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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受恩百姓男妇感洪仁积穗贤郎父母膺上寿(3)

知县道:“老年叔凡事要三思。虽然是老叔一片热心,但他们欠的多着呢,恐还不得这许多。”宦萼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许了他们,他们头都磕了,岂有反悔的理?只将正数查清,不要加火耗就是〔你〕的盛情了。任凭多少,我都力偿。”知县喜得满脸堆着笑容,说道:“老年叔这一番菩萨心肠,小侄为民父母者已不胜愧杀。再想图火耗,真狗彘不如了。老年叔这一场义举,免了贫民多少比较,阴功无量了。”吩咐六房书吏相帮去算,又命将众人的枷都开了。知县让宦萼到书房中吃了便饭。等到将午,户房来禀:“通细算清,共欠一万七千有零。”宦萼道:“什么零不零,叫人跟我去取一万七千两来就是了。”连知县的考成俱完全了,大有行取之望。知县道:“正是,大数足了足矣。些微零头,那就易于开销了。”宦萼道:“我替他们还了银子,你给他们个执照,不要把我的这项钱弄在夹曾(层)里去。”知县道:“岂有此理。少不得都给众人红票去。小侄还各乡各出示谕,使众百姓知道老年叔这番恩德。”宦萼起身,知县送到丹墀中,让宦萼乘马而去。到了大门外,众百姓果然枷都开了,又跪下叩谢。宦萼道:“你们共欠一万七千两,我都替你们还了。方才知县说给你们红票做执照,你们领了,都回家去罢。”众人又欢呼拜谢。宦萼同着一个户房,知县的两个管家,还有二十多个衙役,拿着箩筐扁担到了家内。上去将前话禀知宦实,宦实极力赞美。宦萼在箱中搬出三百四十封银子,叫家人运到厅上。查点明白,交付县中众人而去。他回到房中,向侯氏、小娥说,都不胜欣喜,夸不绝口。次日清早,听得大门外人声鼎沸,家人忙进来回道:“有几百男子女人,手拿着香在外叩谢。”宦萼出到门外,众人见了跪下,齐呼道:“蒙老爷天恩,救了我们穷苦百姓,少捱了多少棍棒。愿老爷寿高百岁,子子孙孙代代八座。”

罢了。宦萼喜笑道:“你们请起,我请太老爷来看看,这是他老人家的恩典。”功归于父,好。宦萼忙进去请了父亲出来。众人看见,又都跪下叩谢。宦实大喜,命每人赏钱一百文。众人口中宣扬着佛号,高呼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宦菩萨,鼓舞而去。少顷,知县亲来拜谢年伯祖同年叔,待茶而去。第二日,宦萼饭罢出门。方到门外街上,跪倒百余人。也是荷枷带锁,大叫道:“求老爷天恩,一体救拔小民罢。”宦萼问什么人,原来是江宁县排年、里长,听见宦萼救了上元县的欠户,故此都来乞恩。宦萼道:“你们都起来,等着我回了太爷,带你们同去。”复翻身进来,下马到内边,向父亲说了。宦实道:“同一穷民,何分厚薄?该多少,你也替他们还了罢。”宦萼领了父命,笑吟吟出来,跨上马到外边,招呼众人同到江宁县来。这知县昨日听得上元县的欠户宦公子替还了,将二万金旧欠全完,叹道:“寅翁好造化,遇这位积福的善人,省了多少心力,脱了多少干系。考成十分全完,荣升在即,偏我就遇不着。”正想时,忽报宦公子领了本县这些排年、里长来了。知县喜得屁滚尿流,嘴中忙叫道:“快请,快请。”如飞的到仪门外接着。让到迎宾馆坐下,叩其来意。宦萼把〔替〕众人还欠项的事说了。那知县笑容可掬,左一恭,右一恭,赞了又赞,谢了又谢。多时算清,共少一万二千有余,江宁县的百姓比上远县略富庶些。宦萼也如数还了,众百姓也焚香叩谢。这上、江两县万欠户,自从宦公子替他们还了这宗拖欠,免得提心吊胆,如释重负。男妇大小无不感念,望空叩头保佑的也不计其数,真是家诵户祝。凡相遇着,提起一个宦字,就感恩诵德不已。这宦公子的美名,却也就几几乎传遍阖京了。话不繁言。宦萼一日高兴,到城北一带走走。

人烟稀少,尽是园圃。见一座坟墓边有三间小房,一个独院,左右无一居邻。听得内中一个妇人声音喊叫救人。宦萼心惊道:“此处荒僻,莫非有人做甚不公不法的事么?”忙跳下马来,进入院中,大喝道:“房中什么人喊叫?”只听得喊着道:“是那一位?快些进来救救人。”宦萼忙叫了一个小厮同到房中,见一个少年妇人吊在梁上,一个老妇抱着两腿,往上着。

见了宦萼,叫道:“老爷积阴功,帮着救一救。”宦萼叫小厮相帮住,问道:“你家有刀没有?”老妇道:

“那桌子上有把剪子。”宦萼拿了过来,把绳子剪断,同着将那妇人抬放在床上,替他捏着喉嗓。叫那老妇道:“你摸摸他的心口可还热?”那老妇摸了摸,道:

“还热呢。”宦萼道:“不妨,你快去烧些热水来。”那婆子去了。宦萼此时也顾不得嫌疑,将那妇人抱在怀中,抹胸度气。不一会,喉中渐有声响,才把绳子解去。那婆子也拿了水来,忙灌了几口,那妇人呕出一口痰涎,才透过气来,就哽哽咽咽的哭。宦萼见他已救活,心才放下。叫那老婆子扶他坐着,然后下床来,坐在凳子上。将这妇人一看,这一句便写出菩萨心肠,圣贤肝胆。先只忙忙以救命为事,并不看其奸(妍)媸。此时见救活了,方才一看。有二十一二年纪,生得十分美艳。一身虽都是绢衣服,却补补衲衲,旧而且破,不堪之甚。

看他房中虽然都是破烂之物,却是个旧家光景,知是大家子孙败落下来的。宦萼道:“府上贵姓?尊夫在那里?有甚么伤心的事?如此青年,为何就寻这个短见?”妇人见问,越发哭得伤心。宦萼道:“不必悲伤了,有什么话,可告诉我。我或者出得些力,也不可知。”那老妇道:“这位老爷是你救命的恩人,奶奶你有苦楚,何妨说说。到了这个田地,你还瞒甚么?”

那妇人才要说,看见宦萼的小厮在,欲言又止。宦萼会意,叫小厮道:“你到外边去。”小厮出去了,那妇人一面流着泪,一面说道:“我家公公姓牧,名字叫做牧德厚,婆婆聂氏。是极。不是作了孽,如何没得后?生下这等好赌下流的儿子来。公公在广东琼州府做过一任知府,挣有十数万金。广东谓广州府为睡十万,琼州府为坐十万,潮州府为跑十万。琼州知府虽挣余十万,禁不得儿子一赌,奈何?只生我丈夫一个,名字叫做牧福。没福之人,虽留下百万,又奚益哉?从小不知管教,任他胡做非为。我爹爹姓屈,叫做屈攀桂,母亲仰氏。我因是我爹爹得官那年生的,叫做绅姐。造化,亏这个小名好。我爹爹就做琼山县知县,公公做穷知府,老子又做穷知县,宜乎儿女受穷。是他的属官。因仰攀他家的富贵,把我嫁与他家做媳妇。不幸公婆染了瘴疠,一齐病故在任上。我随了丈夫扶柩到这里来,只三四年间,把银子绸缎、金银器皿、首饰衣服,并房产地土,一色等项,赌输了个干干净净。家人卖的卖了,走的走了。”指着那老妇道:“只剩下这老两口,卖是没有人要。他是公婆手里旧人,也可怜见。他们所以捱死捱活的跟着,连房子也没得住,搬到这坟上来往。如今吃的也没有,穿的也没有,他还只是赌个不住。当日有钱,还同的是体面些的人赌。如今穷了,那略像样些的人都不同他赌了,就同那些光棍屎皮辣子不堪的下流人赌。该了七八个人的银子,成日上门上户的打闹,时常被村人辱不堪,他一些也不知羞愧。新近又输了一个什么刁公子的五六十两银子,每日叫小厮们上门来打骂。这个坏良心天杀的,不知几时看见了我。”说到这句,脸就绯红,大哭起来。宦萼道:“不必哭,有话说完了。有甚么事,我替你做主。”那屈氏道:“刁家那斫头的起了一片坏心,他对我丈夫说,叫我同他做那不长进的事。若依了他,还叫我那不成人的丈夫写张典我的文书与他,不但他的几十两银子不要,该众光棍的银子他都替还。我男人先还不肯,这姓刁的串通了这些光棍,终日打骂,在街上把他凌辱不过。我男人急了,竟应允了他,许他明日来。他替还了众人的银子,我就算他的人了,叫我陪他睡,今日来对我说。我也是好人家的儿女,怎肯干这样丑事?所以才寻自尽。不想老爷又把我救活了。我早晚是必死的,辜负老爷这片好心。”说完,放声大哭。宦萼大怒道:“刁家这奴才,我素常知道他的名字叫做刁桓,一个麻脸,几根黄胡子,混名叫羊肚石。这奴才万恶万刁,他老子做着个千户,多大个官儿,他公然在外边做这些恶事,诱人家赌博,又想骗人家妻子。这奴才同一个惯开赌场的姓屠的勾连,坑了人家多少子弟。你放心,我替你报这个仇。我明日如此如此设法救你。”

屈氏忙忙下床来拜谢。宦萼道:“不消,不消,你丈夫在那里?”

屈氏道:“他怕有人来打闹,躲在一个小庵里,离这里有一里多路。”

〔宦萼道〕:“我有一句话,你不要恼。”屈氏道:“老爷有话,只管请说。”

宦萼道:“如今把你们这场事弄清了,设或你丈夫又输了别人的,把你又要典与人,我如何得知?又怎么来救你?除非叫你丈夫把你典了与我,我替你做了主,他才不敢又生他想。看至此,未有不疑宦萼心爱此妇,故以恩结之。看到后来,竟大谬不然。愈见其圣贤心肠,豪杰气象,作用真不凡。你心里的酌量,可行得么?”屈氏想了一想,道:“罢,老爷救了我一命,再替我出了这口气,我应该报答的,强如舍身与那样奴才。”宦萼道:“须得把你丈夫寻来,当面说明方可。”屈氏道:“家中没人去寻他,怎么处?”宦萼指着老婆子道:“他的老头子呢?”屈氏道:“他虽六十多岁,因见家中没得吃,每日早起,雇与人家做小工,挣三分银子,买升米买个柴来家度命。”宦萼道:

“他不在家,怎么样呢?”那老妇道:“我认得,等我去寻。”宦萼道:“你寻着了,把我先说的话不要告诉他,看走了风,众人知道了。”那老妇道:“我知道。”

忙忙的去了。宦萼问屈氏道:“你家柴米,这个老儿去挣了。家中日用油盐菜蔬并冬夏的衣服,这些零碎盘缠出在那里?”屈氏见问这话,纷纷落泪,道:“可怜一碗饭还不得饱吃,还说什么菜?几个盐花就〔是〕下饭的菜子,成个月连油星儿也不见。灯是久不点的,有月的日子多坐一会,无月之日早早便去睡了。至于衣裳,好的准了赌账,与人去了,卖也卖了些。有不值钱略像样些的,都当了日用。

剩下破烂的,当卖不得,拼拼补补,遮体罢了。”宦萼道:“你身上这件衫子好像百家衣,太难为情。把你当票拿来我看。”屈氏在一个旧拜匣里,旧拜匣,妙。好的卖是卖掉了。拿出一包票子来,约有百十张。宦萼道:

“你可认得票子上这种字是些甚么东西?逐张念与我听。”屈氏道:“我都有字记在后边呢。”原来这屈氏写得一笔好字。此写屈氏认得字,非夸其聪明。江南当票上别有一种字,不然,宦萼既认不得,屈氏又记不得许多,将奈何?故说他认字,便益于查耳。他遂一张一张的都念与宦萼听。宦萼把他穿得着的衣服,并几件丁香簪棒被褥之类,都把票子接过来,别的仍叫他收起。将这些票子本利一算,该二十多两。宦萼道:“我若把银子与你,怕你丈夫又拿了去赌,我替你赎了来罢。你家这个老头子,明日以后不必打发出去了,留着家中使唤。你家柴米我都送来。”屈氏叹道:“我们有甚么补报老爷的,老父这样的恩情到我?”宦萼道:“我怜你是宦门之女,嫁了这样不成器的丈夫,故动了一点慈心,岂望你报?”正说着,那老妇同牧福来了。老妇路上已将屈氏上吊,亏这人救活,并将要典他的话,对他说了。他一进门,就与宦萼深深打恭道谢。宦萼看他有二十四五年纪,好一个齐整少年,也穿得褴褛不堪,暗叹道:可惜这样个人品,却做这样的下流事。那牧福间道:“请教老爷贵姓?”宦萼道:“我贱姓宦。”牧福又深深一揖,道:

“原来是宦老爷,晚生何幸得遇?”只见屈氏柳眉剔竖杏眼圆睁,粉面通红,向着牧福道:“我已是吊死了,蒙宦老爷救活了我的命,如今许替你应那姓刁的同众光棍的赌账。你早想要把我典与那刁姓的,你如今写文书,就典与宦老爷。”那牧福低着头,红着脸,不做声。此所谓无羞之心非人也。人虽下流,此心幸未丧尽,故后尚能自新。宦萼道:“这凭你愿与不愿,也不强你。”屈氏又道:“你把〔我〕典与老爷就罢,若典与姓刁的,我叫你人财两空。”牧福道:“你不用着急。既蒙老爷救了你,又肯替应欠账,自然该的,还有何说?”就取了纸笔,亲笔写了一张将妻典银的文书。夫妻同画了字,递与宦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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