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小巷里也不知有多久没人来过了，仿佛这片空间是被所有人都遗忘的角落，斑驳，荒透，甚至阴冷的连阳光照到这里也变的稀薄起来。
大祭司和紫衣少女就在相距数步的地方面对面站着，各自默默的打量对方。
“绕了许久，你就是要把我引到这里来么。”大祭司微微抬眼，看了对方那湛蓝的眸子，又移开视线。
少女轻笑一声：“你明知我故意引你来此，却还是来了。说到底只是没把我放在眼里。被你如此轻视，算起来也不是头一回了。”
大祭司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你，之所以随你来此，不过是想见见故人罢了。”
少女沉默片刻，忽然轻叹一声，声音柔和了一些，道：“故人……是啊，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三十年？四十年？还是五十年？霍青衣，你老了啊……”
“七十三年了……我离开紫青山时刚好二十三岁，如今九十有六，又怎么会不老？你却依然是当年摸样。”
素萝语气淡淡道：“我们本来就是不老不死的，你知道。”
“是啊，不老不死……可怜，可悯！”大祭司忽然大笑起来，许是许久没这么笑过了，马上便不习惯的咳嗽起来，可是他却依然不顾的大声发笑，笑声夹杂着咳嗽声，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固执的不愿停下来。
“霍青衣！”
一片紫影对着大祭司当头罩了下来，一时如同万千紫霞遮住了天空，炫美，灿烂，又不可阻挡。然而它依然被停了下来，被一道黑色的狂风，凌厉，决绝，冲天而起，吹散了霞光。
两道人影乍合骤分，少女看了看碎烂的衣袖，冷哼一声，“嗤”“嗤”两声扯掉它们，露出羊脂般的玉臂。
大祭司衣袍鼓胀，黑袍的边角被空气吹起，半响才缓缓落了下来。
“你又何必急着动手，多年未见，很多话还没有说完。”
“哼，笑的如此张狂，怕你这把年纪一不小心笑死过去，还不如先死在我手里。”
“我笑可笑之事，有什么不该的？”大祭司半眯起眼，眼里仿佛酝着神光。“不老不死，是啊，你们从诞生之初就得到了古往今来全天下的帝王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是你们又是多么可怜的一群。不老不死，不入衍虚。活着时连名字都没有，消散后，甚至连回忆也会被人遗忘，仿佛天地间你们从没有存在过，世界上也不会再有一丝你们存在的痕迹，难道不可怜可悯么？这样的不老不死，不可笑么？”
“首先，我有名字了，另外，我不会让自己消散的。”少女冷冷的看着大祭司，斩钉截铁。
“这世上一切，皆在衍虚循环中。”
“你自己说过，我们不入衍虚。”素萝冷笑一声。
“可你们离不开命运，”大祭司抬起手指向天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逃离，衍虚也不行！”
少女大笑起来，指着大祭司，笑的直不起腰。
“有什么好笑？”大祭司面无表情的看着素萝。
“当年……哈哈……当年你就是因为这句话被他们赶了出去，从此不得再回紫青山，这么多年了，你果然没变，一切不离命运，衍虚也不行！哈哈，当年山上那帮家伙听到你这句话，那脸色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谁能想到，被当年那帮老家伙最看好的弟子，天驱院掌院最骄傲的徒弟，脑子里的想法居然如此离经叛道！”
“离经叛道？离经或许，判道未必，道不同罢了。”大祭司摇了摇头
“就算离不开命运，可这命运也不是你定的。我们中当年有个总和你小师妹一起玩耍的，你还记得么？”
大祭司面无表情道：“当然记得，师妹很喜欢她，甚至还教她读书识字。”说着又皱了皱眉：“也许真是老了吧，忽然记不起她的样子。”
少女忽然大笑起来，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不同之前为了对老人的嘲讽。
“你记不清‘她’的样子，却还知道记忆里有个‘她’，哈哈，那你知不知道那个‘她’已经死了，是‘死’了，不是消散，知道么，是‘死’了！”
少女大叫起来，伴随着笑声，又像是哭泣。
大祭司终于变了脸色，大声道：“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
“你们这些魅灵，于虚无中化生，虽可在世间近乎不死不灭，但消散后不入轮回，天道往还最是公平，它给你永生不朽的机会，却也给了你们一旦消逝的惩罚。如果你所说是真，那就是天道不公。难道是衍虚交替产生了什么影响……”说道后来，眉头紧紧皱起。
“你知道我没必要在这上面骗你什么。”素萝看到大祭司皱眉不语的样子开心的笑起来，“这些年你我暗地里也互相给对方找过不少麻烦，这次见面我是想告诉你，我玩够了，你以后想做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忽然出现拆你的台，反正你这么老了，想来用不了多久也就死了。”
大祭司冷哼一声：“你要做什么？”
“九州这么大，极北的霜州雪原我也玩腻了，这次我要去个繁华些的地方，霸州也好，中州也好，待上几年，你我怕是相见无期。”
老人目光低垂，沉默不语。
“霍青衣，别那么容易就死了……”
抬起目光时，紫衣女子已不在眼前。
“还是多操心你自己吧。”
老人无声的走在墙边的阴影中，伛偻着身躯，仿佛忽然感觉到了周遭的寒冷，紧了紧身上的袍子。
“老师，你看。”城门边，华渊跑到不知何时出现的老人身前，献宝似的晃动着抓在手里的木傀儡。“看，是楚恒送给我的。”
老人微微一怔，原来这个孩子也是会有这种表情的么？是啊，又怎会没有，自己还是个孩子时不也是会因为一个心爱的玩具而露出这种表情么。
刻板的面容忍不住柔和起来，随即又摇了摇头，道：“楚恒呢？”
“他说守城的兵士大多认识他，和我们一起出城有些不便，就先出城等我们了。”
大祭司点了点头，带着华渊缓缓向城门外走去。
“老师……”
“何事。”
“我将弯刀送与楚恒了。”
大祭司脚步猛的一顿，双目如芒的看着华渊：“你可知那是何物？”
“莲月。”
“不错，你已想到了。既然知道那是什么，为何还要轻易送人？德兰庄尔从荒神身体中取出的宝刀，只抵的上你手中的木傀儡么？”
“我身上只有莲月可以回赠，况且，他是德兰庄尔，莲月在他身边才更合适，不是么？”
老人半响无语，最后只长叹一声，低声道：“傻孩子，你才是会成为德兰庄尔的人啊……”
楚恒把玩着手上的银色弯刀，想到大祭司就是用这刀鞘里的不知名枯草让自己在狼群里走了几个来回，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正想着是不是要挑出一根仔细看看的时候，便见大祭司和他身旁的华渊踏着积雪向自己走了过来。华渊依旧脸上带着笑，向自己挥了挥手，只是大祭司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
“我们去的地方比较远，必须要有脚力才行。”大祭司面无表情的道。
“明化城里没有卖牲口的集市，往西走差不多二十里有个集子，骡马牲畜都在那交易。”楚恒道。
大祭司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楚恒别在腰上的弯刀，沉声到：“走吧。”
不远处的雪丘上，紫色的身影悄然而立，雪丘前不时有行人经过，偶有目光经过这里，却如同什么都没看到一般，没有一人的视线稍作停留。
紫衣少女望向渐行渐远的老人和两个少年，一双眼里满是不解，嘴里喃喃道：“为何他们会在一起……”看着黑衣少年还显稚嫩的侧脸，想起那夜他郑重其事的承诺，嘴角忍不住扬起，最后竟笑出了声。
“三年么……哈哈，三年，三年很快的，那时你又能变的多厉害呢，保护我……哈哈，三年就能保护我了么？”
笑声越来越大，却忽然屈膝坐在了雪地上，还裸露在外的双臂抱着自己，头埋在臂弯下发出了如同无依的幼兽面对天地无常时的悲鸣。
“快些长大吧，保护我……保护我……保护我……”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颤动的双肩终于渐渐平息，抬头望去，早已不见了黑衣少年的身影。
“素萝……这就是我以后的名字了，真好，我有名字了，姐姐，我也有名字了啊，是不是这样就可以像你一样，即使不存在这世上了，也依然不会被人遗忘？”
素萝张开手，透过指缝看着映在地上的影子。那影子淡淡的，好像阳光是透过一块灰色的水晶投射下来。
“就给你十年吧，十年后，我会去找你。那时，你要变的很强很强，我有事，你帮我，有人欺负我，你保护我。一定要做到啊……”
少女用手抹干脸上的泪痕，遂起身，南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