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我能清楚地了解心理科学这个问题,所以我已经承担起了这一任务。在一切传统中,这是一个非同一般的棘手问题,在科学的传统中更是难上加难。我们仿佛身处一个荒无人迹的地带的最前沿,处在正统心理科学的传统技术毫无办法的地方。事实上,正是由于有这种不足,我们才有必要实施一系列新的方法,以便能够获得关于这一或其他独特的人类反应的情况,而这一系列新的方法业已导致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科学哲学。
但我们的任务是明确的。我们必须理解爱情,我们必须能够教导它,创造它,预知它,否则世界就会被敌对和怀疑所淹没。目标的重要性甚至会给予我们在此提供的那些不太可靠的材料以价值和尊严。而且,就我所知,它们是我们能够取得的关于这个问题的唯一材料。我们面临的特殊问题就是:“关于爱情和性活动,人能够给我们一些什么样的教益呢?”
我们首先提出的是那些两性之间爱情的、普遍的、表面的特点,然后才是关于自我实现者较为特殊的爱情研究结果。
不要做客观的或行为主义的描述,所作的描述必须是主观的或现象学的。没有任何描述,没有任何言词能够将爱情体验的全部性质传递给一个未曾亲身体验过爱情的人。爱情体验主要是由一种温柔、挚爱的情感构成的(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一个人在体验这种感情时还可以感到愉悦、幸福、满足、洋洋自得甚至欣喜若狂。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种倾向:施爱者总想与被爱者更加接近,关系更加亲密,总想触摸他、拥抱他,总是护着他。而且施爱者感到自己所爱的人要么是美丽的,要么是善良的,要么是富有魅力的,总之从心底里感到幸福。在任何情况下,只要看见对方或与对方相处,他就感到愉快,而一旦同对方分开,他就感到痛苦。也许由此便产生了将注意力专注于对方的倾向,同时也产生了淡忘周围其他人的倾向,产生了感觉狭窄从而忽略身边许多事物的倾向,好像对方本身是极富魅力的,吸引了自己的全部注意和感觉。
这种互相接触,彼此相处的愉快情绪也表现在想要在尽可能多的情况下———在工作中,在嬉戏中,在审美和智力消遣中———尽量与所爱的人相处的愿望之中。并且,施爱者还经常表现出一种想要与被爱者分享愉快经验的愿望,以至我们时常听人讲,这种愉快的经验由于心上人的在场而更加强烈了。
在施爱者身上唤起的特殊的性冲动是在所难免的。这在典型的情况下直接表现于生殖器的变化。被爱者仿佛具有一种世界上其他不能达到同等程度的特殊力量,能够使施爱者的生殖器勃起,或者从体内分泌出液体来,能够唤起有意识的性欲,常常能够产生伴随着性冲动的激动。但这并不是基本的,因为在那些由于年老体衰而不能性交的人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到爱情。
不仅在肉体上有一种亲近的愿望,而且心理上也一样。它时常表现为对两人幽会的特殊偏好。除此之外,我们时常还可以观察到在恋爱的男女双方逐渐发展起了一套亲密语言,一些旁人不懂的有关性爱的语言,以及一些只有对情人才懂得的特殊玩笑和手势。那种慷慨的情感,想要给予和取悦所爱的人的心情也是富有特色的,施爱者尽其所能为被爱者效劳,向他馈赠礼品,从中获得一种特殊的乐趣。
恋爱者之间还普遍存在着一种希望更加全面地了解对方的意愿,一种对心理上的体贴和靠近的渴求。也许,这些都是人格融合之下的一些例证。
可以轻而易举地说明关于慷慨的倾向和为被爱者效劳的倾向,这就是说,施爱者常常沉湎于一个十分普遍的幻想之中,即想像自己为心上人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形式的爱的关系,如朋友、兄弟、父母和孩子之间的爱。我至少必须提一下我在从事这些研究的过程中产生的一个猜测,即对他人存在的纯洁的爱,或者叫做存在性的爱,在一些当了爷爷、奶奶的老人身上也可以见到。
从某种程度上说,健康的爱情意味着防卫的解除以及自发性和诚实的增强。健康的爱情关系倾向于使双方的言谈举止完全出于自发,倾向于使两人相互了解,永远相爱。
解除爱情关系中的防卫性
西奥多·莱克指出,爱情的明显特征就是能消除所有的恐惧焦虑。这一特征在自我实现者身上表现得尤其明显。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在这种关系中,他们倾向于愈来愈完全的自发性,倾向于防卫、作用、尝试和解除。随着这种关系的进一步发展,他们的亲密、坦率和自我表现也与日俱增,达到高峰时的所有这一切都是一种奇妙的现象。得自这些人的报告表明,与被爱者相处能够使人真正成为自己的主宰,能够使人感到自由自在:“我可以不拘礼数。”这种坦率还包括让伴侣自由地看到自己在生理和心理上的缺陷、弱点。
当爱情关系处在健康情况下时,则并非表现为竭力去突出自己的优点。正因为如此,自我实现者便无须掩饰自己中老年期的身体缺陷,无须掩饰自己的假牙、背带、腰带以及类似的东西。他们没有必要保持距离、神秘和魅力,没有必要自我克制,也没有必要将自己的秘密隐藏不露。这种防卫的彻底解除与一般人关于这一问题的经典论述是背道而驰的,更不用说一些精神分析学家的理论了。莱克相信,做一个好的伙伴与做一个好的情人是相互排斥,相互矛盾的。但我们的材料似乎证明了相反的情况。
很显然,我们的材料还否定了那种两性之间具有相互敌对倾向的古老理论。两性之间的这种敌对倾向,对性的无端猜疑、与自己的同性联合起来反对异性的倾向,甚至异性这一词汇的意义本身,都通常可以在心理症患者甚至一般公民那里见到。但这一切在自我实现者那里却丝毫也看不到,至少我目前掌握的研究资料证明了这一点。
我们有理由相信,性的满足和心理满足的性质在自我实现者身上是随着爱情关系日益成熟而改进的。我的这一发现是与一般大众的思想、与那些在性活动和爱情问题上颇有见地的理论家的思想相互抵触的。自我实现者的报告表明,他们目前的性活动比过去更为完美,并且一直在得到改进。在健康人那里,严格意义上的感官满足与肉体满足是随着对伴侣的日益熟悉而不是由于新奇得到改进的。毫无疑问,性爱伴侣身上那些新奇的东西显然也十分令人兴奋、十分诱人,特别对那些真正的精神病人来说尤为如此。但我们的材料表明,从这一现象引出一个普遍的结论绝非明智之举。对自我实现者来说,情况肯定不是这样的。
通过自我实现者的这一特征,我们可以概括出一个普遍的结论:从某种程度上说,健康的爱情意味着防卫的解除以及自发性和诚实的增强。健康的爱情关系倾向于使双方的言谈举止完全出于自发,倾向于使两人相互了解,永远相爱。这当然也意味着,随着一个人越来越密切和深刻地了解另一个人,他就会喜欢他所见到的一切。如果伴侣极坏而不是极好,那么,将不会产生与日俱增的喜爱,而只能产生与日俱增的敌对和厌恶。我曾就“熟悉化”对绘画作品道理的影响作过一番小小的研究。
上面所说的一切使我想起了我所作的这番研究的一个发现。我的发现就是,随着与日俱增的熟悉化,优秀的绘画作品越来越为人们喜欢和欣赏,而拙劣的绘画作品则越来越不为人们所喜爱。其实,要确定一些判断绘画作品优劣的标准真是一件困难的事,以至于我不轻易发表这一发现。从主观上我要说,人越好,那么随着熟悉的加深,他们就越招人爱;人越坏,那么随着熟悉的加深,他们就越招人讨厌。
从我的研究对象身上得知,健康的爱情关系所产生的最深刻的满足之一就是它允许最大限度的自发性,最大限度的自由自在、最大限度的解除防卫和最大限度的使人免遭威胁。在这样一种关系中,一个人完全没有必要警戒、隐瞒、哗众取宠、感到紧张、言行谨慎、压抑或抑制。我的研究对象报告说,他们能够成为自己的主宰,完全感受不到别人对他们有所要求或期望;他们能够感到自己在心理上(同样也在身体上)是完全自主的;他们仍然感到有人爱着自己,需要自己,仍然感到十分放心。
这一点罗杰斯描述得很好:“被爱在这里也许有着它最深刻和最普遍的含义,即被深刻地理解和被由衷地接受。实际上,我们爱一个人只能爱到这样的程度,即我们不会受到他的威胁;只有当他对我们的反应,或者他对那些使我们感动的东西的反应能够为我们所理解的时候,我们才能爱。因而,如果一个人对我们采取敌视的态度,那么我敢肯定,我一定会采取某种防卫的方式来对待这种敌视态度。”
门宁杰描述了同一问题的相反一面:“我们的那种自己未得到正确评价的感觉对爱的损害要小于恐惧对爱的损害。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模糊地感到这种恐惧,惟恐别人看穿我们的面纱,看穿那些由传统和文化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城市压抑的面纱。正是这一点导致我们回避亲近的关系,只在一个表面的水平上与他人保持友谊,低估别人从而不能客观地评价别人,惟恐别人也恰如其分地评价我们自己。”我的研究对象通常能够超越传统的以礼相待这类低级需要,能够较为自由地表现他们的敌视和愤怒。这一点更进一步支持了上述结论。
心理健康(其他事情也是一样)来自于爱的获得而不是爱的剥夺。虽然禁欲主义不失为一条可能的道路,或许仍有着某些良好的效果,可是,需要的满足仍是我们社会中健康的先兆。
培养爱与被爱的能力
我的研究对象能够永远被他人所爱,当然他们也爱着别人。在几乎全部(或者部分地)能够获得事实材料的研究对象那里,这一点都倾向于引导出这样的结论:心理健康(其他事情也是一样)来自于爱的获得而不是爱的剥夺。虽然禁欲主义不失为一条可能的道路,或许也有着某些良好的效果,可是,需要的满足仍是我们社会中健康的先兆。
自我实现者与普通人相比,性欲高潮既是重要的,但又可看作并非那么重要。它经常是一种深刻的,几乎神秘的体验,但倘若性欲没有得到满足,这些人也容易忍受,这并不是一个悖论或矛盾,它是由动力动机理论引发出来的。在更高需要层次上的爱使那些低级需要及其满足变得微不足道了,也更容易忽略不计。但是,一旦这些低级需要获得了满足,更高需要层次上的爱也使人们得到更投入的享受。
爱在自我实现者身上变得就像食物一样,这些人一方面津津有味地享受食物,另一方面又认为食物在生活的整个格局中相对并不重要。当他们津津有味地享受食物的时候,他们是在一心一意地享用食物,对动物性以及人的似本能并不采取鄙视的态度。但是,在通常的情况下,享用食物在生活的整个格局中相对并不那么重要。他们并不需要美酒佳肴,他们只是在拥有美酒佳肴之际去尽情享用它。
同样,食物在尤赛琴哲学中,在幻想和在现实中,在价值哲学和伦理哲学中,所占的位置相对而言并不重要。这是某种基本的东西,通常被看成是理应如此的,是建立更高一级东西的一块基石。这些人乐于承认,只有当低级的东西建立起来以后,高级的东西才能够相应地建立起来;但是一旦这些低级需要获得了满足,它们便从意识中隐退而去,自我实现者从不沉湎于这些基本需要之中。
性生活与此极为相似。就算在生活哲学中性生活并不占主导地位或作用已经减退时,自我实现者仍能全身心地享受它,而普通人则很难做到这些。这是某种可以享受的东西,是某种能被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是某种别的东西可以建立于其上的东西,是某种像水或食物一样不可或缺的东西,某种完全可以当作水或食物来享受的东西。但是满足当被看成是理所当然时自我实现者一方面比普通人远为强烈地享受性活动,另一方面又认为性活动在整个参照系中远远不是那么重要。这明显是一个悖论,但我认为上面所说的那种态度已经解决了这一悖论。
需要重点指明的是,自我实现者这种对待性活动的复杂态度,极易造成这样一种情形:性欲高潮时而可以带来神秘体验,时而又可以忽略。这就是说,自我实现者的性快感即可以十分强烈,同样也可以波澜不惊。这与那种认为爱情是一种神圣的疯狂,一种心旷神迷的状态,与神秘体验的浪漫观点是背道而驰的。的确,自我实现者的性快感可以是十分微妙的,但并非时时刻刻都是如此强烈。它可以是一种轻松愉快、试而不虐的体验,不必每时每刻都是如此严肃、深刻,更不必成为每个人都必须承担的责任。这些人并不总是生活在高峰之中的。他们也可以处在一个比较一般的强烈水平上,轻松愉快地享受性活动,把它当作一种令人心醉神迷、试而不虐、妙趣横生的体验,而无须看穿迷狂与激动的最深刻的底蕴。当我的研究对象比较疲乏的时候,情况更是如此,这时他们自然就会进行那种比较轻松愉快的性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