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程蝶衣一直活在乌江,活在霸王的一把剑上。
哥哥,一直爱在一把剑上,爱在刀锋上,柔软地射着隐秘的寒光,只有乌江懂得,一滴刀锋的韧度,会在无法爬高的弧度飘落,最后铺展成一页心形。
乌江边。
一片夏天的叶子凌凌乱乱地铺在水边,一直铺满了秋的落叶的黄。
程蝶衣甩着长长的水袖,从时光隧道上翩然闪过,他来了,他想在乌江上搭一座桥,让他的霸王渡过江。让他的疯魔的爱,从一把剑上泅渡过江。
霸王,我要你陪我唱一辈子戏,少一刻,一分,一秒也不行。
蝶衣,我陪你一辈子。我们的一辈子是在这把剑上。
今天,乌江要折断这把剑。
我的王,这把剑,先折断我吧。
蝶衣扑倒在虞姬的面前,扑倒在霸王面前,扑倒在乌江边。一座桥,塌了。
从此,虞姬死了,程蝶衣为虞姬活着。哥哥在虞姬和程蝶衣之间找着他的霸王,他的硬气豪放的爱人,他柔软迷情的爱人虞姬蝶衣。
哥哥,霸王随着流水走了,虞姬随着霸王走了,蝶衣还在乌江边上等着一个人,等着一把剑,那把剑上,有一缕他的魂魄,还没有贴上去。
哥哥,走了。
差一分,差一秒。走了。
程蝶衣的世界里,只有霸王,他的霸王。
自小他的世界里只有这样一个男人。舞台上的霸王。心里的霸王。舞台上霸王的名字叫段小楼,一个男人。
自小,一个叫程蝶衣的男人,他被锁在国粹里成为女人,成为霸王的女人虞姬。他把自己当成女人,当成虞姬。
自从他把自己变成虞姬以后,他就成了一只鸟,只有翅膀没有脚的鸟——“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地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国粹给他了一个霸王,让他爱上霸王,痴迷成就了绝世的爱,国粹绝世了他。
让蝶衣爱谁呢。
他的世界里只有一个霸王。一个段小楼,一个男人。蝶衣不爱段小楼,不爱段小楼的霸王,他能爱谁呢。
爱好像一贯是对的。怎么爱,爱谁,一直是错的。
蝶衣和哥哥是一只独一无二的蝴蝶,色彩斑斓的蝴蝶,在花与草之间,既是花的斑斓,也是草的无奈,既是花的草,也是草的花,他们,最终在草和花的缝隙,跌落。
总是不早不晚差那么一秒。满了。
蝴蝶飞不过沧海,戏衣盖不住尘世,蝶衣和哥哥一样,在刀锋上的飘落,只是瞬间的凝固。
霸王,是虞姬的,是蝶衣的,是哥哥的,是他们的三个人的大哥。一位悲情的英雄。
可惜啊,段小楼只是舞台上的霸王,他爱舞台上的虞姬。他不爱走下舞台的蝶衣。就是爱,他也不敢说,他不能说,他不想说。他把爱,锁在国粹里,锁在国粹里的爱,憋死了一个虞姬,一个叫程蝶衣的花旦。
二
我一直想,蝶衣到底是爱着舞台上的霸王,还是爱着舞台上下的段小楼,他的霸王。
我追踪到乌江边,追踪到霸王别姬的家乡,追踪到国粹的疑问里,追踪到上下五千年命悬一线的道德里,追踪到虞姬的闺房,倾听霸王和虞姬的私语,偷听人性和叛逆的交谈厮打的动静,偷听颠覆和挑衅的密语,那么多的话语,远远地眺望,远远地温暖,远远地拒绝,都让我知道,满了,满了。眼泪满了,痴情满了,别离满了,罪孽满了之后的虚空,那么满。满到绝望。
不疯魔不成活。
蝶衣的疯魔给了国粹,给了他的舞台,给了他的霸王,给了他的爱。
国粹让他变成女人,变成倾城倾国的花旦。他已经悖逆了自己,悖逆了爱情,悖逆了霸王,悖逆了虞姬,悖逆了一个男人的所有。他不知道自己何时该做男人,何时该做女人。他不知道自己该爱男人还是该爱女人。
三
国粹只是需要一个男人,去扮演女人,必须是女人。
国粹不管你变成女人之后,你该怎么爱,但国粹要求你爱女人。
国粹让你分裂。
幸运的虞姬,你把自己的不幸运留给了蝶衣,留给了哥哥。
霸王,给了蝶衣,给了哥哥,一个爱的机会,一个死的理由。
四
想起了林冲夜奔的故事。
台上那个隐忍的林冲,一声长长的悲愤唱词,刺透了一位爱上水浒里林冲的男人的耳膜,他正在研究林冲夜奔,他正在爱里带着女友私奔,挣扎。那个夜晚,他被一声声的悲情的唱词所鼓舞,所迷惑。他走进了林冲的世界。当走下舞台的林冲拒绝他之后,他们的故事纠结了几十年。
离离散散几十年之后,台下的林冲和他的女友结婚了,在异国,林冲和她立了一块墓碑。碑上写到,这里睡着我的爱人,妻子。
这是一个女导演讲的故事。
墓碑上的几个字,一直灼痛我的记忆。
我不知道,哥哥的爱人妻子在哪里,我不知道蝶衣的爱人妻子在哪里。我不知道哥哥蝶衣的爱人妻子是几个人。
但愿是一个人,我不希望哥哥蝶衣在天堂还是那么孤独。尘世已经让他们活得如此,不舒展。
哥哥,那个午后,当我看到一只蝴蝶从那么高的弧度飘落时,我只想说,满了。
差那么一秒。仅仅一秒。蝴蝶就把翅膀毁在风里。
蝴蝶的翅膀脆裂得和他们的爱一样。
哥哥,你的翅膀太绚丽,你的爱被淹死在乌江里,你把自己的魂魄泅渡到了乌江对岸。
谁是谁的霸王。谁是谁的虞姬。
乌江无语,我也不说了。
满了。
今夜,我最新鲜的情人不是花,不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