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悦餐厅,一家中西合璧的火锅店。大厅内,一条泾渭分明的中轴线,仿若楚河汉界,左边为中式,右边为西式,酸辣甜咸凭君挑选。喜欢火锅的芸芸众生,总能在此隅各得怀抱。如柏樱这类的嗜辣人士,更成了这家火锅店的忠实拥趸。
晚七点五十八分,柏樱泊好车子,五十九分,行近了餐厅大门;五十九分零一秒,斯南枫倚门而立的景象闯进眼际,随即极想抬头问苍天:此人到底是什么怪胎转世?
“你在干嘛?”
“樱?”斯南枫笑脸纯真可爱得想让人扁他,“我在等你耶。”
“那你,”不必作出一副倚门望夫的形状来飨人的眼球吧?“坐在里面会有人赶你吗?”
“NO,NO,我站在这里,是为了要第一时间看到樱,我喜欢看樱一步步向我走来的感觉,一点点走进我心里,扎了根,生了芽,怎么赶……”
“斯南枫,容我提醒你,一会儿我们还要吃饭吧?”
“当然。”
“我非常不愿意我的胃在饭前做任何排斥性的运动,你认为呢?”
“嘿嘿……我也是哦,那我们进去吧,小心脚下,地板很滑哦……”
世间有没有一个男人把自己的形象糟蹋得这么不遗余力?她无从考究。但很明显,他们这个组合很吸引人的视线就对了。一个无论气度五官都无庸置疑地堪称上乘的酷男子,沦为了一个涎着一张讨好笑脸的长手长脚的大狗狗,围在她身边转和转,整个场面距唯美的距离遥远得令人气馁。
“你干嘛?”她终于忍无可忍,等咽下了嘴里的东东,躲过又一次空袭,问。
“吃饭嘛。”男人无辜如初生羔羊。
“麻烦你吃你自己的就好。”
“不要,我喜欢喂你吃!”
上帝!柏樱怀疑自己还有多少涵养供自己和这个男人共坐一处。“我好像具备自理能力。”
“莫莫问、莫莫提也具备自理能力,吃饭的时候你还不是先喂他们吃?你喂他们,我喂你;你疼他们,我疼你,这样子很公平对不对?”
“你……”
“来,乖乖哦,你最爱的鱼豆腐哦,辣辣香香好味道,张嘴,啊——”
不用放目四望,柏樱也明白这一隅已成了众望所归,她一向不认为自己的虚荣心太过强烈,可这一刻,她当真希望眼前这个举着箸鱼豆腐、张着偌大嘴巴的家伙凭空消失。而且,情况很明显,她不张口纳下,他箸不会松,嘴不会拢,再耗下去,口水流下来,这一幕戏就更精彩了。
于是,她妥协。
“好吃是不是?还想吃什么,我夹给你喔。”
这个城市是她的家乡,这家店她光顾了近十年,他反客为主她已顾不得了,只求这一餐尽快结束,她回家找块豆腐自尽去。“斯南枫。”
“唔?”
“我喂你。”
“啊?”不过一个讶异的音节,大嘴巴里便落入一匙香菇。她有注意到他不碰辛辣食物,舀得夹得尽是向清汤锅里下手,但斯南枫来不及表示感动,七七八八的荤素东东已将那张嘴塞了一个热闹。他才七嚼八咽给清理干净,另一波喂食活动蜂涌而至。如此几个循回,喂的人累了,吃的人也累了。
“好吃吗?”
“嗯。”他点头。
“吃饱了吗?”
“嗯,嗯——”先点头,再摇头。
“还要我喂吗?”
“嗯……”他迟疑,点头,却把手牢牢捂在嘴巴前,蓝宝石般的大眼睛眨得可怜巴巴。
她抿嘴忍笑。“那接下来,我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喽。”
“嗯,嗯!”他松了手,频频点头,虔诚无比。
“那么,开动吧。”她隆恩大赧。
新悦餐厅人气鼎盛的原因,除了卖品色香味俱佳,临海不到十里的地理位置更是得天独厚。
海滨城市的夜风,清凉如水。一弯新月半明。
柏樱立在海边,望着静默在夜里的海面,整个人亦静默如夜。
斯南枫在她身后,蓝色的瞳眸将她纤细的背影牢牢罩住。两人走出餐厅时,他只是撞好运的信口提起到海边走一走,她竟默允了,他还在怀疑自己的好运时,她已经向海的方向靠拢过来。看她衣袂飞扬,发丝拂动,他一步一步紧紧相随,一时间,前所未有的感动充盈胸臆,刹那间,一个声音在脑间成形,迅速传递到心最深处:就这样子,走到地老天荒吧。
自己到底爱上了她什么?他不知道。但是爱上便是爱上,他从来不是模糊自己感觉的男人,既然已确认无疑,那便是势在必得。只是,他竟没想到爱上一个人的感觉会是这般奇妙?心动,心跳,心慌,心乱,心喜……一思一念受她所制,恨不得将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尽数拿来给她,只为换她的嫣然一笑……
“斯南枫?”
“嗯?”他上前,与她并肩望海。
“你喜欢我什么?”
“啊?”该说他们灵犀相通吗?他才在心底探究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便问出了口。“不知道。”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一刻,他失了巧舌如簧的伶俐口齿。
“我的初恋是在海边开始的。”
初恋?酸气泡泡扑扑腾腾冒上来,他憋住一口气。
“不过结束的方式却与海无关。我曾经以为那场失败的恋爱对的我影响已经淡了,但看见海,才知道我一直在逃避它,回来那么多年,我没有一次到海边过。”
那个混帐王八蛋低级男人!他鄙视他!
“我与那场恋爱的中间还隔着一场三年多的婚姻,但是一场失败的婚姻却远比不上一场失败的恋爱给我的打击来得沉重?你知道为什么?”
他不要知道!那个混帐王八蛋低级加三级的男人,给我滚出樱的记忆!
“那场婚姻,我自知责任不容推卸。因为在之初,我便亵渎了婚姻之名。我从来没期待过那场婚姻,也从未真正将心思投进过那场婚姻,对于我的前夫,在最初的一丝动心后便再没有了任何进展,我没有爱上他。所以,即使看见他和别的女人躺在床上,我受伤的也只是自尊。”
柯毅那个笨蛋,该同情他吗?
“但是,我当年却曾将对幸福的全部期许投注到那场恋爱上,所以,伤得惨重,以至一度怀疑自己无力再爱。”
无力再爱?不会的,因为他不允许!
“这些年,我身边曾陆陆续出现一些人的追求,但这些人,不是被问问、提提的出现给吓跑,就是被他们给整跑……”
多可爱的两个宝贝,绝对是上帝送给他的天使。
“但是你,套句麦云的话,像只打不死的蟑螂……”
嘻,他是世界上最英俊的蟑螂!
“老实说,你的出现……”柏樱咬唇沉吟,又说,“让我很困惑。”
哇,困惑耶,“惑”下为“心”,说明她也对他动心了是不是?只有有心,他便会抓住,才不会像柯毅那个笨蛋一样白白任已见雏形的爱情流失掉。
“斯南枫,给我时间好不好?十天,十天内别找我,别打电话给我,我想弄清楚,对你,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早已不怕任何伤害,却不想让我的两个孩子在极度喜欢某一个人后再承受失去,以他们的年龄,他们已经失去得太多。”
“他们的……父亲是谁?”自从察悉自己爱上她伊始,他已教司徒珏停止了对她的调查。想要了解她,接近她,他都要凭自己的力量。
“十天后,等我厘清了结果,不管如何,我都会告诉你。”
“为什么要十天?”他薄唇扁紧,绞扭着手指,假装纯情。
她冁然失笑,“你多大了?你这样很丢脸……”被他突然欺近的脸吓住。“你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的笑有多美?每次一看到它,我就想……”俯唇牢牢捉住那朵靥花,掬它入口,入心。
她想退开,他却先一步紧箍住了她纤纤腰身,霸道得不容抗拒。他的怀抱温暖得令人心悸,激热的心跳熨贴着她冷静的心房,她放任自己暂时贪恋……
“樱,还要十天吗?”结束了极尽缠绵的一吻,四唇仍粘贴难离,他问。
“嗯。”她点头。
他发狠,再吻。
“还要十天?”
“唔。”
再吻……
“还要十天?”
“是。”
一吻再吻。
“斯南枫!”她虚弱地撑开他的肩,“这十天,是我们必须的,如果只是我们两个,也许不需要,但是还有问问和提提,他们对我……”
“我知道!”他赌气的噘嘴:那两个小鬼头,永远要和他分享樱的注意力了。不肯放开这难得的亲氛,一面浅啄细吻,一面碎碎念念,“我知道他们对你很重要。我也要你知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分担他们的重要。我可以给你十天,但是,我会想办法要你在这十天里不可以一时忘记我,而且,是绝对不可能忘记我。嘿……”
*
到家后,终于知道这家伙在得意什么。当晚,她穿的是一件无袖高领洋衫,在换上了无领睡衣进浴室盥洗时,颈肩交界处一个清晰得令人咬牙切齿的痕迹生生动动地招摇起来——那个无耻爱伙,竟然偷偷给她烙下了一个吻痕!依它招摇的深度,想它消失,绝对需要时间,而在它自动消失前,她的确没办法忘记他,那个卑鄙至极赖皮超级的无赖鬼!
于是乎,接下来三天内,她受到了来自可爱的莫莫问姐弟、美丽的麦云好友、温柔的秋意乖乖的接连盘问,想当然,麦云小姐的幸灾乐祸,秋意宝宝的善意关怀她收获得不会少。
再于是,在这个炎炎盛厦,多以修长玉颈示人的柏樱,偏爱起各色各款的高领衫,连带得交易所几个奉她为偶像的社会新鲜人士,也追起了这个今夏的最新流行。
“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竟然玩这种幼稚的游戏?”对于柏樱的十日之约,麦云颇不以为然。
秋意却有不同见解。“樱是在争取空间。那个斯南枫很显然是个攻城掠地的高手,而咱们的樱又碰巧有那么一点点动心,所以为了避免国土沦丧得不明不白,樱当然要先挂上免战牌,所谓谋定而后动,是不是,樱?”
“切。”麦云意兴阑珊地吸了几口果汁,“喂,樱,怀孕的不是我耶,为什么我要陪着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喝果汁?”
“因为,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恰巧是你的朋友。”秋意鬼脸奉上。
“小秋秋,你不为自己连累好友连咖啡也不能碰而感到羞愧吗?”
“不会耶。”秋意为难地。
“樱你呢,你最爱咖啡的哦。”
“还好。”
“哈,我明白了,你们是惺惺相惜吧?一个离婚女人怀孕生子,一个单身母亲颈烙吻痕,要在古代,你们都是该被浸猪笼的。哈,承认吧。”
她们三个处在咖啡店的最向内的隐密角落,以高大的热带植物与四围辟开一方隐密空间,三人音量都控制得适宜,除非是有特别窃听爱好者,否则不用担心波及邻座。所以,这位麦大小姐损人得不亦乐乎。
柏樱忽然一笑,向她举杯示意。
“什么意思?”麦云全身戒备,只怕这位喜欢“谋定而后动”的好友来个绝地反击。
“曾经败坏过你妇德的人来了,看样子,他很中意与这边相邻的座位。”
麦云体内警戒系统一级启动,猝转首,果然,那个曾置她入地狱的黄铭华携着一身贵气走来。
“他身边那位美女有几分眼熟,是那个要跟他谈婚论嫁的古致雅吗?”秋意扶着下颌,悠闲地说。
麦云才要反唇相讥,忽见随黄启华后踏入的另一个身影,随即心花朵朵开,“唉呀,真是巧呢,怎么子瑾哥哥也来了呢?哦,险些忘了,这黄家和钟家也算是世交,这位古致雅好像是你子瑾哥哥表姨的女儿吧。”
三个女人在这厢言来语往,互打过往曾伤及入骨的伤痛打趣消遣,已没了任何忌惮。
“两位的战火且停,我想请问,等一下我们是要从那边直接出去呢还是绕道而行?”
“当然直接出去,世上哪有舍近求远的道理?”麦云将碟上最后一口蛋糕抿入口中,推盘招手,“买单。”
邻座的男人听到相熟的声音,身子一震,放目四望。
等三个女人自绿色掩映中前后现身,这桌上的两个男人的面色均不同程度地改变。
唯一可以置身事外的柏樱看在眼里,一丝欣慰地忖道:也许,他们也不是全然无情,毕竟这些女人也曾和他们同床共枕那么多个岁月。只是,情浅缘浅而已。
然而,过不多时,属于她的狭路相逢隆重上演。
原诺梵坐在车里,盯着自咖啡馆里悠然步出的柏樱:小女孩长大了。
一条线条简洁流畅的至膝裙装将她苗条的腰身完美勾出,九分裤的另类搭配则使她陡添几分知性气息。弯眉,秀目,挺秀的鼻尖,红润的小嘴,玉白的肌肤,明明是记忆里最鲜明的五官,此刻却像脱去了婴儿肥的抽长少女般,另一面风韵迎展开来。
看见她倾耳听身旁的友人说了什么,然后弯唇淡笑……笑!他的樱花女孩,怎会有这样的笑?淡到极致,雅到极致,轻到极至,曾经的那个可以粲笑如春阳下樱花的女孩呢?是因为他吗?他剥离了原本属于她的纯真快乐?
“樱!”眼看她抬手召来计程车,一种又要看她从眼前消失的恐惧抓住他,推开车门,修长的身子已置身喧嚣闹市,且惊恐地喊出一声。
柏樱身形倏止,顺着声音源头看到了他,越过来来回回的车流,他们的视线相遇。
“今天是什么日子?”麦云咕哝,旧人重逢日?
秋意却不能像好友那么轻松诙谐,钟子瑾或许对她已不具有了冲击力,黄启华也失去了对阿云的杀伤力,但凭藉着多年写作养成的对周围事物的敏感,她感觉出,樱这一桩旧债,尚未真正成为过去。
柏樱对两位好友道:“你们先回去吧。”
“一百万会不会有危险?”麦云凑近她问。
“或许,”柏樱眨眨眼,“你更应该担心自己。”
“什么意思?”麦云拧眉不解,注意到她眸光向自己后面游离,回头,黄启华如狼的眼神,隔着一层玻璃意图将她掳获。她挑眉,转过身来,“没关系,我自信我的防狼术已足以应付。来吧,秋秋亲爱的,让我这位爱心泛滥的大美人送你这个不守妇道的小妇人回家吧。”
秋秋竟还向玻璃后的钟子瑾送去一个甜甜笑靥,挥手作别。
酷,功力够深!麦云暗伸拇指,搭着小美人尚未发福的腰身钻进计程车。
“樱,祝你好运!”
两个人竟然异口同声抛出这一句。
柏樱啼笑皆非:她需要好运来干嘛?给旧情人熬来下酒吗?
也许,她真需要一点好运。
一小时后,她在心底如斯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