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破落了。
他在平城的大小街巷穿梭,满眼皆是羸弱的老人和天真的孩童。间或有几个年轻人路过,却也是行色匆匆。
五十年前的平城可不是这样,他思忖。五十年前,作为最早开放通商的港口之一,平城繁华富庶,街上穿新式西服的先生挽着穿花旗袍的小姐来来往往,一片衣香鬓影。
那繁华带了些屈辱的意味——让平城繁华富庶的开放通商建立在战败的基础上,城中爱国的居民光是想想都觉得讽刺。好在他并非平城人,更不是所谓的爱国青年,甚至于,他并不属于那个时代。
他不属于任何时代,因为他能在各时空间任意穿梭,却不会老去不会死亡。
五十年前,平城。他在这里做过些什么呢?
似乎是遇见了一个女子,一个爱穿艳色旗袍的歌女。歌女声音婉转如莺啼,唱那曲《假惺惺》总有别的女子没有的风情。就像她身上玫瑰精油的香,总让靠近的男人迷醉。
他的记忆鲜活起来,歌女的面目也渐渐被想起。他记得当时是他主动上前搭讪——他和许多女子搭讪,而后用金钱和谈吐与那些女子言笑晏晏,最后与她们把酒言欢春宵一度。
他当然不会对那些女子负责,长生不老的人,能和谁携手一生?他有钱,而钱能摆平一切。
歌女么,自然也是把钱看得比命重的人了。他端着鸡尾酒到后台,只看见她在抽烟,吞云吐雾的样子冷傲非常,倒更正了他对这歌女的印象。
打了个响指,一旁跟着的两小厮抬着花篮上前,他指着花篮中间的一堆银元对她笑:“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风铃小姐笑纳。”
是了,那个姑娘的名字和她的样子一点不搭调,她叫风铃。
见她不为所动,他明白自己这一回下错了药,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递到她面前:“小姐的手指沾上了烟灰。”
风铃瞥了他一眼,接过手帕摁灭手中香烟,起身从衣架上拿了件杏红旗袍便钻进更衣室。等到再出来,却是看也不看那花篮一眼,径自向舞厅中央的台子走了去。
她唱的是《假惺惺》。
这支歌是什么意思呢?他端着酒杯饶有兴致地听她把歌唱完,忙忙转回后台。他在柜台处买了一大捧玫瑰,想着等她从台上下来,便把花送给她。对了,还要加上一句:你唱得真好听!
风铃没有到后台。他等了很久,坐在另一个妆台的舞女提醒他道:“风铃每日唱三支歌,唱完就走的。先生这花是送不出去了,早些回家吧。”
“谁说我这花送不出去?”他笑,走到那舞女跟前单膝跪下:“小姐什么时候也赏脸同我舞一曲吧?”
第二日,从那舞女家中出来,他到了一所小学堂。他第一次见到风铃就是在这学堂门口,她蹲着和一个小男孩讲话,日光倾洒,她的模样温婉动人。
他在学堂门口徘徊到下午三点半方才见到风铃的倩影。他等着她见完小男孩,从容不迫地走上前招呼道:“真巧啊,你也在这儿。”
风铃的神色不似夜里冷傲,脸上笑容未减,盈盈道:“先生的小孩也在这学堂念书?”
他一怔,旋即想起自己长着张三十岁男人的脸。
忽然间有汽车鸣笛,他走到风铃左边:“我尚未婚娶。”
一路上浅浅淡淡又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而他只嗅着她身上的香气。真是个玫瑰花一样的女人,他想。
从此他每夜必去歌厅听她唱歌,然后送她花篮。只是篮子里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堆满银元。即便他知道,那篮子里的银元最终还是经理与她平分了。
一瞬半年,敌国的军队已侵入与平城隔河相望的安城。一时间人心惶惶开始有人收拾家当西迁。而他不着急,仍旧每夜端着鸡尾酒在后台等她把歌唱完。
她似乎也不着急,又或者,只是因为她的卖身契被攥在经理手中,所以她没法儿决定自己的一生。如此一想,他又有些得意,自己等待已久的机会,不就是这一场战乱吗?
他送她回家,和往常一样,同她讲自己留学海外期间的见闻。他注意到她的心不在焉,于是一番思索后开口:“是在担心敌军侵入平城。”
她点头,鬈曲的长发微动,把她的脸衬得越发娇小精致:“我担心学堂。”
“是担心弟弟吧?”他笑:“你可以让我帮你的。”
“很麻烦。”她说,望着他的眼睛里却带着点点希冀。
“为风铃小姐,不会麻烦。”他一本正经。
他在那一晚得到风铃——他垂涎已久的,玫瑰花一样的女人。耳鬓厮磨间,他向她承诺,会为她赎身,并拿到去往内陆的船票。
之后的半个月过得甚为逍遥。作为一个时空旅行者,他清楚敌军会在什么时候攻进平城。他不曾骗她,他为她赎了身,也当真找到了船票。只是船票是托人送给她的,至于他自己,换了行装换了身份,去另一座城继续他的逍遥。
平城的风铃小姐,五十年前名动一时的歌女,玫瑰花一样的女人,于他而言,却不过是万花丛中的一点红。风一动,便是花落。
如今还有谁记得当初的风铃小姐呢?五十年后他故地重游,平城衰落,旧人不再——好似他光临过的大多数城市。而那些曾与他言笑晏晏的姑娘,在离了他之后,照样结婚生子,在袅袅炊烟里把一生走完。
身旁似乎有谁一直打量自己,那人的影子瘦长瘦弱。他向后一瞥,见到一个七十来岁的老阿婆。
他的一瞥让阿婆停住脚步,他觉得奇怪,也便站定任她打量。阿婆眼中泪光闪烁,这更让他觉得莫名其妙。出于对老人的同情,他把手伸进口袋,就要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
可是阿婆先一步拿出手帕擦眼泪。手帕陈旧,边角处起了毛边,但他还是一眼认出那手帕是自己送出手的。在那手帕的角落,有一个变形的“影”字。那是他的设计。
他没料到会遇见曾与他有过交集的人,还来不及思考阿婆是谁,阿婆却摇头叹道:“真像啊!”
“嗯?”
“我的丈夫。”阿婆叹息着:“可是他五十年前就去世了。五十年前你知道吧?那时平城处在战乱当中,开往内陆的船一票难求。丈夫为我找船票,却正好赶上平城被攻破。他遇上敌军,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
阿婆的形象瞬间与风铃小姐重叠,她的话更是让他迷惑。当年的确是他托人送去船票,并叫那人捏造他在乱军中丧命的消息,可他并不记得自己和任何人结过婚。
“出门在外,多给家里打电话啊。”她提醒他:“别叫家里人担心。”
他一脸错愕地看着她佝偻的身形,忙忙问道:“您后来没有再婚?”
她只是笑:“读过《红楼》吧?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他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这街道。他长生不死,能穿梭时空。他不愿结婚,可生活需要波澜需要新鲜,所以他游戏花丛。人性么,总归是存了不少贪恋和欲望的。那些和他在一起的女子,不过是看中他大把的金钱和不俗的外表罢了。她们以爱的名义,与他达成等价交换。
不过是假惺惺。他这么一想,便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唯一不曾想到的是,这世上有人和他不一样。
她会将一时的暧昧,存放一生。
2015-0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