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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笛

第一次见到他,小蒙就很干脆地用一个字来评价他,傻!这是很少见的,对于像小蒙这样一个在大都市里泡过好几年的女孩来说,对一个人轻易下定论是很不明智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来来去去,小蒙很明白,每个人为人看到的,让人认识的都是表面。在这儿,想真真正正地了解一个人,没有相当的“江湖经验”,独特的眼光,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当小蒙回到宿舍,手舞足蹈地说她碰到了一个精神清醒的傻瓜,并笑得直不起腰时,舍友先是惊讶,接着纷纷嗤之以鼻,说小蒙八成是在外面让人撒了迷魂药,糊涂了。要不就是那个人是根本就是个真正的傻蛋,或干脆是从精神院里逃出来的。如果真是傻瓜,又有什么可笑的?

小蒙坚信自己这一次没看走眼,那个人要不是傻瓜怎么会那样?

这天晚上,小蒙不当班。一个人在宿舍里,这晚没什么朋友约出去,睡也睡不着,闲得无聊。想着一个泡吧也挺无趣的,不如到街上逛荡,说不定还能捞几件降价的名牌衣服。

一个人走累了,在街角要了杯果汁。边喝边习惯性地四处望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等什么人。这个习惯是她来到这城市后才养成的,大概城市里的热闹太多。现在,这个习惯让她看到了那个傻瓜。

他蹲坐在关了门邮局檐下,小摊跟一些旧书摊摆在一起。不过,他卖的是笛子。长长短短的笛子整整齐齐地并排着。笛子上大概都上了透明的油,在路灯下发亮着,显得那些笛子很可爱。小蒙手里的杯子突然放下了,遥远的老家莫其妙地在她脑里闪了闪,那儿有很多很多的竹子,小时候也用竹子做过笛,虽然没有吹响过,毕竟做过。她把杯里的果汁仰头倒进嘴里,再次看看四周,除了她可能没人去注意那些笛子了。连卖笛子的人也好像忘了自己的笛子,埋头摆弄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小蒙走近前去,发现他缩着肩,压着脖子,在看一本书。哎,看来是生意太清淡了。小蒙站了一会儿,他还没抬头,她只好干咳一声。他受了惊吓般抬起头,这一抬头,小蒙的一声爆笑几乎冲口而出。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把那声应该很尖锐的大笑憋在胸膛里。

他剪着一个盖子般的头,使得那一头本来乌黑浓密的头发显得更加厚重,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直盯着小蒙。看起来,跟村里邻家的二毛一般模样。在这个男孩把头发弄得五彩缤纷,剪得不是盖了半边脸,就是剃光头的城市里,他反而太“另类“了。再加上身上那件灰不溜秋,因发硬而板板的上衣,小蒙在一刹那间误认为是哪一老电影片的演员,没来得及卸装就跑出来了。

他还那样仰着头,傻呵呵地看着小蒙。小蒙深深呼了口气,放松一下憋得发疼的胸腔,蹲下身,拿起一支小巧的笛子——她真怀疑这工艺品般可爱的笛子,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卖着——这笛子怎么卖?她想象着,给这笛子戴上金黄色的流苏,挂在自己床边,会多么美。

他不直接回答小蒙,反而问着,你会吹笛子吗?

小蒙当下一愣,吹笛子?很遥远的事了,小时候是吹过那么一阵子,都是大人做给她的,这些年来早忘得一干二净。便干脆地说,不会!小蒙再次忍住将喷发而出的笑。

这年头,谁还吹笛子?最高档的有钢琴,最浪漫的有小提琴,最典雅的有古筝,最流行的有吉它……至于这笛子,也许还是适合于坐在牛背上的牧童,在乐器店里看到,可能也是凑凑数而已的吧。所以,小蒙的回答清楚响亮,似乎还带着那么点奇怪的骄傲。

对方的回答也很干脆,不会吹笛子不卖!

小蒙扬起眉毛,嘴角的笑意未曾收回去。如果说刚刚还只是有点想法,这回她倒是真想买了,她把手里的笛子抓得更紧些,提高了音调,老兄,我是要买笛子的呀。

会吹笛子就卖给你!不会吹谁也不卖!那人傻傻的脸上突然有种很坚定的东西,抿着嘴唇,一副固执的样子。

小蒙哭笑不得,她还从未碰到这样卖东西的。偏不把手里的笛子放回去,哎,你这人怎么啦,有钱也不嫌,笛子不卖你摆这儿干什么?这不是耍人吗?

要不是看那人说得挺认真,看起来跟平日在路上朝她打忽哨的无赖对不上号,她会用她的尖牙利嘴跟他吵一吵。

笛子当然卖,不过就卖给会吹的人。那人再一次很慎重地强调,并且伸过手来示意接过小蒙手里那支笛子。小蒙瞥着眼角把笛子还回去,低咕了一句,神经不正常。站起来扬长而去,什么破笛子。

回到宿舍,小蒙的气早消了,只剩下可笑。她大书特书跟宿友们描述一番,大家也哈哈地笑闹了一阵。小蒙坚持那人不可能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上铺的阿兰说,要是正常,哪有摆着笛子不卖的,他不挣钱吗?所有的女孩都疑惑地跟着点头,是啊,他不想挣钱?在这城市里,她们还未曾碰过不想挣钱的人。况且,蹲在那儿卖笛子,估计混得很不行。

小蒙无法回答,做着鬼脸耸肩膀,要不我说他是个傻子。

确实是个傻子,舍友们不知不觉同意了小蒙下的断语。又拿这傻子嘻嘻哈哈了一阵,然后再把他远远地丢在脑。有约会的对脸涂涂画画,需要换班的嘟着嘴换工作服,准备去泡吧的已经随着想象中的音乐扭起身子……

小蒙半蹙着眉头在想着什么。

第二天一下班,小蒙就朝昨晚的邮局门前去。已经近下午六点,邮局早已关门。但卖笛子的人不在门前。或者,那个傻瓜是在晚上卖笛子的。小蒙心里忖着,这个人实在是奇怪,反正没事,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理由。赶回宿舍,小蒙简单地泡了点面,洗个澡,又勿勿出门。对宿友暧昧的询问,只是扮个很神秘的鬼脸,让他们都猜去吧。经过昨晚一夜,那些笛子在小蒙的想象中越发美丽灵巧,躺在床上越看越觉得床头没挂着一支笛子是个遗憾。

到邮局门前,路灯已经完全亮了。昨晚那个卖笛子的傻瓜还像昨夜那样,蹲在那儿,埋头翻看着一本书。给人一种他从昨晚就这样一直蹲到现在的错觉。

小蒙近前去,响亮地招呼着,嗨,傻笛!好像他们本来就很熟悉。喊过之后,小蒙自己也愣了,傻笛这名字她是瞬间从脑里冒出来,又随口喊出来的。

他听到声音,仰起头来,那厚重的大盖头惹得小蒙又想大笑,抿紧了嘴忍得喉咙里咕咕响。他显然不知小蒙喊的是谁,迷茫地盯着面前这个俏皮的女孩。

喊你呢!小蒙大大方方地蹲下来,伸手去摩挲那些笛子。

对小蒙为他临时起的名字,他没什么反应。但认出了小蒙昨晚来过,立刻直板板的说,不会吹笛子,我的笛子不卖!

小蒙的火气腾地冒起来,喂喂,别自作聪明,你想卖,我还不想买呢。我蹲在这儿碍着你的事了吗?这可是公共场所。小蒙暗想着,这样不给面子,之前要是她肯先搭腔,还没见哪个男生不高兴的。

可是那傻笛看不出她的火气,反而很认真地回答,那不会,你蹲这儿没事。说着,探着头盯着面前的一排排笛子,好像怕小蒙顺手偷去一两支。

看他那傻呵呵的样子,小蒙无奈地摇摇头,跟他这样人讲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反正他也不懂。这样想着,她心平了许多,微笑着说,你也太板了吧?不会吹不能学吗?要都是像你这样,不会摆弄的东西就不能买,那世上的人就很多事就干不成了。我是不会吹笛子,可我得买了笛子才有学会的可能呀。

话是这样说,可我知道,这城里人都忙得团团转。偶尔有空,喝咖啡听钢琴的有,打牌的有,游玩的有,到酒吧跳舞的也有,静下心学笛子——说到这,他若有所思地晃着脑袋,慢条斯理地说,我看很难的。当然,有少数人,刚买的时候,兴致几天,兴致一过,笛子会被扔到角落里,那就太可惜了。又没有人教着入门,兴致会过得更快。

小蒙噤了声,看来这傻笛也有精明的一面,看得这样透。她确实不是想买去学吹的,只想当个小摆设。不过,不能告诉他真正的意思。她转了转眼珠子,说,我是想学的,虽然没有人教,不过我能买书看,书店里教什么的书都不缺。

手把手教和看书完全是两码事。没点基础,书是看不下去的。他指指自己脚边那本摊开的书。小蒙这才看到那书上有很多笛子示意图,原来他一边卖笛子,还一边研究着。

看来,跟这块水泥板是说不通的。小蒙干脆不再提笛子的事,跟他聊起别的。哎,傻笛,照你这种卖法,我看一天想卖出一把笛子都难。你这笛子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得卖多少把才够生活费。这样卖,能活下去?

不提买笛子,傻笛(我们也叫他傻笛好了)的表情似乎缓和多了。他笑着,我白天有工作的。他指着路斜对面的超市,我白天就在那里面上班。下班后,就到这儿来。靠这些笛子卖钱,真会流落街头的。

那还说得过去,不过我就是想不通,就算笛子在这儿不流行,至少算是农村来的土产品。现在的城市人喜欢什么原生态、田园风光之类的。你这笛子我看挺原汁原味的,想买一两支挂着装饰的人还是不少的。就说昨晚,我看见的,你就赶走了好几人。原本,你这样努力是能挣不少钱的。绕来绕去,小蒙又说到这话题上来了。

傻笛好像不太喜欢这话题,伸着手一支支摩挲着面前的笛子,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小蒙是向男生撒脾气,又听男生恭维惯的,一时间让人半晾着,弄得她尴尬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哦,你说的是那间超市?我跟朋友经常到里面买东西,没碰到过你。

傻笛又得亲切了,那是,超市那么大,人又热闹。再说,我不是里面的售货员,是搬货、上货的杂工,顾客很少注意我们。

小蒙又哦了一声,说那岂不是很辛苦?她本来还想说原来只是个杂工,在这城市里也就勉强过活吧,卖支笛子还摆什么臭架子。但只用耸耸肩代替了这句话。

不辛苦,怎么能算辛苦。傻笛挺高兴地说,只是搬货而已,我在家的时候,什么活没干过?再说,包吃包住,每个月挣的钱用不了多少。我爸在村里种冬瓜,不知得挑多少水,流多少汗,晒多少天大太阳,种出来的冬瓜才能卖上几百块。他说得很兴奋。

听得小蒙龇着牙抽冷气,看他说的,好像他的工作还是了不得的,他大概还不知道,干杂工的,有多少人干不少多久就换工作的。说什么包吃包住,小蒙还会不清楚,那些吃的是什么货色。小蒙现在想起来,胃里还直泛酸水。那住的地方说白了就是挤满了人的窝。

你干什么工作?傻笛反过来问。

超市。小蒙简单地回答。

也是在超市啊。傻笛显然挺高兴。

小蒙嘻嘻地笑着,不置可否。心里翻腾着,什么也,我要跟你一样,早郁闷死了。也是,虽然都是在超市,说起来是很难相比的。小蒙所在的超市在这城市里是有点名气的,她负责着里面最大的化妆品专柜,好歹也算个小主管。一个月的工资加奖金,得好几个傻笛卖力地干才跟得上的。小蒙没跟他细说,他觉得“也”就“也”吧,反正工作跟他有什么关系?说不定他听都听不明白,懒得费口舌跟他解释。

周末,阿兰第N次照了镜子,朝镜子里自己做了无数次媚笑后,终于满意地从床下拉出红色的高跟鞋。蹲下身子扣鞋带的时候,才发现空空的宿舍里竟然还有小蒙,正安静倚着枕头半躺着。阿兰吓了一跳,周末到这个时候还能在宿舍里看到小蒙本身就是怪事,何况像这样无声无息地躺着。她向床里探着身子,摸摸小蒙的额头,挺正常。更正常的是小蒙头一晃,甩了她的手,顺便狠狠瞪了她一眼,这就说明身子没问题。

阿兰说,太难得了,周末在宿舍里能找到小蒙。该不会这个星期真的这样无聊,连个约会也没有吧?

小蒙呼地坐起来,哎哎,说的什么话,你小蒙小姐我什么时候无聊过?

好了,没有约会就明说嘛。阿兰笑了,就算是像小蒙这样的优秀人才,偶尔没有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快换衣服,今晚我豁出去了,约了你吧。我几个老乡搞了个聚会,一起走吧。

不去。小蒙头一甩,重新躺到枕头上去。

别装了。阿兰扣着鞋带,今晚的规格可不差,其中有两个老乡是挣了点钱的,地点堂皇,想玩什么,一请到底。

见小蒙不出声,阿兰把凑上前去,看小蒙连眼珠子也不动,说,你不去可别后悔,不用出半分钱玩尽兴的。

要在平日,小蒙早已冲出宿舍等着了。这回小蒙歪歪嘴角,送红包也不去,你就认定我今晚没节目?

德性!难不成认识了有宝马的?阿兰身子一扭,高跟鞋啪啪啪地响出去。

小蒙重新直起身子,在阿兰的鞋声消失时,她终于想明白,下班时莫名其妙地推掉了两个约会,是为着那几支笛子。

对,笛子。小蒙身下装了弹簧般弹下床来,开始像阿兰那样勿勿忙忙地换衣穿鞋,不过没照镜子。跟阿兰不同,她不是约会去的,照镜子干什么。

我就不信买不到他那破笛子!小蒙赌气般地一步一用劲,水泥台阶啪嗒啪嗒地响,好像兴奋地附和着小蒙,就不信!就不信!小蒙踩下最后一级台阶时,终于忍不住拍着膝盖哈哈哈地把身子笑成一只大虾。

小蒙到邮局门前的时候,不用说,傻笛还以那样的姿势蹲在那儿。面前的那本书好像是探宝图之类的神秘东西,他凑得那么近,头稍向前伸着,肩膀往前往上耸着,那滑稽的样子使小蒙又勾起爆笑的欲望。她想,阿兰要是跟着来,看一看这个,比她那个什么老乡聚会(谁知道是不是老乡,老乡往往是让人凑在一起疯玩的最好借口)会有趣得多。

忍了大笑,脸上的笑意仍在。小蒙上前去打着招呼,傻笛,卖出了多少笛子?

傻笛抬起头,把小蒙那掩饰不去的笑意当成友好的微笑,立即灿烂地笑起来,还没有,一听要会吹,都摇头走了。

他倒是挺老实,可也太死笨了,人家吹不吹笛子到底关你屁事?小蒙差点就骂出来,看他那样儿,大概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吧,这几个晚上看到的都是同样的一件。也许是洗干净了的,可那衣服的颜色洗得再干净都会给人一种肮脏的错觉。眼看着那骂人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小蒙忽然咬着嘴唇把话咽回去。且不管他是什么理由,这样“倔”也算是一种本事了,在这城市里还能自己“倔”着的太难得了。她刚才忍得很辛苦的笑的欲望,已经烟消云散。

闲聊了一阵,小蒙说,我还是想买支笛子。

我说过,不会……

别再重复你那臭规矩了,我都能倒着念。小蒙截断他的话,如果我会吹笛子呢?

那当然卖,啊,不,送支给你。不过你说过不会吹的。傻笛一脸迷惑。

我不像你是一条筋的,不会就永远不会?按我这机灵劲,学吹几支流行曲没大问题。

学吹笛子?傻笛看起来比卖出几支笛子高兴得多,让谁教?我说过,没点基础,看着书学很难入门的。

小蒙晃着脑袋,那你说说,在这个城市里,除了你,我还有找到师傅的可能吗?——当然,高价的艺术大师之类的,我是想也不敢想的。

傻笛站起来,——小蒙这才发现他站起来也是一副板样,不过高高大大,小蒙不知觉就把脸向上抬起——满脸认真地说,我教你吧,我的水平还不太行,不过基础的没问题。

小蒙咬着嘴唇,喉咙笑得直颤,这小子,这可是你自己上钩的。笑了一阵,小蒙说,那是最好了。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我可是没有学费的。

傻笛呵呵地笑着,手在胸前摆得像一把扇子,不用不用,这算不了什么。

瞧你说的,好像我真要还你钱的样子。

傻笛稍稍尴尬地收回手,在胸前无目的地抓挠着。但很快跟小蒙商量起来,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白天我得上班,中午休息的时间也很短,可能安排不了,只能在晚上了。说着竟显得有点为难,好像安排不出时间是他自己的错误。

小蒙暗叫着,天啊,真把我学吹笛当成一回事啦。你没时间,我比你还没时间呢。除了上班,我还有数不完的约会,特别是晚上,你真以为我晚上像白痴似的从酒吧跑到你这儿来学吹笛?她吱唔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憋出几句话,哎,我是说,学是要学,也……也不紧张的,什么时候都可以的,这事我们慢慢再说吧。说罢,扯扯身上的背包,转身就要走。

哎,等等。傻笛一步跨过面前的摊子,很急地拦住她,时间你定,你先把笛子拿去。

小蒙这才记起自己今晚来的原因,自觉好笑地重新回到摊前,细挑选着笛子。

傻笛说让我来,我知道该选哪支。

选好了笛子。小蒙拉开背包的链子,连翻腾着边问,多少钱?

傻笛立即做了亏心事似的不安起来,钱?不,不用。要教你吹笛子,这笛子送给你了。

小蒙奇怪极了,这是什么理论,是你要教我吹笛子,又不是我教你,你还送笛子,不是太亏了么?

傻笛的脸忽地红了,手又像扇子,不住地摇摆。

好啦,好啦,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小蒙背包重新拉上,晃晃手里的笛子,那就多谢啦。

等等。傻笛又拉住她,你把电话号码留给我,我还没有手机。到时有时间了,可以联系你过来。

小蒙无可奈何,这倒好,缠上了。但看在笛子的面子上,写了张号码。临交给傻笛时叮嘱着,你没手机,别太麻烦了。有时间我自然会过来找你的,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清楚。

回到宿舍,小蒙忍不住又提起傻笛,说这么多年来自己看人是越来越准,但从来不曾这样透彻过。之前她下过的断定一点没错,傻笛是个傻瓜没错的,为了把笛子卖给她,答应免费教她吹笛子,末了笛子反而没收钱。

宿友们笑过一阵后,嘻嘻地开玩笑,说小蒙你别得意太早,这城市是不会出傻瓜的。那家伙肯定是想追你,虽说只是个打杂的,档次低了点,追法倒是挺特别,挺新鲜的。

小蒙怪叫一声,哎哟,我说我小蒙什么时候得罪了你们,要这样损我?就那个傻笛,饶了我吧!吃错药。

宿友们尖声笑作一堆,其实她们比小蒙自己还觉得不可能,并因为开了这么个不可能的玩笑而大笑。小蒙是什么人,宿舍里谁的约会也没她多,所有的人都沾过她的光,跟着受男士邀请过。去的地方没点样子,出手小气的男士小蒙是不接受邀请的,免得自己厌烦,别人也为难。小蒙也聪明,对男士们礼貌而不冷淡,亲切但不亲密。大家心里彼此明白,玩得开心就行,谁也没往深处说去,这样大家乐得自由自在。小蒙很看不得电视里那些痴男怨女,较那个认真劲,累!

至于傻笛,他连最基本的标准也够不上。小蒙估计让他请杯冰水都为难,也许不是他小气,自己喝着会不自在。

笑归笑,小蒙包里零食一摸出来,大家立即丢开傻笛,吱吱喳喳地围过来,嘴巴热情地消灭零食,边热烈地猜测这零食为哪个男孩贡献。小蒙把笛子往床头一挂,果然挺好看。转身找那件银色的连衣裙,明晚要去的地方挺高档的,得穿象样点。

这天刚下班,小蒙换好工作服,手机很适时地响了。一看号码,是固定电话。小蒙挺奇怪,她的朋友绝大多数给的是手机号。一听,她嘴巴张了半天合不上,是傻笛。傻笛说,有时间了吗?他等了好几天,就打了电话。到小卖店打的。小蒙这才记起自己答应过学吹笛,已过了一星期。最近这两天,她连床头的笛子都忘了,估计已经有点灰尘了。

大概小蒙太久没回话,傻笛那边疑惑地喂了两声,说你听得到吗?喂,喂。

小蒙咽了口唾沫,嗯了一声,想说自己还没有时间。张开口,眼前突然出现一星期前那一幕,当她说自己想学吹笛时,傻笛的眼睛闪出亮光,那种亮光她很多年没见过了,记忆很深处似乎藏着这种眼神,但这些年早已被种种含义复杂的眼神推到心的角落里去。傻笛的眼睛发亮那一瞬,小蒙好像记起些什么,具体是什么她说不上来。当她说,自己再具体找时间时,傻笛眼里的亮猛地灰暗下去,小蒙下意识地避开那眼神。这一会儿,那一亮一暗的眼神又浮上来,她转口说,这个星期公司有点事,忙一点,现在好了,刚好空闲下来。晚上如果不打扰就过去。

不打扰不打扰!傻笛在那边一叠声地重复着,那份欣喜很明显地通过电线传了过来。小蒙想,归根是傻,连点基本的自制都做不到,什么也藏不住,真不知怎么在城市里混的。

晚上,小蒙跟宿友说她有个约。不再让舍友们取笑傻笛,这是她刚刚做下的决定。

傻笛早在邮局前等着了。这回他的姿势总算有了变化,是站着的。小蒙往他周围看了半天,奇怪地说,你的摊子呢?

傻笛似乎比小蒙还迷惑,摊子?今晚你要学吹笛,怎么摆摊子?今晚不摆了,我们学吹笛子去。

小蒙结巴着,你,你不会吧?

你说我们到哪儿学好?傻笛抓着脖颈,半拧着眉头踱着步,我们宿舍太窄太黑,还那么多人挤在里面,不是适当的地方。

这不是废话吗?小蒙嘀咕着,却不开口,只静静盯着傻笛,如果想不出地方来,她不学是不是名正言顺了。想到这儿,小蒙扯着嘴角暗笑。

小蒙正四处张望着,傻笛拍着脑袋,笑着说,瞧我这脑子,我们到公园去吧。我常去,那儿有很多地方安静而不偏僻,特别是小湖边的草地,最合适不过了。

公园?小蒙做了个夸张的表情,那不是老头子老太太练太极的地方吗?她开始后悔下班时推掉那个到茶园的约了。

走吧。傻笛从地上提起一个长长的袋子。小蒙这才发现他还带着一个破袋子,里面像是装着笛子书之类的。一点零食也没带,小蒙沮丧到极点。

等两人坐在小湖边的草地上,傻笛把笛子横到嘴边,婉转出柔似轻烟的曲子,在湖面上轻轻飘荡时,小蒙的心出奇地平静起来。她轻轻地坐下来——刚刚她还赌气似地站着——抱膝痴坐着。她的身子一点点轻了簿了,最后像一片透明的绸,随清风拂着。月越来越近,银色的清凉丝丝渗透了她。她奇怪极了,哪来这样大这样明的月亮,她记不起上次见到月亮是什么时候。是到这城市打工出发前一晚,在家里的天井看到的吗?还是刚来城里那一阵,在梦里遇见的?

你对笛子是有感觉的。不知什么时候,傻笛把笛子拿在手里,欣喜地望着小蒙,这对学笛子来说,是很重要的。

小蒙还笑得有些恍惚,不过又觉得这是她对傻笛笑得最真实的一次。

从指法到用气,傻笛完全是一个负责任的老师。小蒙也学得正儿八经。有好几次,她对自己莫名其妙地对自己耸肩膀,天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宿友们知道我真成了一个乖学生,会以为我出问题了吧。

傻笛很快发现小蒙是有点基础的,稍稍指点,再加上一段时间的熟悉,很顺利就上手。他兴奋得直搓手,你再练段时间,我们就可以合奏了。我们这个地方算是选对了,以后你有时间就过来,我摊子什么时候摆都行。

小蒙这才想起自己当初学笛子是为了什么,这回,她张大嘴巴把胸膛里的笑尽情地放出来。

虽然是稀稀拉拉,小蒙学吹鼓手笛子毕竟没有断,有空了便主动赶到傻笛那边,傻笛再不用打公共电话催。后来,小蒙越走越勤。

有一次,小蒙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一群人到酒巴喝酒跳舞。跳累了,小蒙坐到一角歇息,面前群手脚狂舞着的人,突然起了奇怪的异化。手脚越舞越狂,变长而弯曲,脸孔在暧昧的灯光中模糊成一团,身子随疯狂的音乐抽搐着。小蒙用力晃晃脑袋,让自己定下神。除了刚到城市,开始几次跟朋友到酒巴时的不适应,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酒巴已经成了她夜生活重要的一部分。是这些日子太累了?小蒙低下头,用湿纸巾擦了一下额头和眼睛,让自己清醒一些。抬起头时,她吓得往后猛地一闪,差点跌倒。那群人只剩下一些奇形怪状的影子,正往她扑过来。她抓了背包,也没跟朋友打招呼,逃一般冲出酒巴。趴在花圃边直喘气。

小蒙跳上一辆巴士,直向邮局而去。

已经十点多,小蒙到的时候,傻笛正在收摊子。看见小蒙,他刷地站起来,你到现在才来?不过,还好,我刚要走。要是我走早走一会,你就找不到我了。

小蒙说,今晚你陪我走走吧。

傻笛盯了小蒙一会儿,倒很聪明地说,走吧,到公园去。

在长椅上坐着,小蒙不开口,傻笛也很安静。一会儿,小蒙说,我看你每天就打工,晚上卖笛子、看书,不觉得闷?

怎么会?白天忙着干活。晚上卖笛子、看书是我自己喜欢的,我就是觉得日子太快,想多吹会儿笛子的时间都少。

你,你打杂工,够用么?小蒙犹豫着问。

傻笛却很开朗,当然,不是跟你说过了,超市包吃包住,我用得很少。每个月寄几百钱回去,爸妈托人写信来,高兴得不得了。

寄回家?小蒙用鞋子蹭着脚下的草叶,记得刚来城市那两年,她在厂里打工,也每个月寄钱回家。这几年极少,她总觉得钱不够,要不是傻笛说起,她就忘了寄钱这回事。

傻笛,你过得比我精彩,比我所有的朋友都精彩。我们是自以为很了不得的一群。小蒙音调低闷,与平日判若两人。

傻笛呵呵地笑了,大概觉得小蒙又在取笑他。

前后算起来,小蒙学了一个多月,归根结底,次数并不是很多。小蒙吹了几曲,傻笛感叹击掌时。小蒙说,这回我算有资格买你笛子了吧,傻笛连连点头。小蒙扯开背包就要掏钱,傻笛说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呢?话也结结巴巴。小蒙再次大笑,说那就算了,以后你每卖一支笛子就教一个弟子,末了笛子就送出去。我走了,以后有兴致在宿舍里也能吹几首散散心。说罢要走。

傻笛上前拦住她,动了动嘴皮,不不知要说什么。

小蒙的胸膛里突然涌起一股热气,直窜到脸上,她看着傻笛的嘴,仿佛他心里的话她能看出来的。

半天,傻笛说,明天是周末,你明晚再来一次,我请你喝杯茶,我们可以聊晚一点。

小蒙看着他,这算是约我了?

傻笛的脸涨得又圆又红。小蒙咯咯地笑着,走了几步,回过头说,到时一定来。

吃过饭,舍友们玩闹了半天,小蒙一句话也没插进来,只顾粘在镜子前描描画画。阿兰说,今晚约小蒙的,如果不是个新报到的帅男孩,一定是个资本雄厚的男士。不敢下断话,但敢确定的是,她今晚不是去学什么吹笛子——为着学吹笛子,小蒙不知挨过多少嘲笑——学吹笛子是小蒙最“天然”的时候,头发没梳就可以出发的。

小蒙只管笑,舍友们闹得更凶,说今晚多晚也等小蒙回来,好好敲她一顿。

喝茶还是选在公园里,小树间随意摆张桌子,炒盘小菜,再要上一泡茶,就没人打扰你了。这次小蒙觉得这地方挺合适。

傻笛好像换了件衣服,不过样式和颜色都差不多。小蒙娉娉婷婷走来的时候,傻笛稍稍愣了愣。小蒙的笑意溢上眼角。你今晚很漂亮。她几乎已经听到这句话了,很多男孩子都是这样死盯着她,说出这句话的。

可傻笛说,你今晚好像变了样子,我刚刚差点认错人。

茶一杯杯地沏,傻笛每一杯都替小蒙端到面前。小蒙今晚出奇地安静,在柔软的灯影里,小蒙发现傻笛的线条其实很利落,如果穿上军装,会是一个英气逼人的警察。她的心一动,望着傻笛的眼光柔软起来。很久没有这种柔软的感觉了。

坐了许久,傻笛站起来,请小蒙往林子半深处走去。小蒙双脚轻飘飘地跟在后面。到一棵大树下,傻笛拍拍地上厚厚的草被,这里坐着舒服。小蒙身子一软,几乎是瘫坐下去。

傻笛在背后摸了一阵,摸出一支笛子来,小蒙奇怪刚才怎么一直没发现。傻笛说,小蒙,你再听好好听我吹一次笛子好吗?自到城市以来,我一直在找到能静静吹笛的人,找不到。后来就找能好好听我吹笛子的人,你是第一次那样认真听我吹笛的人。我想,以后也不会有的了。

小蒙脸和手心不热了,脚不软了,渗出深深的失望,你卖笛子是在找这样的人?

傻笛不说话,笛子缓缓横到嘴边去。小蒙失望之中突然夹杂着一丝羞辱,说不清道不明的,她刚才一直等待着什么呢?她想不清,或者是根本不敢细想。可能全怪她吗?以前,以前不一直这样……

笛子悠悠绕过来,小蒙的心渐渐平静,失望和羞辱一丝丝被那笛声抽出去,远远地送走。小蒙又变成一片银色的绸,清清凉凉地飘起来,她又看到了美丽的月亮和曾在月下发愁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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