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像小猫一样怯怯地跟在堂姐后面,踏进那个充满甜腻饼干味和吵杂的笑闹声的包装间时,我就浑身地不自在。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转过来,带着毫无内容的冷漠,仿佛一成不变的池面上有了一点小涟漪,而这涟漪与他们毫无关系,使他们有了一种漠然的好奇。这好奇让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奇怪的是,每一双手依然飞快地动着,凌乱的饼干瞬间就变成整齐的一叠叠,瞬间又进了包装袋。
我将要做的一定就是这简单而讲效率的包装工作了,看来我得先好好看看,不知不觉间已经看呆了,这些工人的速度真够快的。堂姐拉了我一把,见怪不怪地嗔了我一眼——意思是让我表现得灵活一点——就径直走到屋角一张办公桌边,对那低头记账的中年妇女嘀嘀咕咕起来,不时地指指我。我紧张地盯着那妇女,生怕她摇摇头。大概我显得太笨拙了,她冷淡地从眼角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又低下头写划起来。其它人也若无其事地回过头,重新边包装边叽叽喳喳起来。我的脸腾地热辣辣起来,差点拨脚就走。我只是个初中生,在学校里一直争强好胜,同学给我的目光多是友好或带着羡慕的,何曾受过这等冷遇。堂姐却走过来,捅了我一下,没容我再胡思乱想,一把把我按在一个座位上,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照着别人的样子做,快点包!”然后就走向自己的岗位,也不理我糊里糊涂的表情。
我算是被接纳进工厂了吧?我发了一阵呆,见其它人都埋头飞快地理着饼,突然觉得莫名地孤独,没有在学校里感受到的那种集体感,所谓的清高和浪漫也离我很远了。我笨拙地拾起了饼干……
包饼干是计件的,工人们可以整天斗嘴,但手绝不会停下来。每装一包饼一分钱到四分钱不等。而照我目前的速度,大概每天能包一块多钱。除去每天中午吃饭扣去一块钱,我每天只能挣几毛钱!想到这,我几乎有些沮丧了。同一包装桌的人见我动作缓慢得可笑,并不威胁他们,似乎很高兴,开始对我友善地笑着,甚至让一些饼干给我。
这个工厂的效益一般,总是做做停停地。饼干一起炉,包装工人都争着去拉饼,拉得多代表这一天可以包得多,多赚一些。几十个人像上足了链的钟,手和嘴不停地动,眼睛却盯着饼干输入口。一有声音,他们就赛跑般地跟过去,抢着拉饼。开始,我总拉不下面子,眼睁睁见大家拉着饼坐下来眉开眼笑地包装。没有人会安慰你的,只会觉得你没用。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适者生存。
在学校,我就并不比别人差,在这儿我应该也不是没出息的,我给自己攒足了劲。几次后,我也学会跑着去拉饼了,虽然还有些勉强,毕竟不用堂姐帮忙,也能自己拉回一桶两桶了。
见自己速度实在慢得不行,我干脆静坐一会,观察起其它人交错的手指。原来是有决窍的,他们都两手并用,认准了饼干的一面,十指灵活地挑出并合拢齐整,每只手抓半叠,每抓一次便装一了格。我学着试了几次后,渐渐顺手了,速度成倍地增长。看着箱子里一包包越堆越高的成品,成就感油然而生,竟感觉到一种乐趣,手指活动得更加欢快起来。同组的人先是对我投以惊讶的目光,慢慢的目光变冷了,跟我抢起饼干来。
心里正暗暗兴奋着,算着所包的数量,合算着靠双手挣到的这第一笔有多少钱。冷不防耳边响起一个严厉的声音:“饼干都称了吗?”抬头一看,是刚才那个记账的妇女。
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实话,每个包装员旁边都有电子称,按规定,每一包都必须按包装上所标明的重量过称。但一开始,我就发现这些称形同虚设,根本没人过称,那要浪费不少时间。原先也没见管理人员强调过,我也就照做不误。本以为自己是理直气壮的,但被她一喝,心却一下子虚了,结结巴巴地老实回答:“没……没称。”
“没称?还敢说没称,还敢跟我说!全部重称!”说完,气鼓鼓地转身走了。我满脸通红,想不通为什么说了实话却错了,竟伤了她的威严。
我只得傻兮兮地一包包称过,其它人的目光又投过来了,有不屑,还有嘲笑,有一两个人甚至轻轻摇摇头,那意思很明白,逞强吗?没见过世面。因为别人都直视着管理员大声答道:“全称了!”而管理员一直在包装间里巡视,她应该全知道的呀。我又莫名其妙又委屈。等我称过包好的饼干,出炉的饼早已被人拉光了。
第一天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下班时,堂姐说,明天八点上班,我牢牢记住了。谁知因为第一天整整直着腰坐了一天,再加上精神高度紧张,一躺到床上就睡死过去了。第二天还是起得太晚了,勿勿抹了把脸,顾不上吃饭,拖起自行车就拼命乱蹬。心里直着急,可不能刚刚上班就迟到,说不定会被炒鱿鱼。
偏偏路很远,脚也有些发软,没留心被一个水坑绊了一下,车子一歪,整个人就重重趴在地上,肘部和膝盖火辣辣地疼,血夹着细沙直往外冒。心里却还担心着迟到的事,便抛了往日的娇气,负痛又骑上车……
终于满头大汗地赶到工厂,却发现厂里格外安静,包装间内只来了两个人,正悠闲地嚼着一些碎饼,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后来才知道,八点上班只是形式,开工最早也得八点半。原来,这工厂只是小镇中许多个小工厂中的一个,这些小工厂规模不大,也没什么品牌,一直靠小镇廉价的劳力维持生产,因此也谈不上什么规定。反正包装计件,厂的订单不多,工作不紧,干多少算多少,什么时候来都没人在意。得知我为了赶时间,竟摔得满身是伤,他们忍不住笑了,觉得我是不折不扣的方脑袋的,谁那么认真呢?只有堂姐心疼得直骂我呆气。我心里又多了个大问号,不是规定好的吗?
随着在厂里的日子越来越多,我干得越来越顺手。学会了一听到饼炉打开的声音就奔去等饼;学会了双手并用飞快地叠饼;学会了用最短的时间吃完午餐,挤出一点时间去拉饼;学会忍住被磨薄了皮的手指头的剌痛,保持速度……但厂里的环境与学校相差太远了,每天总有一些事让我想不通。总的来说,厂里的人是世故又精明的,表面上说得热热烈烈,实际上各顾各的,谁与谁都没太大的亲密关系。然而,有一个人却改变了我片面的看法。
那天,我们正埋头包装着。忽然,后面传来高声的吵嚷,还没等我回过神,已经看见两个小伙子拿着扫把和长木棍赶打起来了。这是两个外地来的小伙子,二十岁左右,干着搅拌、拉货等重活。此时,他们被几个人拉开了,但两个人仍红着脸,粗着脖子狠狠地对骂着。那架势让我感到可怕。这两个人为什么这样粗鲁、冲动?
慢慢的,两个人终于平静下来,各各黑着脸走开了。不一会,那个个子较高,长相较斯文的小伙子扔了扫把,竟坐到我对面来了。(那天,我对面的包装工刚好没到工厂)我一想起刚才他们凶狠的样子,还心有余悸,只敢偷偷撩起眼皮看他。总觉得他仿佛不是日常生活中的人,而是电视里那些可怕的人物。谁知他静静看了一会儿,说:“小妹,你还在读书吧。”
我惊讶地抬起头,望望四周,确定他是在跟我说话。他直盯着我,表情温和极了,嘴角还带着微笑,与刚才判若两人。
我心里的害怕消失了大半,对着他点点头:“刚中考过,暑假一过就上高中了。”
“那就好,你只是打暑假工的,如果这么小就出来打工太可惜啦。我看出来了,你跟别人不一样。”他似乎很高兴我还在读书,“你成绩不错吧?”
我又点了点头,说实话,我在学校里一直能排上名次的,但不好意思直接回答,怕有自我夸耀的嫌疑。
“这就好了。”他居然笑得很灿烂,仿佛这成绩与他有关,“读书真不错的,你可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打这种工只能作为锻炼。”说到这,他又一下子收敛了笑容,“你看看我,在这里打着杂工,一点出息也没有的。我可是高考过的,成绩并不差,但我只有出来打工,家里才能支撑下去。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就成了这样子啦。”说罢,他便沉默了。
我不禁停下手,想不到这个浑身脏兮兮,头发蓬乱,跟人追打的人也有这样细腻的感情。他一定是苦闷得不得了,没有知心好友,才向我这个陌生人倒出这苦水的。然而,面对他的忧伤,我除了陪着他沉默,不知该干什么,说什么。幸好,他似乎挺满足我的静听了。
后来,我离开工厂时,他还不忘交代我要好好念书。我只能默默祝福他这一路走好。
打工的那些日子里,有太多令我疑惑,让我思考的事。我只得了一个评价:傻。也许,我真的不适应这个世界。离开工厂时,我感慨万千,仿佛在这学到了出生以来最多的东西,又仿佛失去了太多的东西。我感觉到自己离开学校已经整整一个世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