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这个魂牵梦萦了几十载的小村。
夕阳缓缓西坠，绿树环抱中的小村弥漫着一层古朴而神秘的色彩，使他虔诚的心绪更加深沉和凝重。几声犬吠遥遥地传进耳鼓，蓦然触动了他的情怀，时光于突然之间倒流，记忆深处的情节纷纷复活……
那天深夜，年仅二十岁的他，孤身潜入到鲁北平原的这座小城中。
由于叛徒的出卖，他刚到达指定的联络地点，就被守候多日的特务发现。他凭借着敏捷的身手，在一片枪声中翻墙逃到城外。
鬼子和特务们追出城来，子弹划破黑暗的夜空，在他头顶上呼啸而过。他拼命地跑啊、跑啊……突然，他觉得左肩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随即整条左臂麻木了。他紧咬了咬牙关，继续向夜的深处奔跑。
正值九月，田野一片空旷，无处藏身，他就一头撞进这个小村子里。然后，他潜进一条小巷，翻进一户人家的院内。
随着“汪汪”的犬吠，一条黑乎乎的家犬迎面扑来。正当他左躲右闪与狗周旋之际，屋门“叭”地一声打开了，随着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喝道：黑子，过来！
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到主人竟是一位年轻的村姑，当即决定离开这里。刚转过身，就听见胡同口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他停住脚步，一时间进退两难。
那位村姑将他拉进屋内，反手插上了门。
屋子里空空荡荡的。他轻声问：“家里就你一个人？”村姑点点头，示意他上炕。他正犹豫不决，院外传来几声恶狼般的嚎叫：“开门！快开门！”
他匆匆脱鞋上了炕，村姑把一床被子盖在他的身上，随即一口将灯吹灭。
“哐当”一声巨响，大门被撞开了！院内的狗狂叫了两声，就被一声枪响打哑了。
黑暗中，他听到一阵细微的响声，随即感觉到一个软绵绵的身子偎到怀中，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女人气息将他紧紧笼罩，他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时，屋门被撞开了，闯进几个持短枪的特务。几道雪亮的电光围着空荡荡的屋子转了一圈后，都集中在炕上。她惊呼了一声，抱着他瑟瑟发抖。她已在黑暗中脱去了上衣，露出半截光洁的臂膀。
一个特务淫邪地浪笑着，上来在她的脸上摸了一下，然后手忙脚乱地脱衣服。
一个小头目过来，打了那特务一个闪亮的耳光，骂道，跑了八路的联络员，你不怕皇军劈了你！
特务们匆匆忙忙地走了。
她依旧一动不动地偎依着他。直到村内的砸门声、狗叫声全部消失，小村重新归于寂静，她才下了炕。
从此，他住了下来。她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他的伤口上。为使他早日康复，她把预备过冬的粮食全拿出来，变着花样做给他吃。每隔几天，她进一趟城，用东凑西借弄来的钱给他抓药。
一天清晨，她正给他换药。他发现她的左臂好像不灵便，且有一部分高高鼓起。
“姐，你的胳膊怎么了？”他问。
“没、没什么。”她神色很不自然。他猛然抓过她的左手，捋起了她的上臂。呀！他吃了一惊。她红润的臂上缠了一圈绷带，浸渍着斑斑血迹。
“姐？你的胳膊怎么了？”
起初，她不肯说。他就拒绝吃药，她只得说了实话。
最近，鬼子对全城的各家药铺都下了通告，对伤药进行了严格控制。伤者必须自己到药铺验伤，才能买到药。她只得用菜刀……
当时，他这条在鬼子的刺刀下都没有眨过眼的汉子，无声地哭了。他肩上的伤药，是眼前这位农村少女用她青春的血换来的呵！
一个月后的一天黄昏，他和她站在村头的一棵老白杨树下，相对无语。
良久，他转过身说：“姐，我——走了。”
她忽然流了泪，拉住他的手说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他强忍着泪水：“姐，等赶走了小日本，我就来看你。”
她晃了晃他的手说：“你可一定来呀，俺在这儿等你。”
他重重点了一下头，毅然放开她的手，踏上了征途。
从那时起，这个小村就贮存在他的情感里了。
此后，他随军南征北战，却时时刻刻地思念着这个小村，思念着她。小鬼子投降了，他却随军转移到了东北。
他没能实践自己的诺言。但他相信她会原谅他的。他想给她写信，却猛然醒悟，自己还不知她的芳名。
全国解放了。但一纸军令把他推到了远离那个小村数千里的南疆。他当了干部，从此，日益繁忙的工作迫使他无数次地放弃收拾好的行囊。
他终于有了自己的时间，踏上了接近小村的旅途。可这时，岁月的年轮已无情地向前推动了六十多年。
两棵葱郁的小松树下，肃然矗立着一座坟丘。他默默呆立着，老泪纵横。
他来晚了，她两年前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昨天晚上，陪他同床度夜的年轻村支书给他讲了一夜她的故事。
他和她分手不久，她就加入到抗日救国的行列中，做了一名出色的地下交通员。不久，她就在党旗下举起了右臂。
她一直过着独身生活。党组织多次劝她成家，都被她婉言谢绝了。
她常在村头的一棵老白杨树下站着，向远方眺望，像是等一个人。
为使小村摆脱贫困，她带病四处奔波，使这个不足百户的小村接连办起了两个大型加工厂。她却连累加病，一卧不起……
（《湖州日报》2001年7月1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