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是场间休息。台上的六个乐手到台下来了,饮着什么。我在走廊上碰到六个乐手中的一个。他也是长长一根马尾辫,抽大麻或白面,脸色与里昂接近。我上前同他搭讪。他两腿是美国大兵式的稍息,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姿态不是松懈的,但他的态度使他这副身姿十分懈怠。里昂却是把全副生命力都凝聚起来,拧成他挺秀的脊椎。与里昂的专注相比,他是涣散的。总之,他的外表与里昂正相反,但我却感到里昂透过他淡灰的眼睛打量着我。我的一只脚提起,脚掌抵着脚,两手松松的,手心也贴着墙。我们俩像站立地躺着,如同在海滩上无任何防御地闲搭上的伴儿。他和里昂什么都不同,除了他们的实质,就是那种“梭罗式自由”,所谓的绝对的自由,他们都对自己本性中彻底的自我忠实毫不感到羞耻。我的话就是谈些对爵士一知半解的感想,卖弄的那点儿东西是里昂那儿来的。我们的姿态是很搭讪的。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跟乞丐、流浪者、街头艺人搭讪。还有轻度精神病人,我碰到他们,总忍不住和他们搭几句,逗逗他们,如同逗一个说梦话的人。他们千般百种,有一个相同点,就是他们中的谁都不打算救我。我居然跟这个音乐家交换了电话和地址,但我知道我很快会忘记它是谁的电话和谁的地址。
我突然问他:“你们刚才奏的那首‘黑头发恋人’是谁的作品?”他回答这是个颇俗套的作品。一般他们为取宠听众在两三个高雅的曲子后,总插一个俗的进来。但因为演奏的临场处理是即兴的,也不至于把他们烦得屎都能出来。他问我是否听过这曲子。
“我一定听过,不过我不能确定。我有个朋友也是音乐家,作曲的。”
他说:“哦,是吗?太好了!”他心想,你瞎套什么近乎。
我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说他不介意。他心里嘀咕:“这个东方女人不是有病就是想勾引我。”
“假如——纯粹的假定式——你爱上一个女孩,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放弃爵士,另一个是出卖一个肾。你的选择是什么?”
他眼神将我的眼神牢牢锁住,说:“我选择放弃这个女孩。”
“作弊。前提是你只有两个选择。”
他一只手抬起,架在另一只胳膊上,托住下巴。他把自己关进内心,良久才出来,对我说:“反正我绝不放弃爵士和我的肾。”
我也垂下眼皮,好好想了一下他的这句话。
“你呢?”他反问。
“作为那个女孩子,你希望她放弃什么?”
在一个女孩身心内,实际上存在好多个女孩,一会儿她为你这个牺牲感动,一会儿她为完全不同的牺牲爱你爱得死去活来。每个女孩都是多重矛盾体的混合。
“那你会为爱情牺牲什么?”
“牺牲……这词不好,该重新命名。”
“你想命名‘牺牲’为什么呢?”
“一时想不好,暂时先不命名吧。”
他看着我,大致确定我是有病。他想她这病也不伤大雅。于是他凝视我的目光完全变成了里昂的,充满无命名的知觉。
我跟他别了之后,来到柜台上,要了纸和笔,留了字条给安德烈和劳拉。没有永别的字眼,只有永别的意境。我找到了挂衣架上安德烈的外套。我把它取下来,它上面有他的科隆淡香。就是一颗善良、干净的心灵所该有的气味,那种多年后将引爆一大团微痛记忆的清香。美好的东西,再新鲜都带有一点儿陈陈的感觉。这便是昂贵物什的昂贵所在。安德烈外套上的气息,该是几十年岁月才能提炼出的悠远、沉郁。我发现我的眼泪把他的外套打湿了一片。里昂毁坏的不是我心灵的忠实,他毁了我对爱的接受和给予的能力,他毁得最彻底的,是我对爱的胃口。一个人整个情感世界的一切命名被打乱了,他是幸还是不幸呢?他是残缺了还是有了病态的增生?
我扶着刘先生走到花丛下,他说:“天真好啊!”
天的确真好。只是他的好天和我的相差四十多年。
我在给安德烈的字条上最后一句说道,我将把我所有的作品献给他。当然这得他允许我献,也得他稀罕我的作品。
我这样一个断肠人陪伴着另一个断肠人,不知需要多久,我们才会康复,去迎接下一次断肠。
刘先生指指长椅,说:“燕子没有了,就有点儿热了。电灯泡你要不要吃?”
我说:“你呢?我去给你拿。”
他说:“好的。顺便看看,‘美琪’演什么片子。”
我一路小跑,回到房子里,去为刘先生取冰淇淋。我心想他胡乱命名的某些话,竟有些诗意。他意思是说,“雨停了”,却说成“燕子没了”。FBI给我测谎,如果我把谎言说得像刘先生这样无邪、优美,会留下怎样的真与谎的记录呢?我的成绩是不是会更理想些……
问:你和那个叫里昂的作曲家是什么关系?
答:没什么关系。
问:你和戴维斯第一次见面,是不是在中国首都,一次圣诞晚会上?
答:在美国首都。
问:你是否参与过中国军方的情报工作?
答:谁说的?
问:答是或否。
答:否。
问:安德烈·戴维斯先生是否和你谈到他在中国的工作?
答:没有。他一般不谈把我屎都能烦出来的所谓工作。
问:那他跟你谈什么?
答:恋爱。
问:你认为他是真的爱你?
答:是的。
问:你若要他提供国家的一些机密,你认为他会答应吗?
答:不会的。
问:为什么?
答:因为我认为任何一种机密都特乏味,更别说国家机密了。
我想着刘先生把冰淇淋叫成电灯泡,换了他到我的位置上,他说不定会把“情报”命名为“热带鱼”或者“油炸臭豆腐”,或者“勃朗宁手枪”、“雪佛兰轿车”、“大世界”。对于回归于浑沌的刘先生,是非不再有了,真与谎同样坦荡。
冰箱里的冰淇淋只剩了一层薄底。我赶紧跑进储藏室。这里有个小屋般的大冰柜,里面冰冻着一块蛋糕。它是刘先生和玛伦达的母亲婚礼上的蛋糕。那个蛋糕宝塔的底座被保存了下来,按说该在第一个结婚周年纪念日由夫妇和朋友们共享。是什么耽搁了这个意义深远的“共享”?是刘先生躲避了它?因为他认为这座肥厚的奶油宝塔将他镇在了里面,永世地隔开了他和他心爱的菁妹?他牺牲了自己的幸福,菁妹若是幸福了倒也罢,偏偏又是年复一年的怨和憾,是等不及来世的相同一份无奈。
我不知在这块古董蛋糕前站了多久,直至感到浑身冷透。
我回到刘先生面前时,他已睡着了。我母亲借着我的眼睛打量着这个风烛残年的恋人,借我的手替他盖上一条毛毯,借着我的怜悯心看着他嘴唇微启,一线口水流出来,落到肩上,藕断丝连地牵住这一头和那一头。那根口水在太阳中闪出彩虹的七色。
我在离开那家爵士吧前还做了一件事:付清了劳拉、我、安德烈三人的消费。我一共给了经理两百块,随便他俩再添几巡酒,这个夜晚的开销该不会超出两百块。我不知道我付那笔账是什么意思,是被人款待、救助得太长久了,想反串一下角色?还是有恃无恐——反正一贫如洗之后可以到刘先生这里白手起家。那是我到美国后第一次付那么大一笔酒、饭账。在美国,慷慨一点儿也不让我好受,而这一回,它至少没让我难受。
我到了刘先生家以后只跟王阿花保持联络。她在电话上说她腹内胎儿的新动作新表情。她还告诉我海青出了一次车祸,保险公司的一大笔赔款可以支撑他们两年,他不必去给观光客画肖像了。她帮我中转所有信件,其中多数是安德烈来的。他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告诉我他的生活,他新听来的笑话。他说我丢在他那儿的衣服,该干洗的他都替我干洗了。他还说他第一次看见我,果真是在北京的一次圣诞晚会上。他说我那天晚上看起来很美丽、楚楚动人。
王阿花也转来牧师太太的信。她总是谈她为我组织的捐助活动有了怎样的进展。王阿花从来不以任何形式向我讲到里昂。
我母亲的感觉充实着我,让我伸手驱开一只被他的涎水吸引来的小黄蜂。我替我的母亲还愿,偿了“白头偕老”的人间第一愿。还愿的意愿使我对这个老人少些嫌弃,除了毫不留情地挣他的钱之外,我对他做的该说是尽善尽美。
第二个月,医生要我开始教刘先生英文。要教他最基本的名词,这样在我暑假结束,拾起学业时,其他人才有可能接着照料他。我教他,他学得很认真。我第一天教会了他“水、面包、黄油”。第二天,我又教了他“苹果、香蕉”。我看着一天天长进起来的老人,心想,坏了,你的美妙的无命名世界正在向你关闭,你正在被我领出那里,向我们这个充满命名的正确世界走来。你将再次背负起真与谎的负担。
又一个月过去,我开始给刘先生一些小小测验。比如说,我问:“你吃的是什么呀?”他答:“橙子。”我们这些测验第三个人肯定觉得头晕眼花,我们是普通话、英文,以及我们自己发明的语言统统拿来用的。
我说:“这是什么?”
他说:“水。”
我说:“错啦——是牛奶。”
他于是慢吞吞地说:“牛奶可以喝吗?”
我便自己喝一口,再递给他去喝。
他走路、行动都恢复得不错。有次我去冷冻储藏室里取东西,他竟跟着我进来了。我忙把他往外搀,怕他冻病。他却死活不肯走,眼睛盯着那个古董蛋糕。我只得把自己披的毯子搭在他身上。他问我:“那是什么?”
我见他的眼睛有了点儿觉醒,似乎他离他整个记忆的觉醒只差一步。
我说:“你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呀……好好想想。”
他想了一阵,摇摇头。
我说:“它叫蛋糕。”
他跟着我念了几遍,慢慢就沉默了。然后那一下午一晚上他都沉默着。那天夜里我照常起来查夜,发现刘先生的床空着,伸手一探,被子里还有一丝体温。我不知凭什么直接寻到了那间储藏室。他果然站在那儿,对着三十多年前的蛋糕苦思冥想。
我说:“刘先生……”
他说:“蛋糕。”
我说:“对的,发音很标准——”
“可是菁妹,你还没有同我结婚啊。”
我想,词全说对有什么用?他的总体上下文是错的。不,也许他的是对的。
他又说:“菁妹,不会是你和别人结婚的蛋糕吧……”
我想何必让他再来一次心碎?我微笑着,使劲摇摇头。不用镜子,我也知道我就是十九岁的殷恬菁。
我扶着他往外走时,发现他浑身冰凉。他回头又去看一眼古董蛋糕,然后再来看我。他的意思是:“你没有骗我吧?”
我把他扶到门外,然后去关那扇沉重的门。
他说:“那是个婚礼蛋糕吧……是不是?”
“不是。”
“那它是什么?”
“是……一条小船。”
“小船?”他看着我的眼睛像即将要闪出云层的月亮。
“小船。”我肯定地点头。
我想,从明天开始,我要停止教他名词。
“船?”
“船。”
一颗泪从他脸上流下来。一颗滴穿了四十多年岁月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