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钟生在衙门中，惟以救除弊为念，把本司中历来旧弊，一概清除。凡有公事，定然细心审究，恐有冤枉。一文不要，百事从公。他将本司重囚，现在监禁的旧案，悉调细看。稍有涉疑者，即提来覆审，平反者甚多。他亲执到堂上面讲，堂上道：“此皆贵司未任之前所审定者，与贵司何事？”钟生道：“司官若不在衙门，不在其位，则不敢谋其政。今既待罪，本部但恨司官职微，不能将十四司案卷尽勘，使狱中无冤民，稍报圣天子洪恩之万一。若知之而模棱不言，岂不愧李目知乎？”堂上又婉说道：“贵司所言固是。若必欲正之，独不为同僚乎？”钟生道：“刘诚意仲君刘对成祖云：‘臣当让者不敢不让，不当让者则不敢让？？’君臣之际尚且然，何况于同僚？同僚诸公果决狱如神，司官师之不暇，何敢多喙耶？既知有枉，则不敢顾同僚之面情，和光同尘，而使无辜至于死地也。”堂上拗他不过，只得依他？？间或堂上断事微有差谬处，他再三执理面诤，不肯媚人害人。一日堂上大怒道：“你少年新进何知，视我反不及耶？”钟生道：“司官虽幼而不能，蒙皇恩不以为不肖，谬擢今职。司官既知之而曲随老大人，是上负圣恩，下欺老大人矣。且司官所执者，不忍人有冤耳，并非一忌之私。老大人请细察，司官若有徇私之情，参革议处，卑司领罪无辞。昔范纯仁谓司马温公云：‘公为宰相，则不许他人言耶。’若谓司官以老大人为不及，则司官岂干（敢）？圣千虑犹恐有一失，司官之力争，正是敬爱老大人处。”堂上道：“少年人不可执一己之见？？当为功名惜。”钟生道：“司官幼失怙恃，无苦不备尝，甘于淡薄久矣。今虽徼幸一官，除俸禄之外，司官不敢妄取一文，其寒薄如昔年寒士时也。此官有也可，无也可，功名富贵四字，司官并不介意，惟之尽力于朝廷。至于死生祸福，听之于上苍而已。”堂上道：“贵司每个（每）固执，不惧有失出失入之故耳？”钟生道：“司官若不能洞悉其事，安敢妄言？若果有无罪而失入，有罪而失出〈入〉，自有朝廷之法在。司官领罪，何敢辞焉？”堂上要谪他的〈他〉谬处，细细详察，件件俱是，又心服他，只得依允。这浙江司系十四司之首，凡各司有事，此司皆同审问。堂上先有也有些恼他，故将几件疑难事发与他审理。他一见便能烛奸，冤者伸之，强者抑之，恶者除之，善者旌之，多年老吏还不能如他这等历练。堂上见了，反着实敬爱起来。
后来见他说堂，都齐〈霁〉颜相待。这些同僚中，或有些私弊，料道瞒他不过，再三婉恳。他见整体无大关碍者，却不过面皮，只得依允。或欲分惠于他，他一文不受。所以这些同僚中，虽然妒恨他，又都敬惧他。他又时常传四个司狱司道：“说世间人之恶，莫过于禁卒，所以置于娼优隶一流而居于末，古人有深意焉。此辈只图饱他私囊，不顾犯人死活。遇穷苦罪人，不能饱他所欲，则百般凌虐。该司要常常稽察，着实严禁，万不可猫鼠同眼，任其肆恶。本部若有所闻，恐该司不能辞其责。昔于公治狱，大兴驷马之门？？何处无非恶积德。本司也着人缉探，若禁卒仍悛恶不改，本司自当呈堂重究。但诸公恐亦难免疏失之过，勿谓我之不早。”又常叫众禁子，吩咐道：“本司虽非提牢官，但我既在刑部，狱中事我就管得着。本司素知尔等不法，凌虐囚犯，索诈要钱。但凶犯的是廷法，杀剐流徙，他自无辞。不曾犯了少你禁子钱的罪，又加一等锁，那是他应就受者。尔等若加一非刑而索贿，岂《大明律》中另有此一款耶？既往不究，此后须改过。
若仍前肆恶，本司查出，尔等勿以性命轻试。本司言出必行，尔等务要小心。”众人知他连堂上都不怕，倒也都惧你（他），收敛了许多。
每月唤提牢主事，他便谆谆恳嘱，严约禁子，恩待犯人。不但是做提牢的分中当为，且暗暗积了多少阴。众同僚也都为他所感，在狱中留一片心思？？狱中犯人闻知，无一个不感激他。司中这些书办衙役，在外索贿，他都细心体察。若些须无碍的钱？？他也放松一首，并不说破。若稍有关系，初则叱辱，再则重处，无不凛遵他的法度。又严谕家人不许向为事人需索。凡有犯事的人，都暗暗褥告，求分在他司中为幸。后来如有犯人经他一审，心悦诚服，再没有称冤者。他轻易再不肯动夹棍，向同僚道：“人之一身，虽有贫富贵贱，无非本于父母。血肉之躯，以此三木囊头加之，何事不成？而内中为冤多矣。至于谋反叛逆，江洋大盗，固执不招，又有证据甚明，则不得不用此。若其次之罪，自可以细心揣得，何须借此酷刑？况我辈不幸而为刑官，若一任性，使犯人受其楚毒，诬扳枉认，致人破家丧命，其害非小。不但恻隐之心四字有愧，且损了许多阴德。我见近日掌刑诸公，竟以夹棍为儿戏。勿论事之大小，先以夹棍示威，视比杖朴犹轻，是岂有人心者哉？我见《感应篇》内云唐朝师德娄公，一生盛德谨慎，尚失入人罪，以致减禄损寿。何况我辈，敢不细心体察？”众人皆笑其迂。钟生向诸人说天理话，犹如孟夫子向齐梁诸君讲王道，人焉得有不谓之迂者？他又将吕叔简先生所做《戒刑》一篇，参以己意，有关于事时者，细心添减。
手录一道，于官厅之内，以劝同僚。
钟生但审事之时，不论大小，无不尽心思维，然后才审。细细问明了，可完之事，或打、或枷、或放，再不恳（肯）留滞。他道：“小人穷苦，淹留一日，多费一日用度。”轻犯容易不肯发仓发监，恐受禁卒之害，但命招保听候。到了重犯有不招成者，他体其情。真罪，常善言扶谕，道：“本司岂必欲置尔于死耶？但尔自作之孽如此，我何敢枉朝廷之法以宥尔？若不实承，受了刑之后犹不能免，何苦多受一番苦楚？”所以有罪者尽皆自认。虽然认了，他必在内中细求，有一线可生之机，必婉转出之。若万不可以，然后惨然下笔。世间果有此等官耶？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他不但不妄动刑审事，从疾言厉色骂人。常向着同僚道：“他犯法，自有朝廷之法在，律中无一骂罪也。谁非父母所生，开口便伤人父母，此乃市井小民恶习。我辈既是衣冠仕夫，岂可若此？”但是他审的犯人，出来都道：“经钟生爷一番，我们虽死犹感恩德也。”也因此人将他的姓分开，放了他的外号，背地〈他〉都称他为钟重金，夸他人口才干比金子还贵重之意。且权按下。
再说那宦实向日拜在魏忠贤门下做个干儿，他不过是功名念重，恐有差跌，倚他为靠山之意？？不能求福，希图免祸，只算得个屈体的小人，却不曾如崔呈秀、阮大铖、田尔耕那些助纣为虐的干儿走狗。倚了没卵袋老子的势，要害人利己，无恶不作。后来魏事败，奉旨着多官议罪，众议定了覆奏。略云：
臣太子太傅尚书等官苏茂相等题，为遵旨会议事。奸恶魏忠贤，串通逆妇客氏，逼死裕妃，革夺成妃。戕害缙绅，盗匿珍宝。包藏祸心，谋为不执（轨）。议得魏忠贤、客氏俱依谋反大逆律，皆凌迟处死。其崔呈秀并五虎李夔龙等，五彪田尔耕等，相应比照结交近侍官员律斩？？其魏忠贤之子侄魏良卿、魏良栋、魏鹏翼等，暨客氏之子侯兴国，皆决不待时。其厮养儿罪之决者傅应星等，皆绞。其门下用事人杨文昌等，发配烟瘴充军。云云。
奉旨准了，他门下这数百助恶的鹰犬，尽皆拿究问罪。宦实那时也就心胆皆裂。喜得他平素未尝助人作恶，且他历仕久了，又是进士出身，他同寅同年在朝者多。虽未得敢护庇他，未免有些情分，故此无人摘发，因而遂得漏网。虽如此说，他那一日不提心吊胆。欲要告归，恐前脚一勋（动），后面为人所算。他在朝到底爵尊位重，人还畏怯三分。虽是如此算计，也如在针毡上一般，无刻心安，崇祯皇帝恼恨逆诬陷东林，几危社稷，搜寻他党羽不已。有一个大胆的臣子，他也〔是〕逆门下，尚未犯出。想道：与其袖手获罪，不若舍命上一本？？或者徼幸得免，倒未可知。他竟上了一本，内手中有几句道：
魏秉政，人人自危。陛下当日位处亲藩，朝廷介弟，犹上请尊崇忠贤，为之建祠育德，以免谗忌。何况外廷小臣，生死关头，依附以求脱祸者乎？伏乞圣恩垂念赦其旧辜，责其新效？？则群不幸甚。云云。
崇祯见了这本，细想，果然不谬。遂有旨道：逆已伏严诛，其亲党并已获附逆用事诸人，如唐朝依附朱逆臣三等问罪之例施行。其未发觉者，概不株连。后来将逆案结过，宦实才放了心。又过了年余，他放告老回家。
到了家中，富贵的人到（致）仕荣归，谁不奉承？他家的热闹，自不必说。真是不来亲者强来亲的时候，沾亲带故，因亲及亲，算盘打不清的亲戚也都来拜望送礼。只有他一个妹夫刘太初不到，且连妹子都不来。
宦实差人请了数次，他并无多年（言），只有四个大字相覆，道是“无暇多谢”。后来宦实亲去看妹子妹夫，觌面致请，他也决不肯至。所有赠遗，又力辞不受。没奈何，只得听之。宦实见儿子离了数年，比当日大不相同，更改得竟成了一个好人。又见媳妇也贤慧知事了些，娇花丫头又生了一个孙子。虽系度（庶）出，老年人见了个孙儿，也自欢喜。况且又脱了这场大难回来，心中这个快乐却也不小。那司富跟着宦实在京，做了大掌家婆。年岁半百，倒越发白胖了，只像未及四旬样子。一日，侯氏、娇花都到了艾夫人上边去，宦萼在房中午睡。
他走了进来，一屁股就坐在床沿上，推醒了宦萼。笑着道：“他（你）这没良心的，我还是你的旧师，今日嫌我老，就不理我的。来家这些日子，你连亲热话也不望我一句，我当日怎么从小带你来？”宦萼忙坐走（起）来，搂了亲了个嘴，道：“我怎肯忘了你？这些日子忙乱，又没个空地方儿，我那一日不想着你。”拉他上床，放下帐子，大白昼不好脱衣，单把他裤子褪下。司富觉宦萼的本事大胜昔年，欢乐无穷而散。宦萼见他年虽五十，丰韵犹佳，时常点缀一番，不必多说。他一家上下好生欢乐热闹，是古语说的，乐极悲生，这是何故？当日宦实在朝时，有一个御史，姓陈名忠。系山东人，曾劾过宦实一本，其略云：
河过道试御史陈忠谨奏：而愚臣蒙恩内召时，顾无能谨申忠悃之诚，仰乞圣明，俯察斥逐，以肃纪纲事。古称尚书乃朝廷喉舌之司，非忠诚素著者，何以辅尊圣明？如工部尚书宦实，一味寡廉丧耻，百端婢膝奴颜。位至司空，官非贱矣，尚为人鹰犬；年登六十，齿非幼矣，更做人之干儿子。以朝廷之官帑，为献媚之私恩；以朝廷之大臣，为权奸之奴隶。蒙圣主之恩，视同陌路；受暇（假）父之庇，敬君（若）亲生。损人利己之事，无不踊跃力行；致君泽民之术，尽皆弃掷不顾。不但上负廊庙，抑且有玷班行。宜亟赐罢黜，不可不（片）刻留于朝廷之上者也。云云。
那时正是魏监当朝，他正要买人心的时候，见参了他年高位重的儿子，可还容得？况本内虽不曾明说出来，却全说的是他，焉得不怒？本竟留中不发。过了些时，寻了个事故，将陈忠发镇抚司，廷杖四十，几乎打死。革职回籍，即刻逐出京城。这是魏一者做个情与他贤郎？？二者魏因他的本上暗暗株连着他，出他一只气忿。宦实虽然知道，却并非同谋害他。但陈忠可有不疑他父子同媒（谋）的理？每每同亲友谈及，便切齿痛恨。他有个儿子叫做陈尽孝？？常把这话说与儿子，这陈忠后竟气忿而亡。不想陈尽孝这科中了进士，见魏党尽皆治罪，惟独宦实得免。他上了一本，略云：
惟忠贤之擅权也，虽五彪、五虎从傍而彭之，实致仕工部尚书宦实与之表里而奸，同恶相济者也。附己者提之九天，异己者沈之九渊。桁毙良善之躯，削夺销缙绅之骨。以朝廷之赏罚？？供一己之爱憎；凡帑库之银钱，实一己之囊。东厂自有仆役，何须宦实干儿？宦实自有祖宗，何必忠贤义父？崔呈秀等十人皆以忠贤之义子而诛之者也，杨文昌等多皆以忠贤之奸党而窜之者也。宦实既奸党而干儿，干儿而心腹，一人而诸罪皆备，尚须臾缓其死耶？更有可切齿者，既为朝廷大臣，不思为朝廷出力，反为逆党，助彼行虐，生事害人，臣父即其受害者也。且附逆诸人尽皆伏罪，而宦实首恶，反优游林下，得保首领，朝廷之法何在？乞赐严诛，方神（伸）众怨。云云。
这本一上去，崇祯见了大怒，御批道：联闻成宪者祖宗之遗制，功令者国家之大经，凡尔臣工，罔敢或逾令。尔宦实而朝廷大臣，充逆党之鹰犬，背弃廉耻，变乱国法，祖宗成宪何在？国家功令安存？敕下锦衣卫，差官校火速锁拿来京，交与刑部，姓生严审，从重议处具奏。钦此。
锦衣衙接了旨，刻差了校尉，星夜来南。那宦实在家正欢欢喜喜的快乐，忽听得缇绮（骑）来拿他，又见了御批的严旨，如耳根下一个大霹雳，惊得几死。费了许多银子送了他们，虽不曾受凌虐，少不得带上刑具，方才起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