芨芨草,新疆普通至极的草本植物,遍布山野和草原,天长日久,就站成了新疆的一种精神肖像。
一
我一直以为,生活在新疆是幸福的,因为这里的本真朴实,因为这里的隐藏着的美。即使是荒野一株并不起眼的草,也透射出时间深处的光芒。就像芨芨草,在广袤的新疆大地,她并非因为美丽和芬芳却声名远播。一年四季,这种让人亲近而又永远无法读懂的精灵,始终散发着本真朴实的美。
在春天,冰雪消融。这种生命力极强,不依赖于大气降水而生长的密丛型禾草,一旦返青,生长速度超人想象。那裸露着的褐黄色土地上,一簇簇大小不一,高低不平的枯干草疙瘩上,仿佛一夜之间就冒出几枝嫩白略带粉红的新芽来,它们向着天穹,只几天工夫,就伸出了无数支雄性的胳膊,大有剌破天幕之势。温暖的阳光拂过,那娇嫩的肤色充满绿的活力,一坨坨,一团团迅速靠拢,漫成一片绿色的芨芨草的海洋。在一碧如洗的蓝天下,因为芨芨草充满率性的绿,加上灿烂娇艳、芬芳扑鼻的野花,歌声婉转动人、飞落起伏的百鸟,如诗如画的意境构成了一幅优美深邃的风光图画,草原的快乐就像梦中绽放的伊甸园。置身其中,一切烦恼忧郁、情仇恩怨都会自然消融。然而有谁曾仔细想过,赋予草原春天主色调的竟然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芨芨草!
新疆的夏季,平原热浪滚滚,戈壁生焰,而山区和草原却凉风习习,绿茵蔽野。此时的芨芨草,也自有其迷人的风采,它们躯干高大,枝头的细梢上结满了细碎的穗状淡色小花,微风吹过,犹如大海的波浪一波连着一波。白色的羊群如点点白帆,在令人心醉的碧海中徜徉游弋,大快朵颐地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而那突然响起的一阵急促蹄声,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如梦的恬静被搅碎,那剽悍俊美的牧羊人,阳刚之美抛洒在一片柔性的草原。牧鞭响过,歌声响起,《故乡》的旋律如泣如诉,尽情抒发着对草原的一往深情。绿草,歌声,羊群,此时此刻,那种辽阔和孤独,欢乐和激情。那种淡淡的忧郁和惆怅,那种对于草原的深沉的迷恋,似乎都在柔之美中化作一首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长歌。而芨芨草,既是创造这一片广袤壮阔的美的使者,又是这里忠实的美的欣赏者。
任何生长在大地的植物,都希望春华秋实,就像人们春天的劳作希望换来收获的金秋一样。不同的是由于人们对未来的期望值过高,如果歉收,就会失望之极,而芨芨草却不会因为只开花不结果而悲哀,她自有其独特的奉献,她奉献给秋天的同样是一种不亚于粮食作物的盛宴。随着唰、唰、唰的有韵律的铁镰和芨芨草的摩擦声,芨芨草被拦腰割断,走进了人们的庭院。从此时开始,它将为这个秋天平添不少的生活乐趣,芨芨草将被心灵手巧的民间艺人编成草帘,门帘,甚或工艺品。
寒冬降临之时,飞雪漫天。芨芨草孤守望着苍凉。在旷远而静默的白色草原,呼啸的狂风刮过,它抖动着干枯的躯体,几经风雪,才顽强地倒下。那一坨坨参差不齐的刺猬状的草疙瘩,岁岁枯荣,一个坚定的信念是——冬天过后就是明媚的春天!
二
人们的感官通常都是挑剔的,往往对于风花雪夜、大红大紫、耀眼夺目这样的事物青睐有加,而芨芨草,却少有人关注。在伊宁市汉人街的一个角落,那里摆放着一长溜用芨芨草捆扎的大扫帚,它们和一群高粱秸秆捆扎的扫把一起,在等待着人们的挑选。此时此刻,让我感动的恰恰是那一排白里泛黄的芨芨草扫帚,它和端坐旁边的那位年过花甲、长髯飘飘的老人一起,在色彩斑斓的尘世中保持着一份难得的淡定和从容,我甚或觉得,那位老人本身就是一株芨芨草,一株经历了无数风雨的芨芨草。太阳从天空洒下来,芨芨草的颜色映在土灰色的老人身上,竟然就像加了糖一样变得甜蜜起来。这位老人告诉我,汉人街是他长大的地方,他已经在这里买了二十多年的芨芨草扫帚了,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卖芨芨草扫把,以后还会以同样的方式度过自己的日子。一个人一生都在做同样的一件事情,没有任何的轰轰烈烈,甚至极度卑微,可是因为长期的坚持,他竟然和芨芨草就建立了难以割舍的情怀,也许有一天看不到芨芨草,他会失魂落魄,就像我们失去一件心爱之物一样。这与现代人的那种浮躁显得格格不入,面对复杂多变的社会职业,有的人朝三暮四地奔波于职场,有的人徘徊在生活的十字路口茫然无措,还有的人因为承受不了社会的压力选择了极端的方式,而这位老人却在用一辈子的时间在做着一件和芨芨草一样卑微的职业。与其说他是在卖芨芨草扫把,还不如说他是在和时间一起,和岁岁枯荣的芨芨草一起,走在一条卑微而高大的一辈子都没有尽头的路上。
时不时地,有人走过来买走几把芨芨草扫帚。他很少和人谈价格,只要来人挑选好了,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绝不胡侃。我在那里观察了半天,来这里买扫把的有单位的干部,有普通的居民,而他总是一种表情做着买卖。在不远处,悠扬悦耳的木卡姆音乐飘过来,这是他心情极度愉悦的时刻,他仔细聆听那些音乐,随着音乐起伏的旋律,他的表情在欢乐和忧郁之中转换。他说他虽然生活在一个与金钱有关的环境中,但并不仅仅是为了金钱而一生干着一件事情,一个人是需要一种精神的。这个上午,我的心情和这位老人一样,沉浸在一种祥和安宁之中。
每天凌晨的大街上,都有辛勤的环卫工人手拿芨芨草扫帚,刷、刷、刷,奏鸣出城市早晨的第一缕晨曲。那些芨芨草扫帚的命运和这些辛勤劳作的环卫工人一样,本性卑微,但从容淡定。随着扫帚的走动,他们嘴里也时不时哼着与汉人街那位老人同样喜欢的音乐,这时,我的心中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芨芨草似乎充当不仅仅是美的使者,似乎还充当着音乐的桥梁。我不敢肯定芨草扫把是否来自汉人街那位老人,但他们乐观的态度如出一辙,他们在清扫大街上的垃圾的同时,扫走的还有城市蒙垢的尘土。
当然,成熟的芨芨草不仅仅是用来做扫把,芨芨草作为燃料放进炉堂,火红的焰火温暖耀眼,在乡村,将之用来打馕,馕会散发出一种历经风雨的成熟的草香;铺在牛舍羊圈,柔软温暖,不仅是牲畜的席梦思床垫,还是它们的美味糕点。普通的芨芨草,无论把它们放在哪里,芨芨草都会毫无怨言,似乎鞠躬尽瘁本是她存在大地的理由!
三
资料显示,草原有一种叫乌头的毒草,它的繁殖能力很强,如果一旦蔓延,将会在草原上泛滥,危害到草原的安全。如果乌头之类的毒草是草原的毒瘤和洒向草原伤口的盐,那么芨芨草,就是天然的草原的糖,为草原增加欢乐的糖。
芨芨草根系强大,耐旱和盐碱、适应在粘土和沙壤土生长,而新疆日光充足,降水量少,蒸发量大,昼夜温差大,恰恰适合芨芨草的生长。
在牧区,水源是人们逐水草而居的必备条件,而芨芨草因为其发达的根系,往往成为人们寻找水源,打井的指示植物。在荒漠化草原和干旱草原区,芨芨草滩还是冬天和春天宿营的首选之地。
芨芨草在生长期间,其粗蛋白质的品和高含量的氨基酸,与紫苜蓿的干草不相上下。生长在新疆的牛羊是幸福的,同时也是幸运的,因为有了芨芨草的滋养,肉质鲜美可口,令人回味无穷,这是否与芨芨草有着某种联系?我想,牛羊在草原上生存,排泄物直接遗落在草原上,草原的土质变得油黑肥沃,芨芨草从中吸取足够的营养,牛羊再食用芨芨草。牛羊、芨芨草,它们是同一个生物链上两头不同的消费者。
芨芨草,朴实、平凡,在新疆大地上,站成了一种精神的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