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员的头颅沉下去的一瞬间,敏兰感觉到自己的心也沉下去了。她怀着一线希望,拼命摇晃着伤员的双肩,一直摇到自己的两臂发酸,才绝望地停下来。这时的日头只有半竿子高了,金黄色的余晖笼罩着战后的旷野,使战场上残存的硝烟和横七坚八的尸体罩上了一环暗褐色的光边,弥漫着一层神秘、恐惧的色彩。一面支离破碎的膏药旗斜插在尸体间隙里,在风中“扑啦啦”碎响,像一个人在低低地哭泣。敏兰的目光由远及近,在鬼子的尸体上游动着。面对那些身首异处、断臂少腿的尸体,敏兰的心底涌上一股股难以言传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敏兰才觉出不对劲儿。怎么这么静?静得没有一点声息。敏兰环顾四周,才突然意识到整个旷野上只剩她一个活人了。敏兰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惊恐。
这儿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日军的一个中队全军覆没,我军的伤亡也很惨重,因战事吃紧,战斗结束后,部队匆匆打扫了一遍战场,就迅速转移了。作为卫生员的敏兰本来是走在队伍后面的,她无意中在死人堆里发现了一名重伤员,就停下来,解下药箱为他包扎,谁知刚包扎完毕,伤员却牺牲了。
敏兰登上一个高坡,极目远眺,看到正东方向有一个红点缓缓移动,她知道那是一面红旗。敏兰就跑下高坡,向正东方向奔去。
敏兰小心地在尸体之间跳跃着,鞋帮上沾满了鲜血染红的泥土。尸体姿势各异,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敏兰忽然害怕了,不敢再看身边的尸体,就眯起了双眼,只看路,让尸体在眼睛的余光中模模糊糊地一一闪过。忽然,敏兰一不留神踩在了一具软绵绵的尸体上,同时她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脚下的“尸体”竟“刷”地坐了起来。敏兰全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一股凉气从脊梁沟里蹿上来。敏兰想跑,可两条腿竟不听使唤了。慌乱之间,敏兰看清楚了,坐起来的是一个满脸血迹的鬼子,头上、腿上都露着血乎乎的伤口。
“畜牲!”敏兰骂了一声,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周围,想找一件对付这个鬼子的东西。但刚才打扫战场时已将武器全部捡走了,地上只有血淋淋的尸体。不过,敏兰的运气总算不坏,她看到了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头。她一步就窜了过去,把石头高举过头,一步一步逼近那个鬼子。敏兰想这一下准能把鬼子的脑袋砸开花,想到这里,敏兰心里就激动起来,脸蛋儿憋得红红的,浑身是劲儿,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对付一个鬼子。鬼子拼命摇摆着两只脏手,嘴里叽哩呱啦地乱叫。
敏兰稍稍顿了顿,才看清面前的鬼子是一张稚气未褪的娃娃脸,有十五、六岁的样子。敏兰想鬼子虽小,但毕竟是鬼子,是鬼子就一定干过坏事,就咬了咬牙,奋力地将石头往高处举了举。但就在这时敏兰看到了小鬼子惊恐的眼神和两行清亮的泪水。敏兰的心就“忽”地一热,眼前一阵模糊,一瞬间,这张稚嫩的面孔与记忆中一张熟稔的面孔迅速重叠在一起,心灵深处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又涌上心头……
两年前的一个夜晚,敏兰一家四口正吃晚饭,门外忽然传来零星的枪声,嘈杂的脚步声紧跟而至,接着门“咣啷”一声被踹开了,闯进来四、五个端着枪的鬼子。鬼子们一进屋,目光就集中在敏兰优美的身段和漂亮的脸蛋上。呆了片刻,随着一声声嚎叫,几把刺刀各捅进敏兰爹娘、弟弟的前胸!可怜只有十五岁的弟弟在倒下前用惊恐的眼睛瞥了一眼敏兰,“刷”地淌下两行泪水。敏兰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惊呆了,雕像般站在饭桌旁一动不动。直到几个鬼子恶狼般同时向她扑过来,她才猛然惊醒过来,急转身从后门跑了出去。几个鬼子随后追出来。敏兰的屋后是一大片藕湾,藕叶密密麻麻地遮住了水面。敏兰想也没想就一头扎进藕湾里,凭着从小练就的水性潜游到离岸七、八十米远的地方,才探出水面。鬼子们不敢下水,就胡乱放了几枪离开了。敏兰就这样成了无依无靠的人,无依无靠的敏兰参加了八路,成了一名卫生员……
敏兰定了定神,又仔细看了看面前的小鬼子,心便抖起来,他多么像自己的弟弟,相仿的年龄,相仿的眼神,相仿的泪水……敏兰手中的石头砸不下去了,他还是个孩子!敏兰想,他一定也有爹娘,也许还有姐姐,他死了,他爹娘多心疼呵。他的姐姐也会像自己一样地伤心吗?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又涌上敏兰的心头,敏兰面前的小鬼子不见了,敏兰看到的是自己的同胞弟弟,正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嗵”地一声,敏兰将石头扔在了一边。敏兰甩了甩发酸的胳膊,长出了口气。小鬼子当然不明白敏兰在举石头时的诸多心思,仍然惊魂不定地望着她。敏兰就蹲下身子,问了一句连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的话:“你有姐姐吗?”
小鬼子迷惑地摇了摇头,他听不懂敏兰的问话。
敏兰失望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你才这么小,为什么偏当鬼子呢?看看你弄的这些伤。敏兰的右手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小鬼子头上的伤口。
小鬼子听懂了般,委屈地扁了扁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泪水断了线的珠子般滚下来。
他一定是想起爹娘和姐姐了。敏兰这样想着,眼睛就禁不住也潮湿起来。敏兰便摘下肩上的药箱,拿出药棉和绷带,给小鬼子包扎起来。小鬼子的头上、腰上、腿上都伤得不轻。敏兰每动一下,小鬼子便咧着嘴叫唤两声,刚止住的眼泪又不断涌出来。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敏兰想得赶快离开这里了,可这个小鬼子怎么办呢?把他撇在这儿他也只有死路一条,他年纪这么小,不能让他死,他爹娘和姐姐还在盼着他回家呢。敏兰便奋力将他扶起来,搀着他走。但小鬼子每走一步,腰上的伤口就动一下,疼得小鬼子不敢迈步了。敏兰转过身,示意小鬼子趴在她的背上,可小鬼子坚决不肯,冲着敏兰“叽哩呱啦”说了一通话,然后慢慢坐在地上,打手势叫敏兰自己走。
敏兰为难了。敏兰想我得想办法背他走,反正不能把他一个人撂到这里。就在这个时候,敏兰听到背后有响动,就警惕地转过身。敏兰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鬼子从地上爬了起来,正狞笑着向她逼近。
这个鬼子仅受了点轻伤,一看便知这是个靠装死蒙混过关的老兵油子。敏兰紧张地游目四顾,发现那块人头大小的石头正被这个鬼子踩在脚下,地上再无其它武器。敏兰便举起药箱,狠狠砸了过去!
药箱砸在鬼子的前胸上,鬼子晃了晃,便怪叫着疯狂地扑上来,只一下,就把敏兰压在了身子下。敏兰紧咬着牙,双手拼命抓住鬼子的衣领,奋力往一边推。但身上的鬼子狗熊般沉重,敏兰的反抗毫无作用。很快,鬼子就将敏兰的衣服撕扯下来,敏兰的心一下凉到了底:完了。
敏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的敏兰忽觉身上一轻,睁眼看时,两个鬼子已滚作一团。高个鬼子只几下便把身受重伤的小鬼子翻到身下。小鬼子用双臂死死抱住高个鬼子的腰,任凭他怎样捶打,就是不松手。高个鬼子穷凶极恶地咬住了小鬼子的咽喉。
小鬼子的一声惨叫,才使敏兰醒悟般惊跳起来,她双手抓起那块人头大小的石头,狠狠地砸在高个鬼子的头顶上!
敏兰费力地将两个缠绞在一起的鬼子分开。小鬼子的喉咙已被咬断,伤口处正“汩汩”地冒着血泡,两只眼睛大睁着,仍然惊恐地望着敏兰,泪痕像两条蚯蚓似的正在他的腮上蠕动。
“虎子”敏兰颤颤地叫了一声,泪如雨下。
“虎子”是敏兰弟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