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文学长期以来存在着中和之音的美学规范,“温柔敦厚”、“发乎情、止乎礼义”、“以道制欲”等一系列的儒家诗教,使情感历来被规范在极其有限的范围和幅度之内。这种美学规范不仅积淀在迄今为止的中国文学里,也深深地积淀在读者的深层心理结构之中。人们熟谙旷夫怨女式的、或是劳动加爱情式的爱情诗,这两种模式的共同特点都是代人立言,严格说来这里面并没有属于作者自己的真正爱情,所以当80年代之初,林子为我们大胆地交出了她自己多年的情感珍藏的时候,一些人感到惶惶不安,更多的人心里却卷起了阵阵波澜,林子因此成为最受读者喜爱的女诗人之一。
在中国文学广袤的原野里,爱情向来是一块板结而贫瘠的土地,多数作家只是偶尔在这草丛中浅浅地涉足一下而已。在十年“文革”的特定历史时期,这片土地成为寸草不生的沙漠。但就像传说中的阿达拉魔杖,林子以爱情赋予的大胆与热烈,以一个女性真挚而多情的心,从荒凉的不毛之地唤出了一个鸟语花香、春光明媚的世界。《给他》的组诗,像一串长长的音符,大胆地抒写了一位东方女性从少女初恋到鬓染银丝的深情,袒露了几十年漫长的情感轨迹。这是冲决了传统文化与美学规范中陈腐樊篱的结果,这又是一位热情勇敢的女性所建构的只属于她自己的、独特而又完整的爱情世界,这样的爱情世界是中国文学史上所未曾有过的,因而实际上也是对一个崭新领域的开辟。
林子现象的独特还不仅仅于此。《给他》第一辑组诗52首,占去了林子爱情诗的大部分,包括其中最有魅力的部分,都写于50年代。当时林子并没有想到要发表,仅仅是和爱人之间的私人通信。正如《给他·第一辑之一》所说,“这赤裸的诗句只是献给你一个人的”。然而,当50年代的诗歌大多成为明日黄花,被人们所遗忘和摒弃的时候,林子的爱情诗却在积压箱底长达二十多年以后,于1980年公开发表,并获1979—1980年全国优秀诗作奖,旋即结集出版、再版,引起人们广泛共鸣,因此,这不能不引起文学评论家们的注意。
二
如果认为,林子仅仅是在题材领域作了某些开拓或创新,那就不仅仅是不准确,而且未免太肤浅了。当我们的目光超越“题材”、“内容”这些非审美概念时,我们就会看到,在爱情这片土地上,林子不仅仅是拓荒:
只要你要,我爱,我就全给,
给你———我的灵魂、我的身体。
常青藤般柔软的手臂,
百合花般纯洁的嘴唇,
都在默默地等待着你……
———《给他·第一辑之三十三》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时那种强烈而又新鲜的体验,情感的风暴掠过我的整个身心,从心灵深处传来长久的回声之后,我陷入了久久的思索。爱情,是以两性吸引为纽带的男女双方的精神共鸣,具有精神相爱与生理需求、社会性与自然性两重属性。正因如此,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也称爱情为性爱,在这里,爱情和性爱,二者是同义语,从这个视角考察中国文学史,不难发现,古代文学中的思妇诗是一种高度伦理化的夫妻之爱;现代的劳动加爱情(革命加爱情与之类似)则是一种高度政治化的男女之爱,实质上都是理性结构对感性生命力的压制,欲的成份极少,且多由男人来写,缺乏女性自己的爱情诗,女性的价值和情感实际上已经被抽空,成为某种绝对义务的附加物。林子第一次向毫无防范的读者交出了女性内心世界中最隐秘、最圣洁的一角,这既是女诗人心灵的大胆袒露,又是惊世骇俗的情欲独白,是真正从林子流淌着的血液里生长出来的艳丽的爱情之花,在长期深受儒家诗教压抑、缺乏作者生命体验与性意识的中国文学中,这花朵散发出强烈的、独特的芬芳。
林子的情感范式迥然不同于20年代湖畔派诗人的爱情诗,用汪静之的话来说,那是在周围封建势力的重压之下,“我是怎样地欣慰而胆寒啊”的低声吟唱,向往爱情,而又不敢大胆追求,歌声凄婉、沉郁,而林子的歌喉则犹如喷薄而出的火山,又如奔涌而下的黄河,大胆率真,音色明亮,热烈奔放,无所顾忌:
所有扭捏和胆怯的诗篇,
对你,都不适合;
你掠去了我的爱情,
像一个天生的主人,一把烈火!
———《给他·第一辑之三》
不,我不要。如果,
你藏在拘谨的面具下,
走进我的门口,仅仅问一声好,
含着羞涩的微笑,尽管
你的来临,带给我欢欣,
我也不愿,这样和你相见。
……
我只期待着,燃烧的
心的会晤,像闪电,
当我们的视线一旦相连;
任凭大地,在雷声中抖颤,
我们奔向自由的旷野,去寻求
那生命照亮世界的灿烂的瞬间!
———《给他·第一辑之二十三》
与“温柔敦厚”相关的美学规范是主张诗应写得含蓄、曲折,所谓“文贵曲”,反之则不能算诗。这作为一个美学规范固然有其魅力,至今也仍有相当影响。但康德曾指出,天才可以创造规范,当艺术家进行创造的时候,也必须把所有的理论规范完全抛开,只服从于心灵的激情和生命的召唤。林子的爱情诗是听凭心灵的激情燃烧和生命力驱遣的结果,因此充满了新鲜活泼的生命力。奔涌的激情裹挟着读者不由自主地随之而去,极大地扩展了爱情诗的表情幅度,加强了情感表现的力度和强度。
三
自古以来,人们始终在追求一种完美的两性之爱。这种爱是灵与肉的和谐结合,两性间的浑然一体,为爱而爱,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纯粹爱情。它是性爱,但又必须超越性,从而获得净化和升华;它是优美人性的表征,它把人们提升到一个至善至美的境界,它是始终萦绕着人类心灵的古老原型,林子的爱情诗是这种原始意象的再次呈现。林子说“我这一生中,如果没有经历这样的爱情,是绝对不可能写出《给他》来的”(《谈谈〈给他〉》)。这样的亲身经历,刻骨铭心的爱情,使富于艺术气质的林子对这一古老原型有着深刻体验,植根于集体无意识深处的创作冲动和创作激情,使林子尽管自认为是在这波涌浩瀚的情感海洋里畅游,但也不能不是在随波逐流:
我送过你一绺黝黑的头发,
在我们订婚的那天晚上;
它上面滴落过
纯真少女幸福的眼泪,
像一串最珍贵的珍珠。
那是我的心、我的生命哟
全部向你托付……
我送过你一片黝黑的煤块,
在我们分别那天晚上;
我把炽热的爱的烈焰,
深缩在它的心里珍藏,呵!
生命的火炬终将熄去,那一天,孩子们会从遗物中间,接爱这
爱的赠予,并看见它不灭的光芒……
———《给他·第二辑之四》
亲爱的———这呼唤把我们紧紧相系,
它时刻鸣响着,在我心的每次跳动里,
它像空气,伴随着我的呼吸。
人们说它时,永远是轻轻地;
但它的分量啊,谁又能够估计?
一旦我们的耳朵再也听不见声音,
在新的生命里,它依然活着,永不停息
……
———《给他·第一辑之四》
这不是表层的体验和廉价的赞美,而是千百年积淀于人们心中的爱与美的原形的深层体验,这是一个有限的、短暂的特殊个体对无限的空间、永恒的时间里流淌着的爱的体验。不是林子创造了《给他》,而是《给他》创造了林子。林子的爱情诗之所以能吸引不同年龄、不同文化层次的读者,在他们的心中引起强烈的反响和骚动,就是因为唤起了读者心中的原始意象,这个永恒的情结,叩动了他们的心灵,表达了他们的共同感觉和内心经验。
四
林子的爱情诗完全是个人纯真爱情的表达,是只属于她自己的自然纯美的爱情之歌,由于这些诗是她当时“写给自己看”(《谈谈〈给他〉》)的,没想到要发表,所以这些诗才能摆脱种种遮掩和粉饰,直接成为少女真情的大胆流露和心灵的全然袒露。林子首先是一个恋人,然后才是一个诗人,林子诗中的“我”,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抒情主人公,而直接就是诗人自己。诗中少女的温情、恋人的火热都不再是旁观者的揣度,而是真实自我的流露。“没有这支笔的帮助,这颗心里/满腔的深沉而又热烈的爱情/会把我活活窒息……”(《给他·第一辑之十七》),“这是一颗活跳跳的心哟,从不会/戴上保护的面具。它赤裸裸/来到世上,仍将赤裸裸离去……”(《给他·第二辑之三十八》)诗人的心灵直接外化为只属于个体的独特的和不可重复的艺术世界,带有强烈的非自觉性和非功利性。惟其如此,林子的爱情诗才能摆脱那个时代巨大的艺术标准化模式单一样式,而是作为爱的私语成为真正的艺术。《给他》大部分写于50年代,但它不属于那个时代,它只能属于今天,也会属于明天。它曾穿透三十年的历史浓雾而仍然艳丽不衰,浓韵不减,这不能不表明,在这组爱情诗中,蕴含有人类永恒的情与美。
进入80年代,一群青年人为中国诗坛带进了一股清新、激荡的艺术空气,带来了一种新鲜的美学体系。针对以往个体价值被无所不在的群体意识所消融,他们宣示了纯粹属于个人的情感世界的庄严和神圣,第一次令人心悸地入了人性的深处;针对过去文学要对生活作镜子式的被动反映,他们强调诗人和文学都有超越的自然权利和自由,诗人必须创造,并在创造中寻回审美的主体地位。实际上,林子写于50年代的这组爱情诗里,已经具有了这个美学体系的散在萌芽。政治、历史、社会的变迁往往改变着美的某些观念和形态,但是美的最深层的基本特质却是永恒的,无法改变的,因为它源自大写人的最深层的情感,只有具有美的真知的勇敢的人,才能在政治、历史、社会多变的迷雾中,聆听着自己跳动的心音,寻觅到美的永恒的真谛,探索到超越时代、超越观念的鲜活的诗美。谢冕曾把这种探索称之为“冬末滚过灰暗天边的沉雷”(《文学的绿色革命》66页),毫无疑问,林子那柔美然而勇敢的嗓音也汇入这沉雷,滚过这大地,滚过人们的心头,激起人们多样的情思。
五
当前,一些女性作者力图摆脱过去女性文学柔弱婉约、缠绵忧郁的传统,不再致力于女性体验而追求男性气质,向着粗犷阳刚的美学风格发展。对此,一些评论家誉之为女性文学的“当代素质”、“新的美学风貌”,并断言女性诗歌将向无性化方向发展。这一种艺术探索而言,这是无可非议的,但是,女性是否应该有一块属于她们自己的瑰丽的天空?完全抛弃大自然所赋予的女性美、柔婉美,是否也是一种人性的异化?林子爱情诗的引入注目,是否与诗中时时发散出的浓郁的女性美的特质有关?
亲爱的,请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
你来这儿可不许到处打听———
那终日站在眼前的维纳斯侧着脸儿,
装作没看见我那抑制不住的微笑,
从心的深处涌上来,每当读着你的信,
桌上那排美丽知情的诗集啊,
它们顽皮的笑常常惊醒我的痴想……
这支忠实的笔,是懂得沉默的,
它洞悉我灵魂里的全部秘密;
还有我的小梳妆盒:明亮的镜子,
闪光的发带和那把小红梳子,
都看见过爱情怎样把我装扮,用那
迷人的玫瑰花束……可别询问它们啊,
亲爱的,不然我会羞得抬不起头来……
———《给他·第一辑之二十五》
这里的情调、气氛都是女人所特有的。通过一些细微的东西如镜子、发带、梳子、玫瑰花束等,在爱人到来之前躲在房间里悄悄打扮,使初恋少女娇羞、爱美的心态与似水柔情,充分外化为可触模的感性形象。而“明亮”、“闪光”、“红”、“迷人”的色调,正是热恋中的少女充满内心幸福的流溢。这种心态的表露极为传情、传神。林子的整个爱情诗都笼罩着这样一种柔美浓郁的抒情风格,展现出充分女性化的特点,这些特点从表层来看,似乎仅仅是个艺术表现方式问题,但就其更深的层面来看,它实际上是女性对爱情独有的感受和传达方式,因而具有特殊的美的魅力,使读者心里的情思或是轻轻荡漾或是低迥起伏、绵绵不绝。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女性心理体验的丰富性和细腻性远胜于男性。林子的诗正是如此,一些难以为人们所注意的细微的情感涟漪,都被林子敏感的心灵准确地捕捉并展示出来。在这些诗里,充满了女性的聪慧柔情,有着女性心理的微妙和别致,这是一个由女性所独有的感情和心理所染就的情绪世界,展现出全然不同于男性世界的绮丽风情,令人不得不为之深深迷恋。“这是充分女性化的诗”(谢冕《她们的诗》第11页),准确地概括了林子诗歌的艺术风格,道出了林子情感世界的独有风韵。
(《文艺评论》199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