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罗杰(RogerWray)
春是良夜里在恋人窗下所奏的情歌,秋却是残夜里凄迷如梦的哀调。在一年里销沉的时候,世界是充满了惨淡的严肃景像同老年的一种悲哀情调。这个智识我是从念关于这个题目的诗歌得到的。
愁闷的日子来了,一年里最黯淡愁人的日子,狂号的风,赤身的树同干枯的棕色草地的日子。
威廉·卡楞·布赖安特的哀歌就这样子开头。
是的,年头已经变老了,他的眼睛无光而且败烂。
这段是在郎匪罗的诗集里,这位诗人接着把秋同疯狂的老利亚王相比。威至威士说着秋的“萧条”的美,但是由雪莱看来——年头躺在大地上,她的死床,穿着枯死的叶子织成的一套寿衣。
呼得的值得赞美的小诗结句是:
愁闷的秋住在这儿,嘘出她满着清泪的蛊惑,在平原里无日光的阴影之中。
这许多都是再动人不过的;一面读着,一面配上了凄凉的调子,那是风魔在钥匙眼里奏出来的,使我极端地相信这许多话。所以,今天早上当我到乡下去做个长时间的漫步时候,我心里完全以为会看到秋的衰老的悲哀表像。
但是一开头我就碰到一个光荣赫赫的惊愕,我的心境由哀伤而变为狂喜。我从阴郁的诗的幻境走到生气充溢的现实;从惆怅的幻想走到有力的畅饮高歌忧郁的诗人们的一切预言像秋叶一样地四散凋零了。谁能够看着秋色的照耀,而说它们是严肃呢?谁能深深地吸进一口秋风,而说他是老迈呢?
秋是年轻,快乐,顽皮——夏的欣欢的儿子——到处都呈出青春同恶作剧的现像。春是个小心翼翼的艺术家,他微妙技巧地画出一朵朵的花,秋却是绝不经心地将许多整罐的颜料拿来飞涂乱抹。本来是留着给蔷薇同郁金香的深红同朱红颜色却泼在莓类上面,弄得每丛灌木都像着了火一样,爬藤所盖住的老屋红得似夕阳。
紫罗兰的颜色是奇异地涂在放荡的簇叶之上;水仙同番红花的色料全倾倒在白柠檬同栗木。我们的眼睛看饱了颜色的盛宴——青莲色,红紫色,朱砂色,深黄色,赤褐色,银色,紫铜色,古铜色同暗滞的黄铜色。叶子是蘸上了,浸透了如火的颜色,这位爱捣乱的“艺术家”非等到把每滴的颜料全用完时,是不肯住手的,然而雪莱瞧着这群扮哑剧的森林,却说道,在这么多华丽同辉煌陈列之中,年头躺在她的死床上,这些是她的寿衣!
为什么诗人们会觉得秋是带着老气呢?他在大地上喧跳着,追赶那班同小猫一样轻捷的狂风,使他奔窜过波平如镜的小池,将水面吹皱,一直等到水草发出咝声,将他逐去。
他沉溺在嘈杂的乐事里面,捣乱得像个放假第一天的学童。
他发下滴滴打打的一阵雨,看有什么结果没有;他就把一些菌染得血红了;他又放出整个钟头的夏天太阳来,跟着有一场的狂风暴雨。他磨折庄严的大树,一把一把地扯下它们的枝叶,把它们拿来向前向后摇动,一直等到它们呻吟出声,然后他才暂时跑去,剩下天堂也似的安静。落叶被赶得沿着小路飞奔。带着狂暴汉的破坏性,他弄坏他自己的作品,树林的华饰全行剥落。赤条条的树林嗟叹,又寒战,但是他却用怒号同猫儿叫春的声音来嘲笑它们。然后,他使羊齿红得像着火,停步来赏玩十月里的彩色。最后,假假地捧出黄金的太阳光,他引诱聪明人走出门外,忽然间把他淋住,将他赶回家里,已经是湿透到皮了。聪明人于是换了衣服,喃喃地说着将尽的年头的严肃同秋的萧条的美!
秋的整个精神是顽皮,喜动,像个热心的小孩。所谓“严肃的颜色”是小丑的古怪彩衣,所谓“如怨如诉的悲风”
却暗指着年轻巨人在树顶上玩着跳背戏。黑夜的渐见悠长使人想到一个强壮的幼童的长久睡眠,每个秋天早上,当太阳醒来时候,他搓着他的朦胧睡眼,心里纳罕在睡觉以前他会碰到什么把戏。
春是一位可爱的少女;夏是一位艳丽的新娘;但是秋却是一个顽皮的女孩,她那种偶然的安静是比她最吵闹的恶作剧还要更可怕些。
火车
林德(RobertLynd)
斯拖克敦达林敦铁路的开幕到今年的确是刚好一百年。这是我们现在的火车的开始。我敢说,当我们回顾时候,有许多人心里会怀疑,我们是值得庆贺,还是值得矜怜。
从开头起,预言家对于这事的意见就不一致。有几位说铁路最终是一种幸福,有几位说铁路最终是一种灾祸。我们今天所知道的只是我们采用了铁路,同当火车穿过森林时候,它的烟现在差不多变成自然的一部分,可以供诗人和画家的欣赏。真的,若使我们要说火车的坏话,也不能拿它破坏了世界的美观来做理由。小孩子一能够走路,就要人家带他们到看得见火车经过的地方。好像机关车也是有生命的东西,同一匹马或者一只鸡一样。在我自己的稚年时期,我晓得利斯本地方的华勒斯猎苑底下轰轰地走过去的一切机关车的名字。并不是我现在还能分析我对于火火车的爱好。但是那时一听到火车走近的声音,我觉得有快乐的波浪涌上心来,暂时淹没了我全部的生活,当这个庞大,油着绿色的机关车缘着发亮的栏杆,向我前进,同雷一样响地经过,带着最后车辆的刮辣声音在远处消灭了。或者小孩子在一个动着的火车头面前,感到些勃来克在《老虎,老虎》那首诗里所表现的敬畏。由他们看来,一个火车头是一个具有可怕的对称,美丽有力的动物——一个疾驰得出奇的危险动物。他们的世界并没有被这群奇怪的东西所破坏,却反增富了许多。小孩子真像猫儿:对于一切走动着的东西都感到兴味。世界上文明的地方很少东西具有火车这样伟大的速度。在小孩子的想像里,汽车几乎不能代替它的位置。汽车没有相类的音乐,白天没有云般的羽冠,晚上没有火,可以表示内中的活力。若使纳斯钦早看出小孩子从火车的形状,声音,甚至于气味,会得到多大的快乐。他的怒气也会减轻,不至于那样子把它们当做田舍风光的玷污者。
小孩子欣赏一列特别快车的经过,他的精神很可以和纳斯钦欣赏回响的瀑布时一样。看到一家小孩子赶紧跑到一架铁路桥下,刚好让火车轰轰地从他们头上走过,你是逼得不能不承认他们是稚年的诗人,不好说只是爱听假危险的嘈响的唯觉主义者,像那班到卫卜来的游艺场的人们。所以我想,无论我们对于铁路有什么责难,总不能够说他们破坏了风景。一个风景会给铁路所破坏,本来也一定是个很可怜的风景了。房屋糟蹋田舍美景的地方是多过铁路万万倍;但是没有易感的人们曾经用这个做理由,来反对房屋的存在。
然而当我们讲到大家所认为铁路的好处,我们却反更难于说出不加贬词的赞美话。虽然由美术方面观察,火车是很值得颂扬的,它们的功用却没有这么明显。在十九世纪里,大家常常以为迅速的运输机器会大有裨于人类,因为可以使各国的人民彼此更容易接近。照理论来说,结果是应当有这类的利益才是。但是,实际上有没有呢?法国人有没有更爱了德国人,因为德国人到他们那里比从前会这样子更快了几个钟头?波兰人有没有更热烈地爱了俄国人,因为俄国人能够靠着迅速的火车头的帮助赶到他那里去,用不着靠那迟慢的马儿?这次“大战”并没有鼓励我们去这样子相信。真的,稍懂得人性的人们应当先就晓得人们并不会因为做了邻居,而彼此更见和爱。真的,正因为德国住在邻近,所以法国人才那样恨他们,他们两国现在实际上是比斯拖克敦达林敦铁路开幕以前更近一倍。使法德两国人民互相亲爱,我敢说,像他们所值得的那样互相亲爱的,惟一法子是发明一种和火车完全相反的机器——一种机器使运输非常迟慢,使巴黎柏林相距得好像是各在地球的一面。设使一切运输的机器能够慢到像电影中用慢镜拍照的片子,那么再也不会有世界战争了。人们会去找更近的邻人来交战,哲斯脱敦先生各市镇互斗的梦想也会实现,诺定山的住民会整队走下斜陂,来同垦星吞镇上的人们打仗。
实在说起来,我们愈容易到外国去,我们好像同他们愈不亲密。在帆船同骑马的时代,出外的英国人旅行起来,他们真可说是在外国,那里的文字同习俗,他们都是非懂不可。今日出外的英国人却照例带着英国同他一起走;若使他有对谁说话,十回有九回不是同外国人,却是同本国人谈天。汽船同火车简直是在法国,瑞士!意大利各地方上遍地建起小块的英国同美国。这么一来,他们同法国人,瑞士人,意大利人,在任一方面都是更疏远了,除开时空这两点。
它们使人们由真正的旅行者变做远足旅行者了。
虽然是这样,我还是免不了相信,火车,汽车同飞机的最后用处是使各国在互相了解上更见接近。不管别方面有什么明显的事实,对于将来,我是和最初热烈地颂扬火车的人们抱有同样的意见。究竟火车还是在幼稚时期;它们才有一百多年的过去。当人们以后厌倦于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战争的损失时候,良好的交通最少能够使“世界国会”变做可能的事情——不是个做诗料用的“世界国会”。却是个对于解决关于五大洲的许多事情有些用处的“世界国会”。
这是个不妙的前途,但是也没有不断的采用毒气的战争那么不妙。斯拖克敦达林敦铁路是一种发明,最后可以帮助我们对于一个棘手的事情,找出个最佳的补救方法。
可是斯拖克敦达林敦铁路虽然最后可以变成有用于世界的东西,对于英国却几乎还没有证明出它是一个有用的东西。火车,无疑地,使英国住民能够更快地旅行到乡下去,但是同时也将城市扩大得许多,因此要想到乡下去,我们得比从前多走了许多路,结果是我们走到乡下去所花的时间还是和从前一样。在马车时代,一个寻求乡下的伦敦住民只要走到罕普斯忒就成了。火车现在却将周围二十哩的乡下化做只是伦敦的一个近郊,痕麦,痕普斯忒同多轻在今日还没有一百年前的罕普斯忒那样有乡下风味。一切这类迅速的交通工具很快地就能够送人们到孤寂的地方去,可是孤寂的地方不久也就不孤寂了。八月中的圣·壹夫斯已经不是渔村了,却是个拥挤的地方。嘿·托也不是静默的旷野里的孤峰了,却是停顿长形马车的好所在。然而,火车同长形马车的毁坏幽处也很容易言之过甚。火车同长形马车的确结果了不少古代静默的巢窟,但是它们有这个好处:
它们把群众集中在几个名胜所在,让其余的乡下差不多和从前一样地沉酣在静默里面。爱幽居的人们真是有幸,因为其他的人们多半是去人人所去的地方,在群众里最感到快乐。火车帮助我们满足这种爱群的热情,集合有成千成万的我们在布来屯同卫定,让内地的高原给羊群,牧羊人同极小数孤僻的人们去享受。真像前面所说的,房屋的损害英国外观比火车是更有力得多,但是虽然多半房屋是毫无美观的,它们大多数是隐没在田野的青绿丛中。悲观主义者以为塞立遍地盖了房子,现在已经不是塞立了,只可说是个近郊;但是你还能够站在塞立高原的顶上,看出去周围好几哩内只是田树,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将来,我敢说,人们会渐渐学会隐存他们的房屋的秘诀,所以他们的房屋将同鸟巢一样,无损于天然的风景。没有一个东西能够将乡下毁灭得干干净净,只要人们心中还是恋着乡下——火车不会,房屋同太稠密的人口也不会。我想一百年后的英国比此刻的英国不至于减少,却是添加了田园的风味。
若使一定要讲铁路的坏话,真的,我们不能说它们毁坏了乡下,却只好指它们损害了村落的生活。村店,我想,是衰落下去,大非昔比了,因为现在火车弄得它要同城里的大公司竞争。村里有许多住民从他们门口的小店仅仅买一点儿东西,或者什么也不买,他们的购买几乎全是到城里去干的。这不是从前那种爱乡的情绪。可是,就是这点也容易说得太过。有整千整万的女人倒喜欢她们门前的小店,胜过于三十哩外的大铺子。它们对于它们邻居的关切使她们的店里比在异城的无灵魂的公司里快乐得多,并且她们只须走几分钟的路,就能从本地的店铺得到她们的主要快乐的一种(指闲谈)。所以也许铁路毕竟是没有这么多的害处。我们还没有什么原因,要替乔治·斯蒂芬孙建个雕像,但是我们也没有什么理由,去咒骂他的遗名。若使请小孩子来投票,他或者居然可以得到他的雕像。我们能够更容易地赦宥了他,当我们记起,他所发明的不单是一种机器,却是许多保姆要宽松自己时,拿来哄她们所照顾的刁蛮小孩子的一件大玩具。
船木
瑟斯顿(E·TempleThurston)
伦敦城里的河旁有一所围场——我想总是在兰伯斯的对面或者那里附近——在那地方你同“浪漫史”可以有很亲切的接触,使你的幻想燃着起来,神游到几千里外“东方”的远海里去。
你尽可以用不相信的口吻谈着如愿环,一步七十余里的长靴同有魔力的地毡,以为它们全是属于神话的,只有小孩子的心才能吸收的;然而究竟说起来,它们不过是用诗情将人生里微妙的东西拿来具体化,这此东西本来会加我们的想像以双翼,或者替那倦于现实的眼睛带来白日梦的温柔好睡。
差不多个个人一定都知道我所说的这个地方。他们在那里将有了日子的海船的船骨打成碎木头——这些船曾经无畏地安全地走过成千的大风浪,曾经那么有希望地望着渺茫的模糊的地平线驶去,而始终能够逃避着饥饿的海的狞恶的,紧抓着的手指。
在那里,你会看到他们死时的脸孔,那班默默不言的船头像,它们在这么多深夜,这么多白日里,现着不倦的,老是注意的眼睛,毫不恐怕地同深海的神秘相抗。这些无表情的脸孔使人们觉到悲哀——又使人们感到凛然。它们好像是这么木然的,这么愚蠢的,当你起先看它们时候;但是你的幻想一鼓起翼来,你的耳朵一同东西内在的音乐调和好,那种音乐在一切东西里都可以找出,不管是多么物质的东西,你会听到模糊微弱的声音,里头说出成千个的海的故事,讲出成千句的大话,述出成千桩的冒险事情。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一件东西是缄默的。只是我们耳聋听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