屐痕处处
茶楼听冬
西晋文学家张孟阳有吟茶诗云:“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芳茶宜人,品茶自是闲雅,极有味道的。鲁迅先生也说:“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幸福。”茶叶专家吴觉农先生更是在其《茶经述评》中明确指出:“把茶视为高尚、珍贵的饮料,饮茶是一种精神享受是一种艺术,或是一种修身养性的手段。”
茶有茶道。古人饮茶饮出了水平,经过历代王朝更迭,茶道形成了许多流派。“茶之品”是贵族茶道,旨在显示富贵;“茶之韵”是雅士茶道,注重艺术欣赏;“茶之德”是禅宗茶道,意在参禅悟道;“茶之味”则是世俗茶道,追求人生享受。
以无味为至味。很羡慕古人茶醉后天地人三合的境界,我却是浓茶不愿饮,淡茶饮不醉,试过多次未曾成功。
我喜欢茶,尽管不善品茶。平日饮用的茶叶,多是母亲在地里摘下,趁夜揉制了寄来的。俗曰:喝茶提神。解渴也好,提神也好,母亲迢迢送来的关怀都是最适宜不过。一盏灯,一杯茶,一书一笔,易入境界。
闲暇,还常去茶楼坐坐。茶楼品茶不为茶,面窗独坐,品的是一种氛围,一种心情;品的是一种浪漫,一种沧桑;品的是一种历史,一种文化。
一
山叫凤凰岭,不高,树挺多。从山上下来,就见数间木屋散落松柏之中。木屋典型的吊脚楼结构,分上下两层。修建年代不可考,木壁木门木椅木桌,油漆刮落的外表,透示出一种古朴苍凉的原始之美。房屋的布置不甚讲究,东西不齐,残荷摇曳的正对面,茶楼居中而立。
“康桥”是茶楼的名号。因为有了这两字,坐落江边的茶楼也添了几分灵气。至少,待临窗品茶,很容易让人忆起“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在康桥附近荡漾的诗句。茶也便格外香了起来,绿了起来。
况且,店家甚有品味。当门一副对联,气势颇为不俗。
其联曰:
门对塘荷泉伴月昨夜烟雨昨夜梦;
潮会江天云接水何年仙客何年楼。
横批:茶暖春冬
店家读过书。古稀将近的高龄,摆起古来仍是兴致勃勃。从私塾先生的咳嗽到孔夫子的有教无类,从抗美援朝阵地上的炮火,到胡长清那龟儿子该吃花生米……老人十几岁参加志愿军打鬼子,直到板门店签字停战后才搁抢回来。
吃茶品人生,我知道自己要品的是什么。
坐在茶楼里,住在爱里。
静静地,临了这冬的窗口,看着白胡子店家持一铜壶,笑着将温暖注入杯中。此时,安静就是幸福了。慢慢地品,你便洞穿尘世,目光及至所有的岁月。春的气息,从茶壶里缓缓游出。此时,春就在你的茶杯里。
春是热的。哪怕,你正听到冬放达的脚步声穿越四季到达烟雨濛濛的窗前。
二
茶楼听冬,从一杯茶出发。
中国是茶的故乡,茶文化源远流长。据考证,“茶之为饮,发乎于神农氏”还是比较谦虚的说法。茶文化的发展,主要应该感谢那位出生在当今全国著名的棉乡天门的唐人。天门境内河水清且涟漪,盛产稻米、鱼虾和莲藕。“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故事描绘的江南情趣,可能正是取材于这“处处路旁千顷稻,家家门外一渠莲”的竟陵古城也说不定。
唐时称天门为竟陵。茶圣陆羽曾歌曰“唯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歌中“竟陵城”即他的家乡。
陆羽出生时并不特别,反而为父母所弃,跟了一个法号“智积”的和尚
,苦守晨钟暮鼓,童年寂寞。因不学佛,对儒家经典感兴趣,便为师父师兄看不顺眼,遭受虐待。十一岁那年,终于越市出逃。跑到湖州又认识了一位颇有名气写诗的和尚。寺院还是寺院,陆羽却可以深入茶山访问山僧野老,安安心心从事茶的研究了。
陆羽北走燕赵,南访吴越,携笼翻山,采摘世间好茶,品尝天下泉水,积攒了丰富的实践经验,加之焚膏继晷,勤奋读书,终于在苕溪草堂成就了一部波及东南亚、欧美的著作《茶经》。
陆羽将茶事研究成了一门学问。饮茶就不止解渴而捧杯了。清清壶中茶,滴滴来不易。茶事不简单,要的是耐心,是汗水。采茶、制茶、贮茶、煮茶、饮茶,过程很复杂。茶还离不开水,且需好水。茶叶及之外的事业,绝非“一日之寒”的功夫。
早在三国时代,人们采茶后,就“做饼成,以米膏出之,若饮,先炙令色赤,捣末置瓷器中,一汤浇覆之。其饮醒酒,令人不眠。”
当了唐朝,忧郁佛教广为流传,茶事更为兴盛。这个时期煮茶乃是先把茶叶制作成饼,用时炙烤、碾碎、筛细。但是待水初沸时还得加盐调味,再倒入碎茶,三沸后方可取碗饮用。其中,炙茶需“缓火”,煮茶需“活火”……茶事做到这般精细,陆羽能惊动皇帝也不足为怪了。
茶楼二楼正中墙壁就挂一副陆羽的画像,五尺见方,栩栩传神。旁附茶诗数首,我曾多次观摩吟诵,已然记得。其左另附一张素笺,蝇头小楷书的是《茶经》中《六之饮》的重要诗句,就饮茶风俗,教人们茶之饮法。看来是店家所为。
可是,如今吃茶却不如旧时讲究。自从浙江名刹径山寺僧人发明了“点茶”,完成了从“煮茶”到“泡茶”的重大改变,茶事工序就大大减轻了,茶成了最普遍的饮料。譬如,我一介布衣胆敢上茶楼品茶。
没有名人题咏赞叹过的四川峨眉山“峨蕊绿茶”、杭州法镜寺的“香林茶”、江西庐山“云雾茶”……有的只是店家祖传的铜壶,有的只是山城周围小山坡上出产的名不见经传的茶。然而,是这般清香醉人,眼见色翠,汤清,叶齐。茶叶沉浮间,便似乎听见春色倍关在茶壶里熬出的山歌,一叶叶,一叶叶,活泼起来。
茶是好茶,会织西南卡普的山妹子笑着脸蛋哼着山歌就着晨光采摘的毛尖儿。山歌有多少句,山中便有多少泉眼。水自然是正常山涧甘泉,清清澈澈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品完头道茶,四体通泰。满足的目光又会注意到墙上朝你微笑的茶神。这个挨了不少饥寒和白眼的老人终于走出了孤寂的寺院,走到了唐人家家户户的灶台,站在二十一世纪的阳光下。
据说,《茶经》著成不久之后就出了国,东临日本吸收其精华,大力发展茶文化,进而引以为国粹。望着那深邃的眼睛,便想,纵然不敢奢望能品尝老人家煮的茶,但在这寒冷的冬日,仰视其屡辞诏旨、敝履尊荣的高洁品格也是十分荣幸的。
三
茶楼听冬,听的是风雪潇潇。
雪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
入夜,沉幕低垂。捧杯热茶,感受的是“潮随岸浪雪山倾,远浦渔舟钓月明”,感受的是“明月钓舟渔浦远,倾山雪浪岸随潮”。雪如洗月,潮推似雪,渔舟逐浪而歌。
一切都在默默地走,或在默默的思考。老槐。苍柏。河岸。岸上衔雪而飞的野鸟。一串串渔歌缘岸低翔。
推开窗,上空是雪。你看到的是茶楼带着历史的愁容,神情肃穆地注视着积雪;你听到的是雪中依偎的落叶,迎风而歌。雪因鸟而空灵,鸟因鸣而烂漫。就是在余音袅袅、如远如近的鸟鸣中,你便听到楼下这条被谓之土家族母亲河的清江,掀翻石垒,冲破荆棘,穿破山谷,从充满诗意和神秘的源头辉煌地游来。
于是,便有渔网,水草,于是便有孤舟,便有浮在水面独钓一江寒月的老翁。
于是,在沉重的历史连绵不绝的潜水声中,古老的橹惊破了江河的梦。
于是,你看见了黝黑的汉子们驾着竹排疾驶如飞。他们那五谷滋润的歌喉吸引住了苍穹里的一钩新月,他们唱着坚韧的曲子,喊着惊雷似的号子,唱绿了山,喊清了水。
江水一路舞蹈,一路欢笑。
……在“芸其黄矣”,“其叶青青”,“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美好景色中,少男少女嘻嘻追逐。
然而,脚下是雪。
一片雪花飘落额头。
妇人眼前的红花绿叶不见了,欢声笑语不见了,过去的只是一场梦。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在,子宁不嗣音?……”怨妇扶柳而盼。
离岸的人还未归家。
春去了,夏去了你,秋去了。谁说不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怨对一江春水,窈窕怨妇耿耿不寐。
当唱到“一日不见,如三岁兮”的时候,船歌从下流急急赶来。
歌词粒粒可闻: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
缆舟上岸。
风静了。“南有乔木,不可休息。”
冬复冬,历史沉睡了千年。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歌声中,马群踽踽而行。前面那匹马的惆怅不知从何说起。它伤感地听到了冬的声音,它在沉思,在暗自垂泪。抬头时,它看到了城头徘徊的身影,它看见了若干年后它的主人吗?
轻轻地,它驮着美女向皇帝辞行。
汉宫中的眼泪,雪下大了。
上游余温的茶壶面前,是始终不肯小饮一口的糊涂皇帝。他想听到什么?他没有听到什么?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歌声已隐匿在城墙之外。笛声已被雪花淋湿。汉宫的主人看到了一直出墙的野花,他想到了花重叶浓,想起了绿肥红瘦?那分明是尚未吐蕊最美的花呀,他强睁双眼,忍着痛苦展现微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歌声远了,草原近了,美人走了,美人带去了锦绣、铁器她给塞外民族带来了幸福。马群穿过粗壮的历史之雨,踏雾为雪。
四
茶楼听冬,听的是万籁高歌。
雪地里的冬天,圣洁,清冷。没有声音,大自然就是声音。“与禽兽同居,与万物并族。”庄子偏激的歌赞随雪飘来。
庄子攻击音乐使人“失性”,主张自然之美。估计,他是乐意过冬的。雪飞虚无缥缈,雪停万籁俱寂。无声即有声,理应最合他“天籁”的理论。这个排斥否定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极端哲人在《齐物论》中将音乐分为人籁、地籁、天籁三种。在他眼中,人籁不足道哉,地籁是风吹众窍而鸣,但天籁是众窍自鸣之声。万物不鸣万物鸣,天籁是“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包裹六极”的所谓“天乐”。天籁乃自然之美。但是庄子将其过于绝对化,神秘化了。只倾情天籁,庄子也做不到。
《庄子·至乐》篇记:“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方箕踞鼓盆而歌。”不必问其为何而歌,歌是的确歌了。可见庄子也是要歌的,他也离不开“人籁”。
移目茶杯,似见庄子挥舞肥袖,力展尺牍,仰天歌,握笔歌。片片绿叶散过,他离开苍苍秋水,面冬狂歌。
茶杯在歌,绿叶在歌,庄子在歌,庄子面向而歌的冬也在歌。茶亦歌,雪亦歌,冬之暖也。
五
一杯热茶,一个世界;一片飞雪,一段历史。
茶楼听冬,雪花里听出春意,寒冷中听出温暖。
夜正深。冬之夜晚,正如春之早晨一样,有的人醒着,有的人醉着,有的人睡去了。
夜泊赤壁
也是乘的一叶扁舟。船身很小,舱里除了几把旧的竹椅外便没有别的摆置,却足够容纳我们三人散坐。老艄公是摆渡四十余年的老把式,人称“一支篙”,雍特意从邻村请过来替我们掌舵。
顺江而下。小船破风赶浪悄悄地走。夜幕降临,听得见有年轻的女子在远岸放歌。我们只是坐着,并不作声。带艄公一篙子打到江石上,淡淡地道一声“到了”,方才惊醒。此时艄公正垂了双手,迎风亮着一大把雪白的胡子,双目炯炯注视远方的一处。
是我们特意让艄公不要紧靠赤壁。如此甚好,赤壁就那么远,也就那么近。
我们迎着赤壁了。
滔滔长江在这里变得低沉,冷漠却执著地流着。遥遥望去,但觉一片逼人的空旷。江面上不见其他的客人。时值八月,夜空极其干净,何况有那经江水洗濯过的月色漫漫照着。面对赤壁,我感到无知。至少,读不懂它的细节和情绪。我们以沉默同赤壁对话,历史是最朴素、最公正,最简洁的语言。身后的月光已浓浓地掩去了来时的水波,老艄公知道我们不会很快回去,饮了随身带的苞谷老烧伏在船舷上枕着涛声打盹。
几片落叶拍打着浑浊浩瀚的江水,疾无声息地从我们的视野中匆匆走过。
这就是周郎谈笑间使樯橹灰飞烟灭的地方吗?
这就是曹丞相率领北方汉子雄进万里却一败涂地地连营大火烧红了江水的地方吗?
这就是沸腾了千年又冷却了千年的地方吗?
这就是苏子当年慷慨高歌大江东去又放舟自流行吟达旦的赤壁吗?
幸运的是,苏轼遇到了长江,还是长江遇到了苏轼?佛家语:“高坡平顶上,尽是采樵翁;人人尽怀刀斧意,不见山花映水红。”而苏轼是幸运的,仕途不顺,离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于他未尝不是好事。史实证明,东坡居士的名号是因其卓尔不群的才学与风帽盖世的词章而万古流芳的。
听静夜之钟声,观大江之月影,靠着瘦石,看着落木,抚着枯崖,苏子有什么感觉?
长江是幸运的。苏轼到赤壁是在元丰五年。想到赤壁,不能不首先想到那首涛声高筑的千古绝唱。那是一个秋月皎满的夜晚,45岁的苏子刚谪贬黄州。经过两次夜游赤壁,其低落的情绪已渐融于江天与明月,岁月蹉跎,人到中年的苏东坡,开始重新审视时事。东坡并非不知道周郎大战孟德的赤壁非此赤壁,而是在蒲圻县西北的长江南岸,但夜泊赤壁,面对这“人道是”的故垒,他情不自禁地举首发出了如梦如幻的感慨: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月光照在江面上,一声不响。静听苏子拍遍栏杆,“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想到自己半身颠沛流离,苏子不由生出几许伤感。又斟上一杯酒。迷茫中,他听到曹操千军万马擂着战鼓铁蹄绝尘地杀将过来,他听见周瑜吩咐部将后端起酒杯,怡然从容的吟哦,“……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天地有万古,此生不再得;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过。从梦中醒来的苏子睁开醉意蒙眬的眼睛。“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酒饮尽,歌也唱完,苏子掩面而去。
七月十六日那晚,苏子是乘船来的。
他荡舟于赤鼻矶下,江水是宁静的,有清风徐起。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诵之歌之,不久便唤醒了月亮。顿见白雾漫江,水天相接。浩浩乎,飘飘乎,苏子和客人端起了欲歌欲诵的酒杯: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苏子扣弦高歌,客人持箫低和。渐渐地,醉从心来,“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携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酒饮尽,歌也唱完,苏子掉头回返。
以前粗读过明洪应明的《菜根谭》。有曰:“林间松韵,石上泉声,静里听来,识天地自然鸣佩;草际烟光,水心云影,闲中观去,见乾坤最上文章。”由乾坤之幻境,而见天地之真吾。这不是鼓励人们流连山林泉石、埋头诗书图画不问世事,只是说明,真性之人喧哗中悟出宁静,名利场存留挚情,粗俗处得出雅意,红尘扰我,凡是我自明了于心,是谓“水流而境无声,得处喧见寂之趣;山高而云不得,悟出有入无之机”。刚正不阿爱国惜民的正义之士,可能很难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晓窗读易午案谈经。历史上付梦山林,将理想辗转徘徊仰天长啸的就是他们。
屈原受逐高冠而长剑,踽踽行吟泽畔终成离骚怀沙之绝章,李白仰天大笑出宫门仅凭一斗酒过千山踏万水
唐诗百首前无古人,柳宗元孤舟禅坐独钓一江寒雪遗响千年……叹世叹时忧国忧民,他们都在各自的田园栽种了一枝枝浪漫悲歌,枝叶繁茂绵延不绝。即便是有过忧伤,有过愤懑,有过失落,然而他们从没对内心的信念,对天上的月亮绝望。心体光明,则暗室有青天。在这大江上,在这月光下:
屈原的灵魂从这里走过。
李白的灵魂从这里走过。
柳宗元的灵魂从这里走过。
无数颗高贵的灵魂,无数璀璨的篇章从这里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