说说吧。”
真的可以对他说么?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说出一直以来潜伏在心底的毒素,说出我和绍凯之间越不过的障碍,说出那段我花了这么多年去忘却还记忆犹新并且越来越清晰的回忆?是不是真的说出口就可以释然了?
我死死闭着眼睛,把脸埋在手掌里,血红色里想起了陈年每每回忆起妈妈时的也是用同样的神情,但是当他将脸抬起来,就是要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