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又背起画夹,再次踏上他所钟爱不移的浪漫旅程,去寻找他魂牵梦绕的灵感,他认定自己一辈子注定流浪,注定寻找一些使生命更加饱满的东西。这次所选取的旅程,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远,他感到自己将在这次跋涉中画出一生的杰作。
一路非常平静,画了几张跟以前同样普通的山水画,并没有所希望的令他怦然心动的东西。玩腻了山山水水的他,似乎失去了自己引以为荣的热情,这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是令人沮丧而绝望的。于是他收起画夹,在艺术上,他是严肃的,他不想制造垃圾。
乱闯乱撞中,他来到一个没有听说过,也并不出名的地方。刚踏进这个地方,他已决定再次打开画夹,他知道自己找到了想找的地方。纠绕着老树的大山,沧桑满脸,夕阳下缓缓拉二胡的老人诉说着生命的深沉,矫健爽朗的姑娘如红艳火辣的山茶,素面朝天。灵魂深处热血似乎正不可扼制的涌动,他的笔狂喜地挥动,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作品有了厚度。
人们很朴实,热情招待这个远方的客人。过惯“文明”日子的他暂时过起世外桃源的生活,居然产生了在此隐居一世的冲动。这天,他正埋头于画布中,抬眼取景的一瞬,他的思想定格了,默默说,这是最高的艺术。那姑娘睁眼,略歪了头,好奇地盯着他,眼神如未经世事的孩子。她麦褐色的皮肤,似乎披了一身的阳光,束一件白色的短袄,手里却拿着一弯弓箭。自然地在这个“艺术家”面前展示成无与伦比的油画作品,他几乎泪流满画。
她跳过来,端详他的画,惊讶地笑了:“这是你画的?真美!山那边有更美的,全画出来多好。”说完便呆呆盯着笔。发呆的样子几乎使他大叫,他的灵感就在这!
“我来画你。”
“我?”她挥挥弓箭,用眼睛询问。
“是的,你很美。”他已经等不及了,调着色彩。
她骄傲地扬起头,开心的笑着。
她有个简单不过的名字——妮。她叫他画画儿的。
妮总挎着弯弓满山遍野地奔跑、打猎。从那天起,妮身边便多了一个人。她带萧爬山钻洞,攀石涉水。妮从小过惯风餐野宿的生活,这对她来说,是和以前一样的日子,但多了个画画儿的,一直在画着她的外边的客人,她便多了些新奇,多了些自豪,多了份俏然而生的快乐。直到有一天,他的存在成了妮生活中的一部分,两人在一起已经变得理所当然。
萧第一次如此原始地接近自然,满心冒是险的忐忑和惊喜,他几乎疑心自己闯入了某部小说。唯一不安的是自己几乎成了妮的负担,走不惯山路的他,有一次差点要妮背回来。在山里,只有妮能找到食物。至于遇到猛兽,他便忘了自己的大男子主义,躲在她的弓箭后。
这一次,他们到了从没走过的地方,进入了大片的森林。萧画得忘乎所以,笔端贪婪地游走,当他们发现自己走得有点远时,连妮也迷了路。他们在林中转了一天,只是绕了个圈。他无法再坚持,急着找一个过夜的地方,却一次一次的失望。依然神采奕奕的妮微笑着摇摇头,走到巨大的老树前,内行的敲了敲,向他招手。当她慢慢剥开一块树皮时,他呆住了,这棵枝叶繁密的老树竟是空心的,里面像个干燥而洁净的鸟窝。他们靠在里面,把剥下的树皮重新档上,恍如隔世。
妮点亮一星火焰,过不了多久,就递过一违块烤熟的肉。自己则蜷成一团坦坦荡荡地睡着了,火光在她憨睡的脸上均匀地染了金黄的一层。萧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他无论如何画不出她的美。森林深处传来悠远的狼叫和低沉的松涛,他抚着妮,感受着大地的脉搏和夜的声音,这一生他第一次学会聆听。
几天过去了,他们依然没有走出这片林子。萧因吃不惯一天三顿的兽肉,开始呕吐、胃疼,穿惯皮鞋的脚肿大起来,这让作为大山主人的妮也有些慌乱。
其实,妮如果自己走出去并不困难,但萧的脚扭伤了,又病了,跟不上她,她也无法背他走出去。或者两个人都被困在这里,或者妮先出去叫人帮忙。第一个方法,他一下子就否定了,但妮走了,他吃什么?怎么保护自己?他会死在这儿么?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发现自己竟是这样依赖着妮。
妮依然安祥,她把萧送回那个安全的树洞,转了半天,打来些野物藏在洞里。野物太少了,枪却已是空的,妮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她懂得生存。他怕自己支持不住,催妮快走,他宁愿忍着饿,不愿病死在这儿。
临走时,妮深深看了他一眼,两只眼睛亮得可怕。她稍稍偏过身,右手举起刀,咬紧嘴唇。一道寒光闪过,他还没来得及惊叫,一只血淋淋的手臂落到他面前。他几乎昏过去,她却抿着带血的唇,边包扎着断手,边平静地对萧说:“吃了它,一定吃了它,等我回来。”说罢扬长而去。
萧望着血腥的断手直恶心。
几天后,他终于等到妮叫来的人,已饿得奄奄一息。妮没有跟来,他也没有发现。
当萧恢复过来时,问起了妮,才知她时日无多了。回来的路上,妮带着痛,被毒蛇所咬。她本是懂得救自己的,这一次却糊涂地认为,叫了人再治伤,等她赶回村庄,已经晚了。
萧抱着开始变冷的妮,只是发呆。妮拼命睁开眼睛,吃力地问:“我的手,你吃了吗?”
见萧疑惑地摇着头:“我把它埋了。”妮的眼光顿时灰暗下去,眼角一颗泪如珍珠般滚落下来。
“噢,谢谢。”他感到她的失望是如此明显,忙补充着。
“不是谢……”妮几乎绝望地呻吟着,那余音随着消失了。
他把头深深埋入妮的头发里,妮就像不真实的美梦,如泡沫般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像电影里悲伤的男主角,如果把自己抱着妮的情景画下来,一定是了不起的艺术品。
后来,他才知道,妮把身体的一部分断开,只留给心爱的人,心爱的人吃了,自己便永远跟心上人在一起,这里的人都以这个为荣。妮以为自己死了,身体的一部分留在他体内,灵魂将会随着他。可他没吃下那只手。他有些震憾,也有些遗憾,他本来可以更传奇的。但他怎么能吃,他是文明人,一直在追求完美。
不久,萧又背起画架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去寻找灵感,也许会有更美丽的艳遇。而灰尘慢慢尘封了妮的弓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