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巴斯克维尔庄园
在约定好的日子,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和摩梯末医生事先准备好了。福尔摩斯和我一块坐车到车站去,他向我又作了些指示和建议。
他说:“我不愿说出一些想法来影响你,华生,我等着你能尽可能详尽地将各种情况报告给我,至于归纳整理的事,让我来干吧。”
“哪些情况呢?”我问道。
“只要是与此案有关的任何事实,无论是多么间接的,尤其是爵士和他的邻居的关系,或是与死者有关的任何新问题。前些天,我做过无用的调查,惟一肯定的一件事是下一个继承人的确善良纯朴,根本不会是他干的。我们剩下的只能是围绕在亨利·巴斯克维尔周围的人们了。”
“把白瑞摩夫妇辞掉好吗?”
“别这样做,否则就要犯大错了。如果他们是清白的,就太不公正了;若是他们有罪,反而逃脱了。咱们得把案情中提到的一个马夫,两个沼地的农民列入嫌疑人之中。另外,摩梯末医生当然是诚实的,但关于他的太太,咱们一无所知。生物学家斯台普吞,还有他的妹妹,据说是位动人的女郎。还有赖福特庄园的弗兰克兰先生,也情况未明。这些都是该去考虑的。”
“我将尽力而为。”我点点头说。
“你最好带着武器去。”福尔摩斯关切地嘱咐。
“我带了,还是那支左轮手枪。”
“你那支枪,一定要日夜带在身旁,千万别粗心大意。”
摩梯末医生已经订下了头等车厢的座位,正在月台上等我们呢。
他在回答福尔摩斯的问题时说:“没有,我们什么消息都没有。有一件事,我敢担保,这两天我们每次出去都留心观察了,没有被人盯梢。”
“那么,你们俩总是在一块的吧。”
“除了昨天下午外,我到外科医学院陈列馆去看了一个下午。”
巴斯克维尔在一旁说:“我到公园去看热闹了,并没有发生什么麻烦。”
“亨利爵士,不管怎样,你千万要谨慎,我请求你不要独来独往,否则你就很难解除危险。你找到另一只高筒皮鞋了吗?”
“先生,再也找不到了。”
火车沿着月台徐徐开动时,福尔摩斯再次嘱咐道:“亨利爵士,要记住摩梯末大夫给我们读的那个古老传说中的一句话——不要在黑夜降临、罪恶势力逞强时走过沼地。”
当我们已远离月台时,我回头望去,见福尔摩斯那瘦高、严肃的身影,依然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注视着我们。
这次旅行既迅速又令人高兴,很快,我和我的两位同伴更加亲密了,有时还和摩梯末医生的长耳黄犬嬉戏。火车行进几小时后,年轻的巴斯克维尔热切地向外眺望着,枣红色的牛群在树篱围得好好的地里吃草,青葱的草地和极其茂密的菜园说明,这里的气候湿润而又易于获得丰收。他认出了这是德文郡熟悉的风景。
亨利爵士兴奋地喊道:“华生大夫,我曾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还从未见过一个地方可与这里相比。”
我说道:“我还从未见过一个不赞美故乡的德文郡人呢。”
“德文郡可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摩梯末医生说,“你看亨利爵士,他有着凯尔特人的圆圆的头颅,里面充满着凯尔特人的强烈的感情。亨利爵士,您以前看到巴斯克维尔庄园时,还很年轻是不是?”
“不是,我父亲去世时,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那时他在南面海边的一所小房子住,所以我从来没有到过这所庄园。我父亲死后,我就直接到美洲的一个朋友那儿去了,对于庄园,我和华生大夫同样感到很新鲜,我真想看看沼地。”
“你的愿望很快就能实现了,沼地就要到了。”摩梯末医生一边说着一边向车窗外指着。
在那被切割成无数绿色方格的田野和顶端连成低矮曲线的树林那边,远远地升起了一座灰暗苍郁的小山。山顶上参差不齐的缺口,远远望去如梦中的景色。巴斯克维尔坐在那儿盯了好久。他第一次看到这怪异的、处处引起人们对它们深深回忆的地方。他穿着苏格兰呢服装,说话时带着美洲口音,坐在一节普通的火车厢的角落里,面孔黝黑而富于表情。他那浓浓的眉毛、神经质的鼻孔和栗色的大眼睛里显示着自尊、豪迈和力量。如果在那骇人的沼地里发生什么危险,他一定会勇敢地承担起责任。
火车在路旁的一个小站上停了下来,我们下了车。在低矮的白色栏杆外,有一辆用两匹短腿小马拉着的四轮马车在那里等着。我们的到来显然是件大事,站长和脚夫都向我们围了上来。让我惊奇的是,这个恬静、朴实的地方,竟有两个穿黑制服的人站在出口处。他们背着来复枪,两眼直勾勾地瞧着我们走过去。马车夫是个矮小的家伙,他向亨利爵士行了个礼。几分钟之后,马车沿着宽阔的灰白大道飞驰起来。起伏不平的牧草地,在大道两侧向上隆起。穿过浓密绿荫的缝隙,可以看到一些墙头和古老的房屋。宁静的村庄后面出现了阴暗的沼地,中间还有几座参差不齐的小山。
四轮马车又转入旁边的一条岔路,曲折上行。我们一直往上走着,过了一座花岗石的窄桥,沿着一条奔腾的急流向前奔去。水流汹涌奔腾,在灰色的乱石之间怒吼而过。道路在密生着矮小的橡树和枞树的峡谷中,沿着小河蜿蜒而上。在每一个转折处,亨利爵士都要高兴地欢呼,在他看来什么都是美丽的,可我总觉得这一带乡间有一种凄凉的味道。小路上铺满了枯黄的树叶,在我们经过时,又有些树叶从头顶上飘落下来。
“啊!”摩梯末医生叫了起来,“那是什么?”
前面出现了满是石南一类常青灌木的陡斜的斜坡,在那最高的地方有一个骑在马上的士兵,面孔黝黑而严峻,他的马枪伸向前方,做着随时准备放射的姿态。他在监查我们所走的这条道路。
“波金斯,那是干什么的?”摩梯末医生问道。
车夫转过身来说:“先生,是这样,王子镇一个犯人逃走三天了,狱卒们监视每一条道路和车站,直到现在还没找到他。这儿的住户都挺担心的。”
“我知道,如果谁知道下落,谁就能拿到五镑的赏金呢。”
“是啊,老爷,但和被人割破喉咙相比,这五镑钱就没有什么了。您不知道那可不是一般的罪犯,他是个胆大妄为的人。”
“他究竟是谁呢?”
“他叫塞尔丹,就是那个在瑙亭山杀人的凶手。”
我对那案子印象很深,他的罪行恶毒,全部暗杀的过程暴行累累,因而此案引起福尔摩斯的兴趣。后来人们因为他的行为极其残暴,怀疑他脑子不正常,减免了他的死刑。
我们的马车爬上了斜坡的顶巅,面前出现了广袤的沼地,上面点缀着很多圆锥形的石冢和凹凸不平的岩岗。一股冷风从沼地上吹来,我们都打起了寒战。那个内心对摈弃他的人们充满憎恨的魔鬼似的人,说不定在哪条沟壑潜藏着。
这时候,夕阳斜照,映照得水流像金丝一般。我们的前面,赤褐色和橄榄色斜坡上那到处布满巨石的道路却显得荒凉萧瑟。我们向下面俯身望去,忽然看到一处像碗似的凹地,那里长着小片小片橡树和枞树,在树林的顶上伸出了两个又细又高的塔尖。车夫用鞭子指了指说:“这就是巴斯克维尔庄园。”
庄园年轻的主人站了起来,双颊泛红、目光炯炯地望着。过了一会儿,我们就到了寓所门口。大门两侧各有一根久经风雨侵蚀的柱子,柱顶装有石刻的巴斯克维尔家的野猪头。门房对面是一座新的建筑,刚建了一半,是查尔兹爵士首次用从南非赚来的黄金来兴建的。
一进大门就走上了一条小道。这时车轮因走在枯叶上沉静下来,老枯树的枝丫在我们的头顶上交织成一条昏暗的拱道。穿过车道,我们看到远处有一所房屋幽灵似地发着亮光,亨利爵士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他低声地问:“是在这儿发生的吗?”
“不是在这,在水松夹道那边。”
亨利爵士面色忧郁地向四周眺望着说:“这地方真让人害怕,难怪我伯父遭受大难了。我决定在半年之内在厅前装一行一千瓦的天鹅牌和爱迪生牌的灯泡,到那时这地方您就认不出来了。”
道路通向一片宽阔的草地,房子就在我们面前了。中央是一幢坚实的楼房,前面突出着一条走廊。房子前面爬满了常春藤,楼顶上有一对古老的塔楼,开有枪眼和很多瞭望孔。在塔楼两侧各有一座翼楼,屋顶上的烟囱喷出了一条黑色的烟柱。
“亨利爵爷,欢迎您到巴斯克维尔庄园来!”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从走廊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打开四轮马车的车门。在厅房的灯光前面,又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走出来帮助那个人拿下亨利爵士的行李袋。
摩梯末医生向他的朋友们说他要回家去了。亨利爵士挽留他在这儿吃晚饭。他说:“我太太在等着我呢,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亨利爵士和我走进厅堂,身后传来沉重的关门声。我们所在的房间高大华美,在高高的铁狗雕像后面是巨大的旧式壁炉,木柴在里面燃烧着。我俩一边伸出手烤火取暖,一边向四周看着,狭长的窗户上装着古老的彩色玻璃,在中央吊灯柔和光线的照耀下,一切都显得幽暗而阴郁。
亨利爵士说道:“这就是我们家住了五百年的大厅,一想到这就让我感到沉重。”
他向四周环顾时的面孔燃起孩童般的热情,可是墙上长长的投影和黑乎乎的天花板在他的头顶上像是张开了似的。白瑞摩把行李送进我们的居室后又回来了。他以受过良好训练的仆役所特有的服从的态度,站在我们的面前。他高高的身材,有着一副白皙而出色的面貌。
“爵爷,您愿意马上吃饭吗?”
“准备好了吗?”
“很快就准备好了。爵爷,您未做出新安排之前,我和我的妻子愿意和您住在一起,您得了解,在这种新的情况下,这座房子需要一些佣人。”
“什么是新的情况?”
“爵爷,”白瑞摩恭敬地说:“查尔兹爵爷过着隐居生活,我们还照顾得了他,而您必然将会对家事加以改变,得需要许多佣人。”
“怎么,你和你的妻子要辞职吗?”
“爵爷,这当然要在您觉得很方便的时候才行。”
“如果我一来,你就要断掉这条好几代人的家庭联系,我真的感到太遗憾了。”
我察觉到管家白皙的面孔上显得有些激动。
“爵爷,我也这样觉得,我妻子也是一样。说实话,我们敬爱的查尔兹爵士,他的死,我们很难过,这里周围的环境,处处让我们内心不得安宁。”
“你是怎么想的呢?”
“爵爷,我想以后做点生意,查尔兹爵爷慷慨大量,想着我们的生计。不说这些了,爵爷,先去看看你的房间吧。”
在这古老的厅堂的上部,有一周装有回栏的方形游廊,要通过一段双叠的楼梯才能上去。由中央伸出两条长长的甬道一直穿过整个建筑,所有寝室的门都开向两条甬道。
饭厅是晦暗阴郁的地方,这是一间长形的屋子,有一段台阶把屋子由中间分隔成高低不等的两部分,较高的部分为家中人进餐之所,另一部分则给佣人使用。在一端的高处建了一处演奏廊,若是一排燃烧的火炬把屋子照亮,房内的感觉会柔和一些,而现在让人感到压抑。
我们勉强地吃完饭,然后就径直到新式的弹子房去吸了一会烟。
亨利爵士对我说:“说实话,这真不是一个让人觉得愉快的地方,总让人感到有点不对劲,难怪我伯父单独住在这心里不安呢。咱们今晚早点休息,兴许明早会愉快些。”
在上床之前,我拉开窗帘向外眺望了一番。这扇窗子开向厅前草地,再远一些又有两丛在风中摇摆的树。
我虽然有些疲倦,可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古老的房屋死一般的沉寂,远处的报时钟一刻钟一刻钟地响着。突然,在死寂的深夜里,一种妇女啜泣的声音传进我的耳鼓,清晰而又响亮,像是一个不能忍受折磨的人强忍着哽噎的喘息。我在床上坐了下来,静静地听着。这声音不可能是来自远处的,可以肯定,就是在这所房子里。这样过了半个小时,除了钟的敲打声之外,这间屋里再没有别的声音。
7.梅利瑟宅邸的主人斯台普吞
第二天清晨,新鲜的景色多少消除了我们初到庄园时产生的阴郁印象。当巴斯克维尔爵士和我吃早饭时,阳光透过盾徽形的窗玻璃折射进一片片柔弱的光泽。如果说这就是那个让人压抑的房间,真有些让人不敢相信。
“我觉得这只能怨我们自己,与房子无关,”亨利爵士说,“昨晚咱们过来时又累又冷,自然会留下沉闷的印象。现在,感觉就不一样了,精神愉快多了。”
我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回答道:“昨天夜里,你听到有妇女在哭泣吗?”
“真是让人纳闷,我在半睡半醒中确实听到过哭声。后来就听不见了,我就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是个女人的哭声,我敢肯定地说。”
“这件事,咱们得问个明白。”他摇铃叫来了白瑞摩,问他是否听到了昨夜的哭声。听了主人问话,总管脸色更苍白了。
他回答道:“爵爷,这房里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我老婆,我敢保证,不是她发出的哭声;另一个是女仆,她睡在厢房里。”
可是后来证明他竟在撒谎。吃过早饭后,我在长廊上恰巧遇到了白瑞摩太太,阳光正照着她的脸,她是个身材高大的胖女人,嘴角带着严肃的表情,可是她的两眼无可掩饰地红着,她用红肿的眼睛望了我一下。不用说,夜间哭的就是她了。她为什么要哭得那么伤心呢?她丈夫又居然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否认事实。难道我们在摄政街所看到的那辆马车里的乘客是白瑞摩吗?他第一个发现了查尔兹爵士的尸体,也只有他才能介绍死者的有关情况。我怎样才能弄清这一点呢?显然,我该去找格林盆的邮政局长,弄清那份试探性的电报是否真的当面交给了白瑞摩。结果无论怎样,我至少得向福尔摩斯提供些情况。
早餐之后,亨利爵士要看很多文件,因此这段时间我就出门了。我沿着庄园的边缘走了四英里,来到一个荒凉单调的小村,村中有两所房子较其余房子高大,一所是客栈,另一所是摩梯末家。
我没想到邮政局长还是本村的食品杂货商,他对那封电报记得很清楚。
“先生,我完全按照指示叫人将电报送交白瑞摩先生的。”他肯定地说。
“谁去送的?”我问。
“我的孩子杰姆士送去的。杰姆士,是你上星期把电报交给住在庄园的白瑞摩先生,是吧?”
“没错,爸爸,是我送的。”
“是他亲手收到那封电报吗?”
“我没能亲手交给他,当时他正在楼上呢,于是我就把电报交给白瑞摩太太,她说马上就送上去。”
“你看到白瑞摩先生了吗?”
“没有,先生,我跟您说他在楼上。”
“你并没有看到他,怎么能知道他在楼上呢?”
听了我的问话,邮政局长有些愤怒地说:“他老婆自然会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到底收没收到电报,你应该去质问白瑞摩先生自己。”
这件调查要想继续下去已无望了,尽管福尔摩斯用了巧计,我们仍是不能确定白瑞摩去没去过伦敦。如果他真的是跟踪刚刚回到英伦的新继承人的人,他是受人的指使,还是另有个人的阴谋呢?爵士家的人对他会有好处吗?《泰晤士报》的警告信是否是他干的?惟一解释得通的就是亨利爵士猜测过的那种动机,他想将主人吓跑独吞庄园。这一解释,又不怎么合理。福尔摩斯曾说,在一长串惊人的侦探案中,再没有比这更复杂的案子了。我沿着灰白的道路走着,心里默默地祷告着,愿我的朋友早点来这儿吧!
忽然,一阵跑步声和唤着我名字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我转身望去,以为是摩梯末医生,没料到追我的竟是一个矮小瘦削的陌生人。他大约三四十岁的样子,胡子刮得很干净,面貌端正,头发淡黄,下巴尖瘦,穿着一身灰衣服,戴着草帽,肩上挂着一只植物标本匣,手里拿着一只绿色的捕蝶网。
“我相信您一定会原谅我的仓促无理,华生大夫。”他喘着气跑到我跟前说:“我想您从咱们的朋友摩梯末医生那儿可能已经听到过我的姓名了,我就是住在梅利瑟的斯台普吞。”
“您的木匣和捕蝶网已经告诉我了,我早就知道斯台普吞先生是一位生物学家,可是您怎么能认出我呢?”我不解地问。
“是这样,在我拜访摩梯末大夫时,您正从他的窗外走过,于是他就指给我看了。我也要走这条路,于是我先上来作个自我介绍。亨利爵士的这趟旅行一切都好吧?”
“很好,谢谢您。”我说。
“查尔兹爵士惨死之后,我们都担心新来的准男爵不会住这里。对有钱人来说屈尊隐居在这样一个地方,有点不值得。当然,这用不着我多说什么。我想亨利爵士对这件事担忧过吗?”
“您一定听过关于威胁这一家族魔鬼般的猎狗那个传说吧?”
“我听说过了。”
“这儿的农民对传闻相信极了!他们每个人都发誓说,在这片沼泽里曾见过这样一只大狗。”他认真地说,“这件事给查尔兹爵士影响很大,以至于后来发生了那样悲惨的事。”
“他怎么会那样呢?”
“他一看见狗就神经紧张到对他有病的心脏以致命打击的程度。我想在他临死的那天晚上,在水松夹道里,他一定是看到了类似的东西。我热爱这个老人,过去我就担心会发生什么灾难,再说他的心脏很虚弱。”
“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我的朋友摩梯末大夫对我说的。”
“您认为查尔兹爵士是因为一只狗的追赶而吓死的吗?”
“我想是这样。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对这件事怎么认为的呢?”
他的问话让我屏住了呼吸,但瞧着他那温和的面孔和沉着的目光,又觉得他并非故意使我惊讶。
“华生大夫,要想让我们假装不认识您,那是很难做到的。我们早已看过您那些侦探记述了。摩梯末大夫对我谈起您时,他也对您很敬佩。如今您来到这里,一定是因为福尔摩斯对这件事感兴趣,我自然想听听他对这件事的看法。”
“很抱歉,我恐怕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冒昧地问一下,他是否要亲自来这儿呢?”
“他正在集中精力搞别的案子,还不能离开城里。”
“真可惜!他的参与或许会给我们带来希望。您在进行调查时,如果有我效劳的地方,请尽管差遣好了。我会尽可能地提出建议或协助您的。”
“谢谢您的好意,我并不需要什么协助,我不过是来拜访我的朋友。”
“好呀,您这样做很对,”斯台普吞说,“我是多管闲事,以后再不提这些事了。”
我们走过了一条狭窄多草的小路,曲折迂回地穿过沼地。右侧是陡峭的乱石密布的小山,多年前已被开成了花岗石采石场;正对着我们的一面是暗褐色的崖壁。
“顺着这条沼地小路慢慢走一会儿,就能到梅利瑟了,”斯台普吞说,“或许你能腾出一小时的时间来吧,我很愿意把我妹妹介绍给您。”
听了他的邀请,我首先想到应该去陪伴亨利爵士,可是很快又想起摆满他书桌上的文件和证券,对这我又无法帮助他。况且福尔摩斯还曾特意说过,对沼地上的邻人们要加以关注。因此,我和他一起转入了小路。
“这片沼地真是个奇妙的地方,”斯台普吞向四周环顾着,说:“我虽然在这儿住了两年,但当地居民还认为我是新来的呢,我们搬来的时候,查尔兹爵士也刚过来不久。我喜欢观察乡间的每一部分,所以我知道的就比别人多。比如说北面的大草原,中间矗起了几座奇形怪状的山,您能看出它的奇特之处吗?”
“这像是个少有的能纵马奔驰的好地方。”
“您自然会这样想,这种想法已不知葬送了多少条生灵了。您瞧见那些密布着绿色草地的地方了吗?”
“看见了,那地方比别的地方更肥沃呢。”
听了我说的话,斯台普吞大笑起来。
他说:“那就是大格林盆泥潭。在那里只要一步不小心,不管是人是畜都会丧命的。昨天我还看见一匹小马跑进去再没出来。在干燥的月份,穿过那里也危险。这几场秋雨之后,那里就更可怕了。但我能找到通往泥潭中心去的道路,并能活着回来。天哪,又有一匹小马陷进去了。”
这时,我看到那绿色的苔草丛中,有个棕色的东西正在上下翻滚,脖子扭来扭去向上伸着,随后发出一阵痛苦的长鸣,可怕的吼声在沼地里回音不断。我吓得浑身都凉了,可斯台普吞的神经似乎很坚强。
他说:“真惨,两天之内就葬送了两匹马,在干燥的天气里,它们习惯往那里跑,大格林盆泥潭真是个坏地方。”
“您不是说您能穿过去吗?”
“这里有一条小路,我已经找到了,不过只有动作灵敏的人才能过去。”
“您为何要进入那可怕的地方呢?”
“啊,您看到那边的小山了吗?那多像一座周围无法通过的小岛。那个地方一定生长着稀有植物和蝴蝶呢。”
“哪天我也去碰碰运气去。”
听了我的话,他的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
“快别这样想吧,那样就等于是我害死了您,”他说道,“我担心你不能活着回来,我是靠着复杂的路标才走到那里去的。”
“那是什么?”我突然喊了起来。
一声既长又低、凄惨得无法形容的呻吟声传遍了整个沼地,但说不出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起初是模糊的哼哼声,接着又变成深沉的怒吼,再后来又传来忧伤而有节奏的哼声。
斯台普吞好奇地望着我说:“沼地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农民们说巴斯克维尔的猎狗在寻找它的猎物。以前,我曾听到过一两次,可是声音从未有这么大。”
听着那吓人的声音,我的心里好害怕。在这广大的原野上,除了有一对大乌鸦在我们身后的岩岗上呱呱大叫之外,别无动静。
“您是生物学家,怎能也相信这传闻?”我说道,“您认为这种声音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呢?是从污泥干沉还是地下水往上冒,或是别的原因。”
“我想都不是,那是动物发出的声音。”
“也可能是。您听过鹭鸶叫吗?”
“从来没听过。”
“在英伦这是一种很稀有的鸟,几乎都绝种了,在沼地可能还有。刚才我们听到的就是这种鹭鸶的叫声。”
“这声音是我一生中最可怕、最奇怪的了。”
“唉,这真是个神秘可怕的地方。你看小山那边,您说那些是羊圈吗?”
我指着远处的山坡上,一堆堆石头围成的圆圈问道。
“不,那是我们可敬的祖先的住处,史前时期住在沼地里的人很多,后来就没人在那里住过了,咱们看到的还和他们离开房子前一样。那些是他们的缺了房顶的小屋。若是能到里面走一趟的话,说不定能看到他们的炉灶和床呢。”
“规模真像个市镇。那是什么时候的人在那里住呢?”
“大约在新石器时代,他们在这些山坡上放牧,他们还学会了开掘锡矿。对面的壕沟,就是挖掘的遗迹。华生大夫,您会发现沼地一些很特别的地方。请等一会儿,一定是赛克罗派德大飞蛾。”
正说着,一只不知是蝇还是蛾的东西飞过了小路。这时,斯台普吞以少有的力量和速度扑了过去。让我吃惊的是,那只小动物竟向大泥潭飞去,我的朋友却挥舞着他那绿色的网兜,敏捷地曲折前行着。我怀着既羡慕又担忧的心情,站在那里望着他像一只大飞蛾一样跳跃着。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转过脸,看到离自己不远处有一个女子。她是从梅利瑟方向来的,因为一直被沼地的洼处遮挡着,所以直到离得这么近才发现。
我相信面前的这位小姐是斯台普吞小姐,因为在这沼地里女人太少了。她确实是个少见的美人,应当属于不平凡的那个类型。她同她的兄长斯台普吞的相貌迥然不同。她生就一副高傲而美丽的面孔,五官端正,身段优美,再加上高贵的衣着,就像是沉寂的沼地小路上的一个仙女。我转过身来的时候,她正在看她的哥哥,随后她快步向我走了过来。
我摘下帽子刚想说几句礼貌的话,她却对我说道:“快回去,马上回伦敦去。”
她的眼睛向我发出火焰般的光芒,一只脚不耐烦地在地上跺着。
我惊讶地望着她问:“我为何要回去呢?”
“我不能解释。”她压低嗓音恳切地说,“看在上帝的面上,照我所说的去做吧,再也不要来沼地。”
“我刚来呀,怎能……”
“您这个人哪!怎么说你呢,你看不出这个警告是为你好吗?”她叫了起来,“回伦敦去,今晚就动身,一定要离开这里!嘘,我哥哥来了!关于我的话,不要提一个字。麻烦您把这杉叶藻那边的兰花摘给我好吗?我们的沼地上兰花特多,可惜您来得晚了,看不到这里的美丽之处了。”
这时,斯台普吞不再追那只小虫了,大喘着气,面孔通红地来到我们身边。
“贝莉,是你!”他的语调并无诚意。
“杰克,你跑得很热吧。”
“是呀,我刚才在追一只大飞蛾,那是只在晚秋时才可见到的。真可惜,没有捉到!”他说话时一双小眼睛不时地朝我和那女子脸上看着。
“看得出,你们已经自我介绍了。”
“是啊,我正对亨利爵士说,他来得太晚了,沼地上的美丽之处已看不到了。”
“啊,你以为这位是谁呀?”
“我想他一定是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
“不对。”我说道,“我不过是个卑微的普通人,我是华生医生,爵士的朋友。”
她那富于表情的面孔因懊恼而泛起红晕。“我们竟然在误会中谈起天来。”她说道。
“没关系,你们谈话的时间并不长呀。”她哥哥说话时仍怀疑地看着我们。
“我没把华生大夫当作客人,而是把他当作本地住户和他谈话。既然来了,您不想看一看梅利瑟的房子吗?”她以邀请的口气对我说。
不多一会儿,我们就到了沼地上的一座苍凉孤独的房子前,从前这是牧人的农居,可现在已变成一幢新式的住宅。四周被果园环绕着,那些树大多矮小,发育不良。一个干瘦、衣着陈旧的老男仆把我们让了进去。里面的屋子很大,室内布置得整洁而高雅。我从窗口向外望着,那绵延无际的花岗岩般的沼地,向着远方地平线起伏着。我纳闷,这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男子和这个美丽的女士怎么来这儿居住呢?
“选了个怪里怪气的地方,可我们在这儿过得很快乐,”他像是看出了我心里在想什么,“不是吗?贝莉?”
“很快乐。”她很勉强地说。
斯台普吞说:“我曾在北方办过一所学校,那种工作对我这种性格的人来说,不免枯燥乏味,但能和青年们生活在一块总是愉快的。可后来,我们的运气不好,学校里发生了严重的传染病,死了三个男孩,学校遭到这次打击后,我的资金几乎全部赔了进去。关闭学校后,由于我对动物学和植物学强烈爱好,这里又可以提供很多材料,我和我妹妹一样深爱着大自然研究工作。我说的这些,是不是您所了解的?”
“我曾想过这里的生活对你适合,对你妹妹却有些枯燥乏味了。”
“不,我并不觉得枯燥。”她赶紧说。
“我们有书,有关注的事业,还有着有趣的邻居。摩梯末医生在他那一行里可有学问了!可怜的查尔兹爵士也是可亲的同伴。我们对他很了解,并深深地怀念他。今天下午我是否该去拜访一下亨利爵士?”
“我想,他见到您会很高兴的。”
“那么,最好顺便说一下,等他方便的时候,我再去吧。华生大夫,我收集了许多鳞翅类昆虫,您愿意上楼看看吗?等您看的时候,午饭就准备好了。”
我不想在这儿久留,那阴惨的沼地,不幸的小马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都给我的心灵蒙上一层忧伤的色彩。我急于要回去看看我的委托人,他怎么样了,斯台普吞小姐真诚的警告不是要对他说吗?我婉拒了使我留下来吃午饭的邀请,说了一会话后,我马上踏入归途,顺着来时的那条长满野草的小路走了过去。
我没费多少力气地沿着原路走着,还没走到大路,就惊异地看到斯台普吞小姐正坐在小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她由于经过剧烈运动,脸上泛出美丽的红晕。
“华生医生,为了截住你,”她叉着腰说,“我连帽子都没戴就一口气跑过来了,我想对您说声抱歉,我竟把您当成亨利爵士了。请把我说的话都忘了吧,这些话别放在心上。”
“斯台普吞小姐,这些话我是忘不了的,”我对她说,“我很关心我的朋友亨利爵士的安全,您为什么让他赶紧回伦敦去了呢?”
“这只是女人的一时之念罢了,华生大夫,以后您对我了解更深的时候,就会知道我的一言一行并不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不对。我记得您那时的眼神,那发抖的音调。请您对我如实地说吧,斯台普吞小姐,我一到这里就感到周围满是疑团。生活已经变得像格林盆泥潭一样了,到处都是一片片的绿丛,人们会在那里陷入泥地,却没有一条脱身的道路。告诉我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脸上闪过一缕犹豫不决的神情,就在要回答我的时候,她的两眼马上又变得坚决起来。
“华生大夫,您想得太多了,”她说道:“我哥哥同查尔兹伯爵交情很深,得知他的噩耗后,我们都非常震惊。在这悲剧发生之后,我感觉他所表现的恐惧是事出有因的。现在这家人的后代要来这儿住,我自然感到很是担忧,觉得灾难会降临他的身上,因而我说了那些话。”
“您所说的危险是什么呢?”
“您不知道那个猎狗的故事吗?”
“我并不相信那个谣言。”
“可是我相信。如果您能劝说亨利爵士的话,就让他永远别到那是非之地。四海之大,上哪儿不能安身呢?”
“亨利爵士既然来了,就不怕那个危险的地方。除非您再详细地说说,不然他决不会离开那里的。”
“很抱歉,我说不出更多的了,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任何具体的东西。”
“我再问您一个问题,斯台普吞小姐,你怎么不愿意当你哥哥的面说那些话呢?这里面另有隐情吗?”
“我哥哥盼望着这座庄园有人住下来,那样的话会给穷人带来好处。如果他知道我说那些话,他会大发雷霆呢。现在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我得回去了。不然,他找不到我,就会怀疑我来和你见面了。再见吧!”说完,她转身走了。
我望着她消失在乱石之中的身影,怀着莫名的恐惧转身向巴斯克维尔庄园走去。
8.华生医生的第一份报告
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赶回了巴斯克维尔庄园。从那之后,我按照事情发生的前后,给福尔摩斯写了一份又一份的报告。
下面就是其中之一——亲爱的福尔摩斯:
相信你已从我先前发出的信和电报中及时地了解了那个极荒凉角落里所发生的一切。一个人在那儿呆得越长,对沼地的印象就越深刻,它是那样广大而又具有可怕的魔力。只要你一到了沼地的中心,你就看不到近代英国一点的痕迹了;另一方面,你到处会看到史前人的房屋和劳动成果。当你在斑驳的山坡上看到用灰色岩石建成的小屋时,你就会忘记所处的时代。我不是个考古学家,可是我能想象得出,那些史前人一定是不喜争斗而受人压迫的种族,因而到了这谁也不愿居住的地方。
诚然,这些描述对你这样讲求实际的人来说毫无意义,会感到乏味。还是把话题转到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的事情上吧。最近发生了一件惊人的事,我一五一十地对你说吧。首先,你得了解与之相关的一些事。
其中之一就是沼地的那个逃犯现在已经跑了,这对本区的居民来说可以睡得安心了。在他逃跑以来的两周内,无人知道他在哪。当然了,任何一所石间小房都可以藏身。至于食物呢,沼地里有不少羊可以捕杀。这些就不多交待了。
我们这里一块住着四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因此我们还能很好地照顾自己。坦白地说,让我心中不安的是斯台普吞一家。他住的地方孤立无援,家中只有一个女仆、一个老男仆和他们兄妹二人,而这个哥哥并不强壮。若是那个逃犯闯进来,后果不堪设想。亨利爵士建议马夫波金斯到他们那边睡,以防万一,而斯台普吞毫不在意。
亨利爵士对斯台普吞小姐表现出相当大的兴趣,他肯定有左右她的力量,因为我曾看到,她在谈话时不断地望着他,像是她所说的话需要征求他的同意似的。我相信他待她很好。她一开始就很关心亨利爵士,试图善意地警告他离开沼地。
斯台普吞拜访巴斯克维尔的第二天早晨,他又带领着我俩去看关于放荡的修果传说中的出事地点。在沼地里走了好几英里才到,那地方的确荒凉凄惨,因而有了那段故事。我在两座乱石岗中发现了一条短短的山沟,顺着这条山沟走过去,就到了一片开阔多草的空地。到处长着白棉草,空地中央矗立着两块大石头,顶端已被风化成了尖形,这个景象与传说中的相符。亨利爵士不止一次地认真问过斯台普吞是否相信那个魔犬真的会干预人间的事。斯台普吞回答得很小心,看得出他是尽量少说,可能是考虑到对男爵情绪的影响,可他很害怕使我们感到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也和一般人一样。
在归途中,我们在梅利瑟吃了午饭,亨利爵士和斯台普吞小姐就是在那里结识并相互爱慕的。在我们回家的路上,他还一再提到她,从那天起,我们几乎天天都和他们兄妹见面。人们一定会认为,男爵同斯台普吞结合起来,她哥哥肯定会高兴的。可是我不止一次地看到过,每当亨利爵士对他的妹妹稍加注视时,他的脸上就露出强烈的反感,并想尽办法避免他俩有独处的机会。
你曾指示过我,永远不准亨利爵士单独出门,可是在我们所处的种种困境之外再加上爱情的问题,可真难办多了。他俩在一块的时候,我总不能在边上执行你的命令吧,那我就没人理了。
星期四那天,摩梯末和我们一块吃饭,他说他欣喜地在一座古坟里拾到一块史前人的颅骨。真没见过像他这样的热心人!后来斯台普吞兄妹也来了,在亨利爵士的恳求下,这位医生领我们到水松夹道去了,他给我们讲了查尔兹爵士遇难前后的经过。我们在两旁各有一条狭长草地的小路边散步边走着,我在心中想象着事件发生的实况,查尔兹爵士就是顺着这条阴森的夹道奔跑的。我们也找到了老爵士留下烟灰的地方,我总觉得这一切扑朔迷离,背后肯定隐藏着阴谋。
自上次给你写信后,我又认识了赖福特庄园的弗兰克兰先生,他住在离我们约四英里的地方。他是一位头发银白的长者,面色红润,性情暴躁。他关注英国的法律,并为诉讼法花去很多钱。他所以与人争论,是想获得争论时的快感。他特别精通旧采邑权法和公共权法,他有时利用他的知识维护弗恩·沃西村居民的利益,但有时又来反对他们。据说目前他手中还有多宗未了的诉讼案,说不定诉讼案会耗尽他的财产。到那时他既不会害人也不会帮助人了。他是个业余天文学家,有一架上乘的望远镜,一到晚上,他就爬到屋顶上,用它向沼地上眺望,希望能发现那个逃犯。听说他最近要控告摩梯末医生,因为摩梯末医生私自掘出了一具新石器时代的颅骨。这位弗兰克兰先生确实很有趣味。
下面我再给你讲一些关于白瑞摩的重要事情。你从伦敦发来的试探性电报什么也没证明。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亨利爵士,他马上把白瑞摩叫过来,问他是否亲自收到那封电报,他说是的。
亨利爵士又问是那孩子亲手交给他的吗?白瑞摩像是很惊讶,他稍稍想了一会说:“不是,当时我正在楼上小屋里,是我老婆给我送回来的。”
“是你亲自回的电报吗?”
“没有,我告诉我老婆应当怎么说,她下楼照我的意思办了。”
当晚,白瑞摩重新提起这个问题,说道:“我不太明白,亨利爵士,今早您问我的话,是我做错了什么事让您失去对我的信任吗?”
亨利爵士对他说绝无此意,并把自己大部分的旧衣服给了他。他在伦敦新置办的东西已全部运来了。
白瑞摩太太生得胖而结实,很拘谨,几乎是带着清教徒式的严峻,你很难想象出一个比她更难动感情的人来了。自从第一天晚上,曾听到她伤心的啜泣后,我以为白瑞摩性格残暴,但昨晚的奇遇消除了我的全部怀疑。
昨天晚上,大约在深夜两点,我被屋外偷偷走过的脚步声惊醒了。我打开门偷偷地往外瞧,有一条长长的黑影投射在走廊的地上,穿着衬衫和长裤,光着脚。我从他的身体轮廓可以断定,他就是白瑞摩,看那样子鬼鬼祟祟不可告人。
我曾告诉过你,那环绕大厅的走廊是被一段阳台隔断了的,在阳台的另一侧又继续下去。我一直等到他走得不见了之后才跟踪下去,当我走近阳台的时候,他已走到了走廊的尽头了,走进一个房间。这些房间现在既无陈设又无人住,以至于他的行动就显得神秘,灯光很稳定,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我屏住呼吸向屋里偷看。
白瑞摩在窗前弯腰拿着蜡烛,靠近窗玻璃,头部侧面朝着我,当他向漆黑的沼地注视时,表情既焦急又严肃。几分钟后,他不耐烦地弄灭了蜡烛。我赶快回到房间,正要入睡时,我听到什么地方有拧锁头的声音。我搞不清这个房间正在进行一个怎样的事,我相信迟早会水落石出的。今天早晨我曾和亨利爵士长谈了一次,根据昨晚所作的观察,我们已作出了一个行动计划,这在下篇里再告诉你吧。
9.华生医生的第二份报告
亲爱的福尔摩斯:
从担当起这个使命起,我就没能给你提供多少消息,而事情的发展愈来愈复杂了。在我最后的那篇报告里,我提到白瑞摩在窗前的事,这回我已准备了相当多的令人吃惊的材料。我把全部的情况都告诉你,你自己去判断吧。
在那天夜里跟踪白瑞摩的第二天早饭以前,我到那间房子去察看了一下,西面那扇窗户和别的窗户都不同,在这里可以俯瞰沼地,而且距离最近,也只有从这儿才能一直望到沼地。由此推断,白瑞摩一定是在沼地上找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因为要达到这种目的只有这个窗户适用。如果那是他在搞什么恋爱把戏的话,会让他的妻子惴惴不安,他的确是个相貌出众的家伙。我回到自己房间后听到的开门声,可能是他出去赴约去了。也许这种猜测是无聊的。
无论怎样,我得把这件事密而不宣地承担起来。早饭后,我就把这听到的事告诉了男爵,没料到他并没有觉得吃惊。
他说:“我早就知道白瑞摩在夜里经常走动,我曾想同他谈谈这件事。我也听到过两三次,时间和您说的差不多。”
“也许他每晚都要到那窗前去一趟呢。”我提醒道。
“也许是。咱们得跟踪一下,若是福尔摩斯在这里,他会怎么干呢?”
“我相信他一定会像您所建议的那样行动,去看看他到底干了什么。”
“咱俩干脆一块干吧。”亨利爵士情绪高涨起来。
“那样的话,他一定会有所发觉的。”
“这个人有点聋,无论如何咱们得抓住这个机会。咱们今晚就一起坐在我的屋里,等他走过去。”他说着高兴得搓着双手。
准男爵已和拟订修筑计划的建筑师以及来自伦敦的营造商、来自普利摩斯的装饰匠和家具商都联系过了,因此不久这儿就会有巨大的变化。我们的朋友显然怀有远大的理想,并决定不辞辛苦地来恢复这个大族的威望。这所房子重新布置后,所差的就是一位夫人了。他没有料到他为之着迷的斯台普吞小姐,会给他带来不安和烦恼。
亨利爵士准备行动了,但我担心此行会去沼地,就劝他还是不要轻举妄动。说福尔摩斯郑重地指示我,不能让他单独到沼地去。
亨利爵士把手扶在我的肩上说:“我的伙伴,虽然福尔摩斯聪明绝顶,他能知道我到沼地后发生的事情吗?我相信您决不愿意做一个妨碍别人的人吧。”
我不愿让他单独行动,但他已下了决心,拿起手杖先走了。我不能让自己的良心遭受责备,于是,我马上朝着梅利瑟宅邸的方向出发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沿着道路匆匆赶去,一直到我走到沼地小路分岔处才看到亨利爵士。我爬上一座小山,从山上我居高临下地观望一切——就是那座插入采石场的小山。从山上我看到亨利爵士正在沼地上走着,身边有一位女人,肯定是斯台普吞小姐,显然他俩是约好的。他们一面并肩徐徐而行,一面说话。她的双手做着很急促的手势,似乎对自己所说的话很认真。他们俩在那儿聚精会神地谈着话,我突然发现一个绿色的东西在空中浮动着。那绿色的东西是装在一根杆子的顶端的。拿着杆子的人正在坎坷不平的地方走着,那人正是拿着捕蝶网的斯台普吞。
就在这时,亨利爵士突然将斯台普吞小姐拉近身旁,他的胳膊环抱着她,她似乎力图挣脱,并抗议似地举起一只手。随后我就看到他俩一跳就分开了。原来是受到了斯台普吞的搅扰。他狂奔着向他俩跑去,那只捕蝶网可笑地在他身边摆动着。他在那对爱侣面前激怒得手舞足蹈起来,像是在责骂亨利爵士,爵士在解释,他变得更加暴怒了,那位女人并未向她哥哥解释,站在一旁高傲地看着。后来,斯台普吞转身向他妹妹招了招手,她犹豫不决地看了亨利爵士一眼,就和她哥哥并肩走了。那生物学家的手势表明,他对她同样的愤怒。亨利爵士慢慢地沿着来路,垂头丧气地走回去了。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沿着山坡跑了下去和准男爵在山脚下相遇。他的脸色气得通红,显然他对我跟着他极感气愤。
对于他的恼怒,我把一切都解释给他听了,我的坦白冲淡了他的怒气。他终于发出了悔恨失望的哭声。
他向我倾诉了这求婚不成的烦恼,并问我:“你见过她哥哥以前也像个疯子吗?”
“我没有见过。”
“我敢说:他在装傻。直到今天,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头脑清醒的人,但我怎么也想不出,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吗?”
我对他说:“没有,别多想了。”
亨利爵士很委屈地诉说着他求婚不成的烦恼,他说他俩是一见钟情,可她哥哥从不让他俩呆在一起,今天他们终于有了单独谈话的机会了。可还是碰上了那不近情理的哥哥。
他告诉我斯台普吞小姐不许他谈爱情,只是一次次重复说这是个危险的地方,让他马上离开这里,永远别回来,否则她永远不会快乐。亨利爵士说:“我对那女士怎么了,我怎敢使她不高兴啊?难道因为我自以为是个准男爵,就可以为所欲为吗?结局你看见了,他和她一起走了,而我呢,简直被弄得莫名其妙了。华生,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当时虽然提出了一两种解释,说实在的,连我自己都没真正弄清其所以然来。
当天下午,斯台普吞又亲自来访,他是为了自己早晨的态度而专程来道歉的。两人在亨利爵士的书房中经过长时间的交谈,结果消除了裂痕,并且约好,下星期到梅利瑟去吃饭。
事后,亨利爵士跟我谈起书房谈话的内容。斯台普吞说他妹妹是他生活中的一切。这是很自然的事,而且他能这样重视她,男爵挺高兴,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而且他是极其孤独之人,只有她陪伴着,他才心安,一旦想到要失去她,他多难过伤心呀,以至于看到男爵要将她夺去时,他大为震惊,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福尔摩斯,我再来说一下那夜半哭声和白瑞摩太太满面泪痕的秘密吧。这些事经过我两夜的努力就彻底弄清了。
我先前已和亨利爵士约好,一块在他的房间里开始午夜的行动。第一天晚上将近凌晨三点时,除了楼梯上端的大钟报时外,再没有别的声音,之后我们就睡着了。第二天夜里,我们捻小了灯头坐在那里等待,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听到过道里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我们听着那脚步声悄悄地走了过去。然后准男爵轻轻推开门,我们就开始了跟踪。我们轻轻地走到了另一侧的厢房,刚好能看到他那蓄着黑须的、高高的身影。他弯腰伛背,用脚尖慢慢走过了过道,走进了上次进去的那个门口。我们迈开小步走了过去,幸好那人聋得厉害,又在全神贯注地干自己的事,他没有察觉我们的行踪。最后,我们走到门口偷偷一望,见他正弯腰站在窗前,手里拿着蜡烛,他的面孔紧压在窗玻璃上。
准男爵按捺不住走进屋里,白瑞摩吓得猛地离开了窗口,在我们面前浑身发抖地站着。他脸色苍白,惊恐的眼睛胆怯地望着我们。
“白瑞摩,你在这里干什么?”
“爵爷,我没干什么,我四处走走,是看看窗户是否上了插销。”
他说话时,手中的蜡烛不停地跳动着。
“白瑞摩,告诉你,你必须说实话,免得再添麻烦。别说谎话,你在窗前干什么来着?”
那家伙两手扭在一起,无可奈何地望着我们。
“爵爷,我没做坏事,我不过是把蜡烛靠近窗户!”
“你为什么要把蜡烛拿近窗口呢?”
“亨利爵士,别问我了,这是我个人的事,与别人无关。”
我灵机一动,便从管家抖动着的手里把蜡烛拿了过来。
“他一定是拿它作信号用,咱们看看有没有回应的信号。”我说着像他一样地拿着蜡烛,注视着黑沉沉的外面。我只能模糊地辨别出重叠的黑色的树影和无垠的沼地。后来,我大声欢呼起来,在正对着暗黑的方形窗框中央的远方,忽然在夜幕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黄色光点。
我喊道:“在那儿!”
“爵爷,不是,那什么也不是!”管家急着说,“我向您保证,爵爷……”
“华生,把光移开,你瞧,那个灯光也移开了,”准男爵喊了起来,“你这个老家伙,你正在搞什么阴谋,你的同伙是谁?”
管家的面孔竟然变得无所谓,“这是我个人的事,于您无关,我不想说。”
“那么,你不要在这里当管家了,走吧。”
“很好,爵爷。我该走的时候一定走。”
“你真不知羞耻,你家的人和我家的人在这所房子相处了一百年了,而你现在还要想法来害我。”
“爵爷,不是在害您呀!”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白瑞摩太太站在门口,脸色比她丈夫更加苍白,样子显得异常慌张。
她穿着裙子披着披肩,急冲冲地说:“约翰!约翰!是我把你连累到这种地步,这都是我干的,亨利爵士,这完全是我的缘故,是我恳求他那样做的。”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那不幸的弟弟正在沼地里挨饿呢,我们不能让他在我们的门口饿死。这灯光是告诉他食物已准备好的信号,他那边的灯光正是送饭的地点。”
“这么说,你的弟弟就是……”
“爵爷,就是那个逃犯塞尔丹。”
“这是真的,爵爷。我说过我不能告诉您,而现在您全听到了,您会清楚的,即使有阴谋,也不是要对您使坏的。”
他就是这样对窗前灯光做了解释。亨利爵士和我都惊讶地盯着那个女人。难道他和那罪犯真的是亲姐弟吗?
“爵爷,是真的,我就姓塞尔丹,他就是我的弟弟。他小的时候,我们太纵容他了,无论什么事情都随着他的意思,弄得他认为这个世界是为了他快乐才存在的。因此他就应当在这世界里为所欲为。后来,他又交上坏朋友,就变坏了,玷污了我们家的名声。他的罪行越来越重,离送上断头台不远了。爵爷,可是对我来说,他永远是那个我曾抚育过的一头卷发的孩子。他之所以敢从监狱逃出来,是因为他知道我们住在这,能给予他帮助。有天夜晚,他拖着疲倦而饥饿的身体来到这儿,狱卒在后面紧追不舍,我们只好把他领了进来,给他饭吃。后来,爵爷,您就来了,我弟弟认为他在沼地里会更安全一些,于是就到那里藏起来了。在每隔一天的晚上,我们就在窗前放一会灯火,看看他是否还在那里,如果有回答信号的话,我丈夫就给他送去一些面包和肉。我们每天都希望他快走,可他仍在那里。这件事不能怨我丈夫,应该怪我,因为他是因为我才干那些事的。”
听得出,这女人的话说的都是实情。
“白瑞摩,这是真的吗?”
“亨利爵士,这完全是真实的。”
“好吧,我不怪你做了这事,忘掉我刚才说的话吧。你们现在回自己的屋里去,明早再谈这件事吧。”
他们走了以后,我们又向窗户望去。
准男爵打开窗户,寒风吹着我们的脸。在深黑的远处,那个小小的黄色光点依旧在亮着。
“可能他放出亮光的地方只能从这里看到。”
“也许吧,那亮光离咱这多远呢?”
“我看是在裂口山那边。”
“也不过一二英里罢了。”
“恐怕还没有那么远呢。”
“白瑞摩送饭去的地方不会很远,那个坏蛋正在蜡烛旁等着呢。华生,我真想抓住那个坏蛋。”
当时我的脑子里也产生了同样的想法。那人对社会来说是个不该宽恕的罪犯。如果我们借这个机会把他送回让他不再加害于人的地方,那不过是我们尽了责任。像他这样有着残暴天性的人,说不定别人要付出代价呢。
“我也去。”我说道。
“那您得穿上高筒皮鞋,带上左轮手枪。我们得赶紧出发,那家伙会吹灭蜡烛跑掉的。”
不到五分钟我们就出门了。在秋风低吟和落叶沙沙中,我们匆忙穿过黑暗的灌木丛。夜晚的空气里带着潮湿和腐朽的气味。我们刚走到沼地时,就下起了雨。那烛光依然在前面闪烁着。
“您带武器了吗?”我问道。
“我带了一条猎鞭。”爵士说。
“咱们最好是出其不意地抓住他,那可是个不要命的家伙,小心点。”
准男爵说:“华生,在这样的黑夜,罪恶逞能时,我们会干得很出色。”
像在回答他的话一样,沼地里忽然发出一阵奇怪的吼声,就是我在大格林盆泥潭边缘上曾听见过的那样。先是一声长而深沉的低呜,接着是阵阵怒吼,然后又是凄惨的呻吟。一会儿,又响了起来。准男爵抓住我的衣袖,他的脸在黑暗中变得惨白。
“天哪,那是什么东西呀,华生?”
“不知道,我曾听见过一次,那是来自沼地的声音。”
说着,声音消失了,死一样的沉寂紧紧地包围了我们。
“华生,这是猎狗的叫声。”准男爵胆怯地说着:“他们把这声音叫什么呢?”
我不解地问“谁呀?”
“那些乡下人啊!”
“他们没有文化,管他们把那声音叫什么。”
“华生,告诉我,他们怎么说的?”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犹豫了一会,说:“他们说那是巴斯克维尔猎狗的叫声。”
他咕哝了一会,又沉默了。
“是一只猎狗,那声音像是从几里地外传来的,我想是从大格林盆那个方向传来的?”
“嗯,是从那儿。”
“华生,你不认为那是猎狗的叫声吗?我又不是小孩,您不用担心,对我说实话吧。”
“我上次听到时,正和斯台普吞在一起。他说那可能是一种怪鸟的叫声。”
“不对,那是猎狗。我的上帝呀,那故事难道是真的吗?华生,您相信吗?”
“不,我一点都不信。”
“这事在伦敦可以当作笑料,但在这阴森森的沼地里,听着那叫声,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的伯父死后,他躺着的地方,旁边就有猎狗的足迹,这不很凑巧吗。我自认我不是个胆小鬼,可您摸摸我的手!”
他的手冰凉得像一块石头。
“您明天就会好起来的。”
“那叫声已深印进我的脑海了。您认为咱们该怎么办呢?”
“咱们别去追了,回去吧。”
“不,咱们是出来捉人的,一定得干下去。咱们在搜寻罪犯,但说不定有一只魔犬在追踪咱们呢。来吧,就是所有洞穴的妖魔都到沼地来,咱们也别害怕。”
在黑暗中,我们跌跌撞撞地向着那个黄色的光点缓缓前进着。
我们终于看出它是在什么地方了。一支流着蜡油的蜡烛被插在一条石缝里,两面都被岩石挡住,这样既可避免风吹,又不容易让别人发现。
一块突出的花岗石遮住了我们。于是我们就在它后面弯着腰,从石头上面望着那个作为信号的灯光。可我们并未发现旁边有人。
“咱们现在怎么办呢”亨利爵士悄悄地说道。
“在这里等着,他一定在烛光的附近。”
我的话刚说完,蜡烛附近的岩石后便探出一张可怕的黄面孔,一张满脸横肉、肮脏不堪、野兽般的面孔,乱蓬蓬的头发,粗硬的长须,像是古代住在山边洞穴中的野人。他小而狡猾的眼睛,可怕地向左右黑暗中窥探。
显然有什么东西已引起了他的怀疑。说不定是因为他还有什么和白瑞摩私订的暗号,我们不知道,也许是那家伙感觉出事情的不妙。我们考虑到他可能会窜开,就立刻跟了上前去。那罪犯尖声痛骂了我们一句,便打过来一块石头,我们闪身一躲,那块小石头打在大石头上。当他跳起来转身逃跑时,我一眼看见这家伙矮胖而强壮。我们从小山头冲过去,那人已由山坡那面疾驰而下,他一路上用山羊似的动作跳来跳去。
我们两个跑得都不慢,可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月光下,我们看见他在一座远处小山侧的乱石中变成了一个移动着的小点。我们跑得疲惫极了,他却离我们越来越远,最后看不见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当时我们从石头上站起来,放弃追捕行动要回家了。月亮低悬,明亮的月光衬托出一座花岗岩的嶙峋的尖顶。我们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站在绝顶上,恰似一尊漆黑的铜像。据我判断,那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他两腿分叉地站着,低着头,两臂交叉,像是冲着眼前满布泥浆和岩石的荒野正在考虑什么问题。他不是那个罪犯,他的身材要高得多。我不禁惊叫了一声,并把他指给亨利爵士看,可是就在他转身抓我手臂时,那人不见了。
我原想向那儿走去,把那岩岗搜索一下,可是离得太远了。亨利爵士因为听到他的家族传说中那可怕的叫声后,神经紧张得厉害,不敢再冒险了。他并没有看到岩顶上那个孤独的人。他还不能体会那人的怪异的出现和他那傲然的神气给我的震撼。
“是个狱卒,从这家伙逃脱之后,沼地里到处都是他们。”他说道。
也许他的解释是对的。令我们丧气的是,我们没能胜利地带回那个俘虏。
亲爱的福尔摩斯,我已经尽我所能了,把所能告诉你的都写出来了。当然我们已经有了一些进展,已摸清了白瑞摩的行为的动机。但是神秘的沼地和那里的居民依旧让人琢磨不透。我盼望着你最好早些来我们这儿,同时我也争取澄清一些事。
寄自巴斯克维尔庄园
十月五日
10.华生医生日记摘录
除了给福尔摩斯写的报告及时地寄出外,我几乎每天都在写日记,来增强对事态的印象。我找几段日记来回顾一下当时的情形吧。十月十六日——今天浓雾重重,并且露出荒漠起伏的沼地来,远处突出的岩石,由表及里沉浸在阴郁的气氛中。亨利男爵由于昨夜的惊恐,心情非常压抑,我的心情也感到异常深重。总觉得有一种危险向我们逼近。
我们的周围正在进行着一件有计划的罪恶的活动。这庄园中前一个主人的死,验证了这个家族中传说的真实性,农民们也一再声称见到了沼地里出现的怪兽。我两次亲耳听到一只猎狗在远处嗥叫,这是超乎自然的事吗?一只魔犬,它留下了爪印,又能吼叫惊天,这真不可想象。斯台普吞和摩梯末也许会信这套话,庄稼人把那狗说成是妖怪还不够,甚至形容它口、眼都冒着地狱之火。福尔摩斯决不会相信这说法的,我也不相信。事实归事实,我曾两次在沼地里听到那吼声。可是,这样一只大猎狗是从哪里来的呢?吃什么?白天为什么没有人见到它呢?
暂且放下这只猎狗不提,在伦敦发现的那个“人”总是事实吧!马车里的那人,警告亨利爵士的信,至少是真的吧,那个朋友或敌人究竟在哪儿,在伦敦吗?跟踪到我们这里来了吗……会不会是我们看到的在岩岗上站着的那个陌生人呢?
我只看到了他一眼,可有几点我是可以肯定的,他绝不是我在这里所见过的人,他的身形比斯台普吞高得多,比弗兰克兰瘦些,他不会是留在家里的白瑞摩。一定还有一个人在尾随我们。只要抓住这个人的话,我们的困难都会解决了。
我的第一种想法是准备把整个计划都告诉亨利爵士,另一种想法,我认为最聪明的想法是自己干自己的,不和任何人谈起。亨利爵士的神经已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我不能再增加他的焦虑,我必须单独行动了。今天早饭之后,又发生了一件小事。白瑞摩要求同亨利爵士单独谈话。他俩在书房里关起门来谈了一会儿。我知道所谈的是什么事。过了一会儿,准男爵打开房门把我叫了进去。
“白瑞摩认为在他自愿说出秘密后,我们去追捕他弟弟的做法是不公平的。”他告诉我。
管家就站在我们的面前,面色苍白,可是很镇定。
“爵爷,我说的话可能过分了些,若是这样的话,请您原谅我,”他说道,“今早我听见你们回来并去追捕塞尔丹时,感到很吃惊。那个可怜的人,不用他再给我添麻烦了,也真够他苦熬一阵的了。”
“如果你真是自愿地告诉我们的话,事情就另当别论了,”亨利爵士说“实际上是你太太迫不得已才告诉我们的。”
“我一直没料到您竟会利用这一点,亨利爵士……我真没想到。”
“这个人对社会来说是个危险分子。沼地里到处都是孤立无援的人家,而他又是个无法无天的人。比如斯台普吞家吧,只有他一个人保护家。除非塞尔丹被关进监狱,否则谁也无法安宁。”
“爵爷,他绝不会闯进任何人家的,反正他在这里再不会妨碍别人了,我向您保证,过不了几天他就要到南美。爵爷,我恳求您不要让警察知道他还在沼地里。他们已经放弃了对那里的搜捕,他可以一直藏到准备好船只为止。爵爷,我恳求您,什么都不要对警察说。”
“华生,你的看法呢?”
我耸耸肩说:“若是他离开英国,会给纳税人减去一桩负担呢。”
“他会不会在临走前行凶作恶呢?”
“他不会的,爵爷,我们为他准备好了所需要的一切。他若是再发疯,就会暴露藏身之所的。”
“这是实话,我答应你,白瑞摩……”亨利爵士说道。
“上帝保佑您,爵爷,我从心眼里感谢您!如果他再被捕,我妻子一定活不成了。”
“华生,我想咱们是在帮助别人犯罪吧?他刚才说的话,让我觉得干脆别检举那人了。算了吧,白瑞摩,你可以走了。”
那人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了些感谢的话,一边转身,犹豫了一下又转过身来。
“爵爷,您对我们太好了。有件事,我早就该说出来,这是我在验尸之后才发现的。这事我没对任何人提过,这是件同查尔兹爵士死亡有关的事。”
我和亨利爵士都站了起来。“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不,爵爷,这个我不清楚。”
“那么,你知道什么了呢?”
“我知道他当时要和一个女人见面。”
“和一个女人见面,那女人叫什么?”
“她的名字我没法告诉您,爵爷,我可以告诉您她姓名的字头是L·L。”
“白瑞摩,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亨利爵士,您伯伯在那天早晨收到一封信。他时常收到一些向他求助的信。可那天,他只收到一封信,那信是从库姆·特雷西地方寄来的,那是女人的笔迹。”
“是吗?”
“爵爷,要不是因为我太太的关系,我恐怕记不起这件事了。几个礼拜前,她在清理查尔兹爵士的书房时,在炉后发现了一封烧过的信纸的灰烬,信已大部分烧成了小纸片,只有信末的一条还算完整,还能看出字迹,上面写着:‘您是一位君子,请千万将此信烧掉,请在十点钟时到栅门那里去。L·L。’
“那张字条还在你那儿吗?”
“没有了,爵爷,我们一动它就粉碎了。”
“查尔兹爵士收到过同样笔迹的信件吗?”
“这个没注意,爵爷,这封信因为是单独寄来的,所以我才注意到它。”
“你搞不清L,L是谁吗?”
“不知道,爵爷,我知道的就这些,如果咱们能找到那个女士的话,咱们就能知道查尔兹爵士的死是怎么一回事了。”
“白瑞摩,这么重要的线索,你怎么一直不说?”
“爵爷,那正是我们的累赘刚刚来到之后。另外,我们爱戴查尔兹爵士,这事兜出来对我们那位可怜的主人没有好处,再说牵扯到一个女人……”
“你认为这一点会有损他的名誉吗?”
“嗯,我想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爵爷,您现在对我们这么好,我不能再对不起您,就如实说了。”
“太好了,白瑞摩,你可以走了。”管家走了之后,亨利爵士转身向我说:“华生,咱们得把整个事情弄清楚,有人肯定知道事情真相,咱们得找到她。您觉得该怎样办呢?”
“得马上把全部经过告诉福尔摩斯,这样有价值的线索,他不来这儿,才是件怪事呢。”十月十七日——今天大雨下了一天,房檐水滴沥沥。我想起那个身处荒凉、寒冷沼地里的罪犯,他现在所吃的苦也足以赎罪了吧。傍晚时分,我穿上雨衣雨鞋,在湿软的沼地里走出去很远,雨打在我的脸上,风在我的耳旁呼啸,坚硬的高地都变成了泥淖了。我终于找到了那黑色的岩岗,就是在这岩岗上,我看到那个孤独的监视人,我从它那嵯峨的绝顶,一眼望到远近光秃秃阴惨的高地。在远处的山沟里,巴斯克维尔庄园的两座细长的塔楼,隔着雾气,半隐半现地矗立在树林高处。除了那些密布山坡上的史前期的小房外,这里要算是我能见到唯一的人类生活的迹象了。我往回走时,摩梯末驾着双轮马车赶了上来。他一向很关心我们,几乎每天都到庄园看我们生活得好不好。他让我上车,我就搭他的车回家了。他的那条小长耳犬自从有一次乱跑到沼地后,就一直没有回来。我尽可能地安慰了他。
“摩梯末,我想这里凡是乘马车到达的住家,您大多都认识吧。”
“没有不认识的。”
“那么,您能告诉我,哪些妇女姓名的字头是L,L呢?”
他想了几分钟说,“据我所知,有一个住在库姆·特雷西的叫劳拉·莱昂丝的女人,姓名的开头是L,L。”
“她是谁啊?”我问道。
“她是弗兰克兰的女儿”
“什么!就是那个老顽童弗兰克兰吗?”
“是呀,她和一个到沼地来的叫莱昂丝的画家结了婚。可那个人是个下流的坏蛋,他遗弃了她,据我所知,过错可能并不完全在一方。她的父亲对她的事从来不管,父女俩不和,弄得她陷入窘迫的境地。”
“那她如何生活呢。”
“老弗兰克兰会给她不多的资助,因为他自己被那些乱事拖累得够呛了。她的事传出之后,此地有些人设法帮助她,斯台普吞和查尔兹都帮了忙,我也送给她一点钱,以便让她作起打字的营业来。”
我不便对摩梯末多说什么。明早我准备到库姆·特雷西去。若是能见到那位艰难度日的劳拉·莱昂丝太太的话,就会有助于调查工作。我一定发展到像蛇一样聪明了,因为当摩梯末问到很不便回答的问题时,我随便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把话题岔开了。
在这狂风暴雨的凄惨的天气里,只有一件值得记载的事,那就是我刚才和白瑞摩的谈话。
今天摩梯末在这吃了晚饭,饭后他和准男爵玩起牌来。白瑞摩到书房来给我送咖啡,我趁机问他:“你的好亲戚走了吗?”
“先生,我不知道。但愿他已经走了,因为他在这里只能给人添麻烦。三天前,我给他送了最后一次饭,之后再没听到他的情况。”
“那一次你见到他了吗?”
“没有,先生,可是我再到那里去时,食物已经不见了。”
“这么说,他一定还在那里呢?”
“先生,除非是另外那人拿去的,他可能走了。”
我盯着他问道:“这么说,你是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人,你见到他了吗?”
“没见到他,但沼地里确实还有一个人。”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塞尔丹告诉我的,先生,一周前或是更早一些的时候,他也在藏着呢。先生,和您老实说吧,为这事我很是伤脑筋。”他突然带着真挚的情感说。
“你听我说,白瑞摩,我来这里是帮助你的主人,没有别的目地。你究竟是因为什么伤脑筋呢?”
白瑞摩犹豫了一会儿,像是后悔不该随口说出,他突然对着向沼地而开的窗户挥手喊了起来:“先生,这些不断发生的事,我敢肯定那里正在进行着一个可怕的阴谋,先生,我真希望亨利爵士能回到伦敦去。”
“使你这样惊恐不安的有什么事实根据吗?”
“您看查尔兹爵士的死,验尸官所说的话,就已经够糟糕的了。那夜间沼地发出的怪声,谁敢在晚上从那里经过呢?还有藏在那里的人,他在等待什么呢?对巴斯克维尔家的人来说,绝不是好兆头。”
“关于沼地里的那个陌生人,你能告诉我什么吗?塞尔丹说过什么吗?他发现那人干了什么勾当吗?”
“塞尔丹看到过一两次,他是一个很阴险的家伙,什么情况也不暴露。他原以为他是警察,后来发现他另有企图。据他看来,那人像是上流人物,可他搞不准那人究竟在那儿干些什么?”
“那人住在什么地方呢?”
“他说住在山坡上古老的房子里,就是古代人住过的小石头房子。”
“可他是怎么吃饭的呢?”
“塞尔丹发现有一个为他服务的小孩,给他捎去所需的东西,那小孩是到库姆·特雷西去寻找他所需要的东西的。”
“太好了,白瑞摩,这个问题咱们改日再谈吧。”管家走了以后,我透过模糊的窗玻璃,望着外面被大风横扫的树顶联成的高低不一的轮廓线。这样恶劣的天气,在石屋里的感觉不用说了。多么强烈的恨,才能使一个人在这种时候藏在那种地方。是怎样的急不可待的目的让他如此不辞辛劳,我决定要在明天尽可能地解开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