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阿峋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护着马后的公子。她不关心其他人的去向,只是一个劲催马奔往附近的村庄,希望能寻到医者救治公子。
一炷香前,公子被墨台凐那脱手的大刀砍伤了脚筋,如果不能及时治疗,就算不死,也再不能如以前一样灵活。
“其实他挺幸运的,如果不是你当时突发神力,他可能已经掉了脑袋。”巫族一边说,一边唏嘘起来。
我没接他的话,幸运么?如果不是我,公子早就安全脱困了,又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想来在他的预知中,我是个异数。
我们的相遇,是我的幸运,亦是他的不幸。自初次见面那天起,命运就在我们之间就种下了,名为“不幸”的种子,而那种子如今已经长成,正在开花结果。未来还会有更多的不幸会纷至沓来,现在也仅仅是个开始。
“阿峋,你松松力气,我喘不上气了。”马后的公子淡淡开口,语气中竟带了些尴尬。
自阿峋成为公子的贴身侍女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公子流血,以往别说是流血,就是磕碰都从未有过,也难怪她此刻会如此紧张。
看着已经被她强迫着贴到背上的公子,我忍不住有种想笑的冲动,这大概是公子有生以来最尴尬的时刻了,而这种尴尬委实可爱得很。
“公子别怕,阿峋一定能找到人救公子!”阿峋已经完全无视了公子的话,只自顾边哭边说到。
公子无奈而认命的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他手脚都受了伤,应该会狠狠敲阿峋一记爆栗吧。
“别哭了,你家公子还没死呢,你那眼泪等我死了再流,现在天黑,你注意看路。”
谁知他不说还好,一说到“死”这个字,阿峋便哭得更凶了,她只要一想到,自家高高在上,如神明般不可侵犯的公子有可能会死,那心里的恐惧与后悔就都化作了眼泪,如滔滔江水般一发不可收拾。
公子感觉到她哭得发颤的身体,心里的感觉有些奇怪,这种奇怪,是他规定好的人生中,从没体验过的。
俗话说“有什么样的主就有什么样的奴”,阿峋跟了他五年,性情脾气也渐渐与他接近。他性情中最大的特点就是淡漠,而阿峋恰恰就随了这一点。
其实,阿峋的眼泪很金贵,所以那日,当他看到站在雪地里掉泪的她时,不禁对陶三娘另眼相看了,但另眼相看并不代表可以放过。
他不想看到除他以外的特别存在,所以那热水不是为了阿峋,而是为了对特别存在的惩罚。
陶三娘是除他以外,第一个能让阿峋哭的人,他并不知道陶三娘用了什么手段,但他只需要三个字——“你走吧”——这三个字曾经无数次调剂了他平静无波的生活,且屡试不爽。
没有人明白,当知道自己活着的目的,知道未来一切时的那种心灰意冷,而阿峋自被他所救后,便脱离了他的预知范围,这可能是上天的对他叛逆行为的警告,却也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未知与惊喜。
就如这次,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来寻她,也预料不到自己会受伤。受伤时的惊慌与痛,让他感觉自己是鲜活的,与周围的生命一样。
“啊——”的一声尖叫,让他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又有意外发生了。
感受着自己从马背上向下摔落的过程,他不禁淡淡一笑,早说过要她好好看路的。
“公子,公子。”阿峋在马滑倒的瞬间,不要命的将他护在怀里,待翻滚的趋势渐停,才伏在他身上大叫起来。
她的脸离他好近,近到呼吸可闻,而此刻二人的姿势更是暧昧无比。
他很不自在的掩饰道:“别叫了,我还没死。”
阿峋见他无恙,布满泪痕的脸上瞬间绽出笑容。这大概是人类所能表现出的,最丑的样子吧,他想着,腮上却显出了两弯新月。
寻常男子是绝不会让女子背的,但公子却并非寻常之流。
他早已将礼教视为无物,此刻在阿峋背上,不但不见窘色,还用充满戏谑的口吻调侃道:“我以前只知道你能吃,却半点儿肉都不长,以为是浪费了,现在才知道你竟还有一身蛮力,‘猴子峋’太委屈你了,不如改叫‘蛮牛峋’吧。”
阿峋额头青筋欢快的跳动着,身上的衣服也早就被汗水浸湿了,可这时的她却在心里暗笑,聪明绝顶的公子终于被她骗了一回,她的确只是个浪费粮食的人,并不是什么天生神力。
就在阿峋确认,自己已将毕生的认真都奉献在这条坑洼的山道上时,眼前终于出现了村落的影子。
她不敢怠慢,敲响了最近一户人家的院门。
来开门的村人被扰了清梦,本来没什么好气,但在看清情状后,却又不禁动容。
他们这个小村落位置偏僻,且道路难行,别说在夜里,就算是白日也颇多险阻,这也是为何他们能逃过起义军与盗匪洗劫的原因。
可看眼前这女子瘦瘦弱弱,竟然能背着个大男人找到这里,这份情谊委实是让这淳朴的村人感动了一把。
“小妇莫急,我们村里有个医仙,他定然能将你夫君治好。”
大概是天黑,让这村人在没瞧清俩人衣着差异的同时,也忽略了公子古怪的表情,只坚定地将二人视作了夫妻。
阿峋满心都是找到医者的喜悦,自也不愿费时解释什么,更何况能被误会成公子的女人,也是挺能满足她虚荣心的一件事。
他们二人在村人的引领下,来到一户杂草丛生的小院前,阿峋急切的喊:“快开门啊,不行啦!”
公子被她这句叫门语气得差点晕过去,咬着泛白的嘴唇问道:“你说谁不行了?”
阿峋将背上的公子向上托了托,气力全无的说,“我……我不行了……马上托不——”话未说完就朝门板倒去。
是以,应声来开门的季蔼就见到了这样一幅场景。
漆黑静谧的夜里,一个红衣厉鬼与一个逢头垢面的水鬼一同向他扑来,若不是自认平生从未做过亏心之事,恐怕他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经村人韩伯一番添油加醋的口述之后,他算是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却也对面前锦衣华服,俊得不像样的男子生出了不满。
若说他这辈子最看不惯的是哪种人,那就非好逸恶劳的贵族莫属了,眼前这男子不但是贵族,还是个靠女人活着的贵族,更是让他瞧之不起。于是乎,他便想也不想,抱起晕厥的阿峋,向屋里走去。
阿峋在感觉到有人抱她时就从昏厥中转醒了,看着面前的两条一字长眉,她先是愣了愣,然后一个轱辘从他怀里滚了出来,落地后更是充满戒备盯着他。
“小妇莫怕,鄙人乃是医者。”季蔼被她夸张的反应惊了惊,难得好脾气的解释到。
“医者?”阿峋看季蔼不过弱冠年纪,心中便对他的医术水平深表怀疑,但鉴于此刻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便就恭敬一礼,说道:“先生,请一定治好我家……夫君。”
阿峋觉得,在误会已经形成的现在,解释属于白费口舌,再者,能被称呼为“公子”的人,在这孤竹境内也不多见,她不想引来麻烦。
至于那时的阿峋究竟有没有私心,除了她自己与半空飘着的我外,再没别人知道。
“鄙人瞧着,尊夫的面色并无大碍,倒是小妇你——”他话虽说得客气,但语气中的轻蔑还是被阿峋听了出来。
公子是什么人,那是神仙一样高高在上的存在,如今竟被一个山野村夫轻蔑,这让视主如神的阿峋如何忍得!
“汝乃医者,怎得见死不救!”她收起谦和纯善的伪装,将原本狐假虎威的样子显了出来,末了还觉得威势不够,又泼妇一样的补了一句,“若我夫君有个好歹,我就不活了!我不活,你也甭想好活!我吊死在家门前,看你还如何自称医仙!”
季蔼自认是个威武不能屈的君子,可在这女子面前竟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挫败感,他其实很想把这俩人一起轰出去,但看那女子的神色他又动摇了,若是他敢轰,那这女子就真的敢在他家门前吊死吧。
也罢也罢,既然他们能找到这里,就说明有缘,没有不救的道理,他想着,便蹙着两道一字长眉,与阿峋合力将公子抬进了屋里。
一番检查下来,季蔼是眉头渐渐舒展,“尊夫的手伤乃钝器所至,虽看着严重,却并未伤及要害,只要敷了我特制的伤药,不出一月便可好转。至于脚伤——”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红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阿峋以为这是他治不好的表现,于是,“噗通”一声跌坐在地,想象着公子以后拖着一条腿行走的样子,人就像失了魂般呆在了那里。
相比之下,公子的表现却平静地有些过分。
他并不在意这具身体是否灵活康健,因为这些都不会对他的未来产生任何影响,倒是阿峋此时的反应让他意外。
怎么会有人比他自己还在意他的身体?尤其这个人还是一向视人命如无物的阿峋,这点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个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问题。
“治得了,治得了啊。”季蔼焦急的唤着,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前一刻还生龙活虎,仿佛连天都敢捅个窟窿,却因别人的一个表情,在下一刻消散了所有生气。
“治得了你做什么那副表情,一个大男人,吞吐什么,快说啊!”若不是因为有求于人,阿峋真的可能会一掌拍死眼前这人。
季蔼抹了把汗,“尊夫的脚筋虽然未断,但也伤的不轻,需要……需要活络筋脉,而那几味活络筋脉的草药……都……都——”他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将药膏往阿峋手里一塞,人就逃也似的跑了,临走时还顺手带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