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一早,我被门铃声吵醒。等我披上大衣,奔出卧室时,见里昂已下楼去开门了。里昂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他一般在清晨五点结束排练。从我醉醺醺闯上他的门那天傍晚,他决定搬过来同我做伴,直到王阿花从旧金山回来。在寒冷广漠的空间里,我们大致谁也碰不见谁,“做伴”是抽象的。
我将头探出窗口,看见楼下停了辆深红色的车。一个穿米色风衣、戴黑色长围脖的高大身影正踱着步。我一下子醒得十分彻底——这个高大男子是安德烈。
里昂把他领上楼来。在楼梯上就听见他们在交换姓名,相互自我介绍。然后安德烈说:“这么大的空间可以开个室内网球场啦……”
安德烈上来拥抱我。我瞥见里昂避开眼睛。他说他正在通电话,就不陪我们了。
安德烈问:“这就是你跟我提到过的音乐家里昂吗?”
我并不记得我跟他讲到过里昂。
我听见里昂在海青的画室里继续通电话,随口应着安德烈:“是,就是他。”
我看出安德烈还想问什么,但克制住了。因为我在搬家前告诉他,我的室友叫王阿花,是个女画家。我见安德烈开始解围脖,便说:“在这房子里,你不该减衣服,是该添衣服,一个冬天的寒冷都库存在这儿。”
我到灶前去点火。这里煮咖啡的方式很落后,我让安德烈耐心些。他前后左右地跟着我,似乎这么空荡荡的大屋,他不紧跟我就会失去我。他解释他突然到来的原因:他昨天晚上发现一张航空公司赠送的机票马上要过期,便当即乘了去机场的地铁。他说那时已是半夜一点,他无法和我通电话。他打算早晨到了芝加哥再通知我,而他在机场一连打了两小时电话都打不通,我这边始终是忙音。他便去租了汽车,直接开来了。我想,他这样解释可真吃力啊。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鸡蛋,里面还剩四个。安德烈一眼看见蛋盒上的减价签:几角几分。他拿起蛋盒,看一眼上面的日期:早就过期三个礼拜了。我这儿所有的食品:糖、面包、麦片、饼干、玉米油,全是那种白纸黑字的廉价物品。这些简陋包装的东西是对贫困者半救济的出售。这所房子里到处能见到如此的黑白商标:洗衣粉、洗碗液、洗头水和肥皂。它们对安德烈来说,显得刺目的陌生。
他终于忍不住了,说:“别忙了,我们出去吃早饭吧。”
我说:“咖啡都煮好了。”
他说:“走吧走吧。”
他一分钟也不想在此处多待,将我的绒线帽、围脖一股脑扣上来。他感到这个空荡荡的大屋不容他。四壁挂着的王阿花与海青的作品都冒着一股年轻的怒气。这股怒气原是无处可施,而安德烈却感觉到它是针对他的。
我们向门口走去。安德烈忽然停住脚,打量了我一下,然后他取下我的围脖和手套,往门边的破扶手椅上一扔。他用自己黑色的纯开司米大围脖将我的头脸仔细包裹好。里昂从海青的画室出来,正看见这个动作。安德烈的手势把我弄成了一个布娃娃。
里昂愣了一下,像是刚刚认识我是谁。
我假装随口客气一句:“里昂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去吃早饭?”我知道里昂从不吃早饭,他一般在下午四点开早饭,清晨五点开晚饭,我更知道,即使里昂破例把早饭开在上午八点,他也绝不会跟着我和安德烈去一个布尔乔亚的餐厅。那儿坐着挣月薪、读股票消息的中产阶级。里昂认为中产阶级是美国个性消亡的一个铁的证据。占人口总数百分之八十的中产阶级是消灭真正艺术的大军,是精神、文化的垃圾处理器——有多少无灵魂的音乐、绘画,都可以朝这部巨大的机器倾倒,都会被吃进、消化、排出。这个巨大的机器可以改变艺术的原则,腐化包括海青、王阿花在内的艺术家,诱引他们去画那些俗不可耐的人像、灯罩。
安德烈也说:“对呀,我们一块儿去吃早饭吧。”
我在安德烈声调里听见的全是诚意。
而里昂却听出了施舍。他脸上有了层冷酷的笑意。
我说:“里昂可能刚刚回来。他从夜里工作到早晨。”
里昂从我话中听出的却是急切的表白:这个艺术瘪三跟我没什么关系,他活在夜里,我活在白天。
里昂说:“知道哪一家的早午自助餐最棒吗?”
安德烈说他知道林肯大街上有几家不错的。
里昂说:“那些没什么意思、雅皮的地方。”
安德烈在里昂的话里听出了进攻。他心里一阵好笑:你这样自以为是的人活得连基本体面都不要,可以靠失业金、救济金去糊口,对辛勤纳税,将收入的百分之四十变成税务交给政府,再由政府变成你的失业金或救济金——这样一批对社会负着重责的人,你的优越感是从哪里来的?!你认为你那些晦涩不堪的东西就是真正的艺术?你的生活方式、情趣雅不可耐就正确?
而我在安德烈的大段潜台词中,只听到他的诚意:他的确想款待一下里昂。他说:“好吧,你带我们去一家不‘雅皮’的餐馆。”
里昂当然不会去的。他觉得安德烈把零钱扔给街头乞丐也是以同样诚恳的态度。安德烈每星期日下午到一家残疾人的福利工厂去义务劳动,给残废人生产的罐头写西班牙文、法文、荷兰文的产品介绍,这事里昂一听准会仰天大笑。
“好的。”里昂说。
他对安德烈的邀请接受得很痛快,我不知他是怎么了。我看他一眼,他一点儿挑衅的意思也没有。他很快套上了那件永远的皮夹克,一条马尾梳得整整齐齐。
我坐进安德烈的车后,一阵怀疑涌上来:这车分明是安德烈在华盛顿开的那辆。对于安德烈这样百分之二百讲实话的人,编那么大个故事,太不寻常了。我要里昂坐到前排座上,理由是要他领路。真实的理由,是我想独自坐在后面,好好看清一个诚实人撒谎的道理。
然而我却怎样也看不清。
车窗上有泥点。安德烈的车从来没这样脏过。他开车稳重,看见水洼便缓下车速。把泥水溅到两侧车窗玻璃上,安德烈需要喝五杯伏特加才干得出来。而安德烈从来不可能狂放到去喝伏特加。他有他俄国祖先狂放的神情举止,内心却是美国式的:理性,负责,好自为之。
我们走进餐馆时,店堂里还冷清。门厅里居然插着几枝中国梅花,那暗红色显得十分珍奇。店堂并不大,几乎像一个大宅子的宴会厅,中间摆一个玻璃长几,上面陈列着六十来种食物精品,从陆地到海洋,一切允许出现在午前餐桌上的东西,一应俱有。一共有三对银发夫妇在用餐,他们一声不吭,侍应生却读得懂他们的每道指令,一声不响地去替他们取来冰块,或满上果汁,或更换盘子。整个餐馆里穿梭过往着静默的殷勤。那种不苟言笑的高雅让我气也喘不上来。
我们三个人只有安德烈的着装勉强跟这里的氛围搭得上调。这里的确没有“雅皮”气,却像皇族来的地方。
侍位员将我们安置下来后,一个侍应生推一辆玻璃小车跟随着我们。我回头朝他看一眼,想问问他这样鞍前马后算是干什么的。里昂却正好把选好的一盘水果搁在车上,我便止住了已到舌尖的发问。原来里昂可以活得如此豪华。他已漫不经心地开始进餐,而安德烈和我还没完全看清桌上珠光宝气、玲珑剔透的食物都是些什么。
我听安德烈向我推荐墨西哥的一种仙人掌类水果。他说他还是十五岁那年吃过它,却在冰天雪地的芝加哥再次见到这种稀有热带果实。他对我耳语:里昂是极端分子——要么极端贫穷,要么极端贵族。
“你呢?”我抬起眼睛,盯着安德烈的脸。他至少有两个早晨没好好刮胡子。
“我怎么?”他笑眯眯地反问。
“你突然来这里,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他还是笑眯眯的,“就是想看到你。”他又转了话题去介绍一种起司。安德烈在介绍任何艺术品、诗歌、建筑、酒类、食物都用相等优美的语气,都是毫无偏见毫无歧视地把它的一切优点、缺点娓娓道给你,选择完全是你自己的。
“到底是为什么,安德烈?!”
“到底是为了我爱你。”他把这话讲得非常家常,像已经这样讲了五六十年,如同那三对银发老夫老妻。
他的声音很轻,手上的银叉敲在水晶盘子上,发出晶莹的声响。而里昂却听见了。他的两个胳膊肘正典雅地悬在空中,切开一片透明的熏三文鱼。我看见他的动作就那样悬着。
安德烈为我铲起一片冰清玉洁的鲍鱼。我说:“谢谢。”
他说:“别谢我,爱我。”
我说:“好的。”
他说:“什么‘好的’?”
我说:“我爱你。”
我这句话让里昂复活了一般狼吞虎咽起来。我和安德烈落座之后,里昂说:“谢谢老天爷。”
我和安德烈一齐看着他。他抿着嘴唇,优雅地嚼着,然后从容地吞咽。他用餐巾抹了抹嘴唇,才说:“他们很开恩,今天没放音乐。好音乐是不应该就着饭吃的,坏音乐又太败胃口。所以这家餐馆长进不小,终于懂得:不该拿音乐糟蹋食品,也不应该拿食品糟蹋音乐。”
安德烈哈哈笑起来,是那种该发生在Denny"s或Sizzler的笑声,是卡车司机歇脚的车马大店里生发的笑声。它和银器、水晶相击而出的秀丽声响很不相宜,因而引得所有银发恋人们回过头来。他们表情清淡的脸定了格,朝向我们三个人,意思是:幸亏我们不必与你们共享一个人间太久了。
当安德烈第二次起身去取食物时,里昂抬起眼睛看着我。他眼睛从来没这样黑过,我觉出一点儿不妙。
“你说了谎。”里昂说。
“什么?!”
他的眼睛紧咬住我的注意力。当里昂这样咬住谁,谁都别想逃。我怕安德烈这一刻会朝我们看过来。任何人此刻看见里昂的目光都会明白他对我是怎么回事,所以我硬是挣扎着摆脱了里昂的眼睛。
里昂哼哼地笑了一下。惨淡、轻蔑、狰狞,都在这笑里。他说:“你不要装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我怎么说了谎?!”
“你说你爱他。”
“我是爱他。”
“撒谎。”
“你凭什么说我撒谎?”
里昂不作声了。我瞥了一眼安德烈。他正背对着我们,在等待厨子现场给他煎蛋。我怀疑他是觉察到里昂与我的争执,存心多给我们一些时间争出分晓来。
里昂说:“你会爱这样一个人?!”他声音压得只剩了一股股急促而猛烈的气息。因此不用去看他的脸,我也知道他怎样在咬牙切齿。王阿花对这副咬牙切齿的尊容,是熟得不能再熟。
“请问,‘这样一个人’你是指什么?”
“你知道我指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
我忽然感到王阿花的肉体和精神进入了我,她刮他大耳光的激情在我手心上导火索似的“咝咝”冒火花。我一时间想到王阿花对他的所有判决:自恋,狂妄,以自我为准绳,裁决一切是非。
里昂这时说:“女人真可怕。天下的女人全一个样,为了一点儿实惠,可以哄骗自己,哄骗其他人。”
“我怎么哄骗了?”
“你说你爱他。”
“我说的是实话!”
“噢,拉倒吧……我可以马上告诉他,你是个说谎精!”
“里昂,我没想到你这么卑鄙。”
“我也没想到你这样卑鄙,并且这样庸俗。你知道吗?你俗不可耐,别以为你跟其他女人不一样。你也一样是想找一份平庸的温暖,找个男人,只要他能让你混饱肚子。你们女人全一个德行,没有灵魂,所以你们不介意谁来占有你们的肉体!”
“你可算说对了——我们女人全一个德行……在出卖自己肉体的同时,让自己找到平衡,就闭着眼说:我爱你……我们爱能够为我们牺牲的人。”
我和里昂的争执已开始重叠。“咝啦啦”的煎蛋声也与我们的话语重叠起来。
里昂的下巴指一下安德烈的脊梁,说:“他会为你牺牲什么?如果他为你牺牲,你早就可以请FBI去见鬼了。正因为他不想牺牲他的所谓前途,你才必须忍受FBI的骚扰。请问他到底为你牺牲了什么……”
“即便这样,我也不需要谁为我牺牲一个肾。”我说。我明白我恶毒起来风度也不错,不亚于里昂。我柔声细语地揭了他的底。他的不堪入目不堪回首的痛处。我的恶毒含蓄小巧,如同闺秀气十足的漂亮匕首。
他果真被我一刀刺中,眼睛的黑色褪败了,他的视野一片惨白。他想:这是个多歹毒的女人,我如果手里有枪,立刻把这张白净的面孔打个稀烂。她哪里配男性们的吻?她歹意十足的微笑只配男人们的唾弃。
我看见里昂在内心对我的唾弃,对一切女人的唾弃。
“你们在谈什么?”安德烈捧着两只完美的煎蛋回来。七成熟的半透明蛋白罩住两枚一触即碎的嫩蛋黄:“看起来你们谈得很投入。”
我想,索性鱼死网破吧。安德烈可以立刻止住国务院安全部以及FBI对他的要挟。老少便衣们也可以不必在疲乏不堪中拿我这么个庸碌之辈当大人物——安德烈和我的关系一终止,他们便可以歇口气,去哪儿度个假,爱老婆疼孩子。我呢,也可以好好做我的穷留学生,清清静静拿到我的学位,然后我要么去做与里昂相同的艺术瘪三,要么去做和他不同的艺术瘪三。无论我做什么,总落得一份清静,谁来烦我,我就对他说:去你妈的。
这样想着,我便觉得神清气爽。
里昂起身去取食物,我跟在他后面。我对他说:“你用不着威胁我。你也威胁不着我。”
他看也不看我地说:“你敢确定?”
“完全确定。”我说,“懂中国一句俗话吗,里昂?叫做‘赤脚的不怕穿鞋的’。”
中国人里昂说他不懂这句中国话。
我说:“那你一会儿慢慢去懂吧。”
“你要干什么?!”里昂警觉地看我一眼。
“我不干什么,就回答安德烈的提问。他刚才问我和你在谈什么。”
“我没有告你黑状的意思。我也不想破坏你们的关系。”里昂说。他那个害怕负责的天性冒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