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啊”从女墙上跌下来的小姑娘低声呼了下痛,心里又暗自庆幸,还好自己穿了这厚厚的白鹤羽氅,加上这院子里的积雪似乎从不曾扫过,积得有些厚了,有些松软的质感,摔在上面并无大碍。否则自己这细胳膊细腿儿,可能会折上一折有些苦头吃了。她站起来抖抖身上的雪花,理了理青色罗衫,凭手感稳了稳双丫髻上左右各自坠着的蝴蝶穿花形彩色珐琅簪子,心里暗笑一声,今天早上特地换下了自己通常戴着的碧玉宝相花簪子,阿吉这小子这次可没理由嘲笑自己全身碧绿像个萝卜缨子了吧。
“讨厌,我凭什么在乎那小子的评价啊。”那小丫头嘟了下嘴,喃喃自语,小心地从身侧挎着的青布包里,拿出一个黄色油纸包,转眼把那油纸拨开,一支晶莹剔透的糖葫芦露出来,红色山楂上裹着亮黄的糖汁,像一颗颗别致的宝石整齐地排列在一起。她舒了口气,还好,刚刚跌落的那一跤没把这零嘴给压碎了。
“阿吉,快出来,快出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过来!”她举着手里的油纸包,几步走上台阶,伸出一只手来,啪啪啪地敲着那紧闭着的门。期间她扫了一眼看着院子里,一堆劈开垒好的柴火边上斜了一把斧头。“他真的是要靠卖柴火为生吗?”屋里没有任何反应,她开始回想那天在通务街上遇见他的时候,他也正是担着柴火在跟人还价,今天会不会是因为这下雪天柴火供不应求,阿吉那家伙出去送柴火,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小姑娘站在檐下,开始想着多种可能。可是她在心底还是有很多疑问的,比如,这个叫做阿吉的男娃,明明是被爹爹保护在这个完全看不出来是云府别院的别院中,照理说根本不需要自己找生计的,而且既然是被保护,那他为什么还要出门卖柴,那岂不是会被别人抓个准吗?除非,卖柴郎只是他掩饰身份的一种方式而已了。就像那天在街上再次见到他时,自己一开始不也是差点被骗过去嘛。想到这里,云曲束又开始为自己的聪明而窃喜。不过,她今天过来,虽然是经过了父亲的许可,想要解开自己长久以来的许多疑问,这个小小的推理完成,对她来说只是一道开胃的柠檬泡甘蓝菜。
暮色将近,这冷清的小院除了簌簌落下的雪花,跟地上那厚厚的寂寂积雪融为一体,除了光秃秃的枯树丫子没有其它的好景致。云束曲瞟了一眼那树丫子,想到两年前的春日,那树上浮动着层层浅粉色的云朵,微醺的香气拂动,树上轻轻跃下来的灰衣少年是带落了些许繁花中的细小几朵吧。
裹紧身上的鹤毛氅,云束曲又开始嘟嘴了“想到那天就来气,就算假装不记得我,也不用那么凶吧。”她说的那天,还不是初见的那一年。她跟阿吉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开始不太愉快,可是后来竟然还是离奇的美好。那时云束曲九岁,阿吉十一岁。
云束曲知道她那名字出自一首边塞诗“蕃州部落能结束,朝暮驰猎黄河曲”,他爹爹总喜欢说自己是武夫粗人,却也晓得给自己的掌上明珠取个好听的名字,是寄托了美好的愿景。但不知道他的愿景是否也包括女儿不做寻常闺阁女子。这位束曲姑娘心心念念想像个男儿一样,能驰骋沙场,挥斥方遒。云将军有许多次劝说她多读读婉约派的诗书经史之类,她则以自己是将门之女的缘由,硬是不知道从哪些渠道找来了各类兵书。发现自己连字也认不得几个时,还求知若渴地请教府上的师爷。可怜师爷一个老实文人,跟着这云大小姐一起在兵书中的刀光剑影阴谋阳谋体会别样人生。云束曲深谙理论要跟实践相结合的道理,看书的同时开始了实战演习,比如翻翻墙,布布阵,破破迷宫。有一天自然而然地,云束曲竟跟着爹爹身边一个影卫绕过自家大大的像迷宫一样的园林,到了一处偏僻又显得破败的别院后,内心的欣喜简直可以用雀跃来形容了。
影卫就是像影子一样难被常人发现,云束曲发现了,她很得意。
跟踪影卫是难以被常人做到的,云束曲跟踪了,她很得意。
这个偏僻的别院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才发现这究竟有多偏,之前难以被府上其他人注意到,云束曲注意到了,她很得意。
那影卫便装打扮,提着一个包袱走进那院子,关门之前警惕的左右微微探视,再轻轻拴上门。云束曲在那影卫看向她这边时,正敏捷地一转身,贴在拐角处墙根,像是经历了多么大的一段波折般抚抚胸口,“跟踪原来是这般耗心力啊。”她轻轻舒一口气。
她才不知道,自己那时的得意根本就是自以为是。如果不是因为这云束曲只是一个小娃娃,且没有任何恶意,影卫怎么可能会因为感受不到所谓的“气”而没发现她呢?
更有可能,那就是运,那时就该她遇上苏南泠。
那时苏南泠说他叫阿吉。
从墙上跌落的青衣女娃保持着奇怪的坐姿,惊讶地望着花树下明眸皓齿的少年,见对方眼里有的是戒备与厌恶色彩,与这阳春三月和煦的景致极其不符,想到自己从墙上摔下来竟被这桀骜少年冷眼瞧了去,竟气打不过一处来。
“喂喂喂,小子,你就这样看着一位淑女从那样高的墙上跌下来而无动于衷吗?”云束曲感觉自己眉毛上扬地恰到好处,如果有胡子的话,她会试着吹吹胡子,就像他爹爹生气的时候那样,很有威慑力。
可是对面的小哥却并不买账,依旧冷冷地看着她,“小女贼,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你从那么高的树上着地而没丝毫损伤,会武功吧?你应该接住我的!”看到对方眼里竟然有些笑意,却并不友好,突然想到自己的要求确实是过分了点,先不说那小子看起来就是头冷血小狼,就自己翻墙入院到陌生人住处这一行为,就不是淑女所为。想到对方对自己的称呼,一时间竟然有点羞愧地脸红了,但自小还是没理也不饶人地冲那小子吼起来“你说谁是小女贼,你哪只眼睛看到本小姐是贼了?”
“不是贼,那你为何有门你不走翻墙进来?”那少年见她先是红了脸,又是有些没底气地故作凶巴巴的样子,心想原来不是来者不善,只是个喜欢耍性子的大小姐,便也不像先前那般摆出冷脸咄咄逼人了。他走近云束曲,蹲下来跟她平视。
云束曲吓了一跳,脸更红了,这少年比她大不了多少,眼里却是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光芒,现在看着她,完完全全是一本正经的探究色彩。是要告诉他实话吗?自己是跟着爹爹的影卫一路过来,见影卫离开后,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非要过来看看这院子里的情况。她那喜欢想象的脑子里之前已经想过许多可能性了,从这里养了一头爹爹喜欢的珍奇异兽,到心里最坏的打算:这里藏着一位姨娘。可眼下的事实她却是没想到的,这里住了一位她不认识的少年郎。既然百转千回绕了许多地方,居然还是在自家如此隐秘的别院,爹爹瞒着众人把他安置在这里,显然是有爹爹的理由。云束曲在想这些的时候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她觉得自己需要编造个理由,不要说是怎样到这里来的好。虽然以前看的兵书因为识字能力有限,也懂得在这种情形下回答问题一定要快、狠、准,不能让对方看出有丝毫犹豫。
“哥哥?!”云束曲被自己软软的声音吓了一跳,这一天遇见这个神秘少年,她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已经被前所未有的开发了。她吞了口唾沫,给自己的下文找理由,这少年就是一位没有被迎进家的姨娘所生下的孩子,被爹爹藏在这里也是说得通的。爹爹对她隐瞒这男娃的存在,肯定是不想云府目前跟这孩子有什么瓜葛,很是可怜,他还不知道自己有个妹妹呢。想到这里,云束曲心一软,声音居然也跟着软了。“哎,我真是个善良的人啊。”她又给自己一个好评,趁那少年一怔时,扫视了一下院落,一方天地空空荡荡,只有几株樱花树热热闹闹开满似锦繁花,便接下自己的话头“这位哥哥,我只是路过你家小院,见那樱花开得正好,想进来摘几朵回去练习插花。”
“冰糖葫芦,冰糖葫芦诶,酸酸甜甜正好吃的糖葫芦诶”院子另一侧的墙外传来吆喝声,她赌对了,看来这种偏院七绕八绕,真的会跟街市上某条道路相通过,从那条道路上看,这只是一栋独立的小院落。
“按理说我是该敲门的,但是又怕里面是个凶巴巴的大人会把我当熊孩子轰出去,当然为了寻找最佳落地方位,我就从那边墙上慢慢挪到这边了,但还是平衡感太差,摔下来惊扰你了呵呵呵”云束曲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尽量让自己表现镇定,最后的呵呵呵也真是脸上带着笑,为了表示诚意,还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叫云束曲”。
少年都没有反应,只是道了句“哦,原来是这样。”似乎信服了一般,那少年站起身来“要进去坐坐吗?”
云束曲试着撑起来,那少年也耐心等了半刻钟,等她低着头如蚊子嗡嗡般说了声“腿软了,起不来。”后,少年便转身,再次蹲下,让她把手搭在自己肩上,半背半扶地带她进屋了。扶她那一刻,她看到花树的影子投在他的灰色短装上,阴影里看不到他的神色,心里却是在感叹哥哥会不会很孤单。“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对方似乎没有听到般,扶着她进屋“你的脚是扭着了”。
那一天,云束曲觉得自己有了一次奇妙之旅,在探险过程中发现了自己竟然有一个哥哥,还是一个怎么看怎么好,初见时那一小点的不快算不了什么,虽然他生气的时候看起来像一匹凶猛的小狼,但是在给自己正骨的时候居然还会柔声提醒“有点痛,忍着点。”她愈发觉得,有个哥哥真的很好呢。这么个院子里居然只有他一个人住,他很孤单吧,所以后来她讲了许多自认为特别有趣的事情,在得知少年之前是在樱花树上午睡时,居然想像了下,在树枝上奇怪的睡姿也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姑娘家哈哈大笑的同时还要埋怨对方为什么笑得那么浅。
“有时候我是任性了点,但也是要分人的,在要么是我特别讨厌的人,要么是我特别喜欢的人面前我才会任性。”云束曲给自己总结了下,心想在哥哥面前当然也要任性。
“不早了小姑娘,你该回家了。”对方依然只是直接地表达自己想法。
云束曲“谁是小姑娘,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的腹诽,被对方递过来的一大把枝枝蔓蔓的樱花变成惊呼“这是什么!?”却是不由自主地红着脸接过来。
“不是说见这樱花开得好才翻墙的吗?”径直踏出堂屋门走向院子的小径,没有看她。
“是啊,好美!谢谢哥哥。”云束曲捧着那一把繁花,心里满满的欢喜“对了,你是什么时候去折的这些花枝儿啊!?”
“你在讲贵府上猫儿偷吃青鱼那个故事期间。”他走上院门的台阶,还是背对着云束曲。
云束曲一改拖沓前进的步子,小跑两步跟上他,“那你岂不是没听到那故事的后续,你知道吗,那猫儿吃掉竹篓里的青鱼后,头却被卡住了,大脸猫就顶着那篓子跑到我跟前,天色太暗我只见是一个猫身竹篓头的怪物迎面扑来,居然吓哭了,哈哈,我小时候胆子可真小。”说着说着,搂着那把樱花自己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少年拉开院门的木栓,转身只见夕影中,一边自顾自讲趣闻,一边捧着花枝咯咯笑个不停的青色衣衫的小姑娘,明明是夕阳晚照,她却像是沐浴在正午明艳的阳光下一般。
“好了,快回去吧。”少年打开门“恕我不能送你,这院子,我是不能出去的。”接着顿了一顿,“阿吉”。迎上小女孩儿疑惑的目光,他眼里带了点笑意“我的小名,从前我娘亲常这样唤我。”
云束曲低着头,慢慢踱出大门外,她隔着门扇,看着门里背光处的少年像是站在一个巨大的阴影里,有些暗暗神伤“连这院子都出不去吗?连姓氏也不说,看来他对云家成见不是一般的深啊。”脸上却还是笑着看向他,“好的,哥哥再见”
“阿吉,我会记住这个地方,下次一定会再来看你的。”她朝那慢慢关上门的少年喊了一声,回复她的,是插上木栓停顿了一下的声音。云束曲抱着花枝,转身离开,走在大街上,只顾着出神,走了好一会儿,抬头才发现,这里很陌生。街上往来的人群有些行色匆匆地回家,天上暮归的群鸟,天光渐渐被暮色掩盖,心底有些发慌。
我.这是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