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牧师家,我看见牧师太太的留言,说她写了封信给我,已经搁在我卧室里——她从我房门下面的缝里塞进去的。
我当然明白那是什么信。撵房客这类事很讨厌,常常要伤和气。常常有一堆账要清算,而清算往往是靠扯皮来完成的,扯皮就免不了两败俱伤。对于温厚的牧师太太,这样的事非常难为她。她知道不管我实质上多么厚颜,但表面上还是含蓄、柔弱的礼仪之邦女子,她花些工夫把话用电脑写出来,这样事情变得婉转不少。我想,既然是这样一封信在我房里等我,不妨晚些回房去。
我从被我烤得焦黄的吊柜里取出一包方便面,又去开冰箱取鸡蛋。我已经很久没买蔬菜了,见到冰箱里有半袋碧绿的菠菜叶,不由得食欲中烧。我基本上已被房东撵出门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再沾最后一点光——我从塑料包里掏出一把菠菜叶。十分钟后,我的锅里有了色、香、味。我在留言板上来了一句“用了冰箱里的菠菜。谢谢。”我当然不会学习老八路留几毛钱。但老八路“明人不做暗事”的作风还是值得借鉴。
我把面条端到桌上去,又为自己铺好餐纸。我发现一个人在放弃给别人留好印象的负担之后,原来心里会如此踏实。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一只小锅搁在桌上,下巴几乎架在桌沿上,两脚在桌对过的椅子上歇着,耳朵听着收音机里惠特妮·休斯顿的歌唱,嘴里“呼啦呼啦”、热气腾腾、连汤带水吃着方便面。一个人不必再讨人欢喜,就可以像我此刻这样,停止受累。我感觉到我此刻在做的,是礼貌苦旅中的歇息;我其实在别人的国家夹着尾巴做人早就做得累坏了,此刻我从仪态上到操行上,都给自己来了一次休假。
牧师太太从厨房门口走过。她大概以为牧师回来了,把音乐开得这么响。但她一见占领了厨房的是我,眼睛出现一个大问号。我对她一扬手,说:“Hi!”
她似乎这才确定她看见的确实不是别人,是我。她想,这个貌似胆怯、多礼的东方小女子果真面目繁多,不知她哪副面目是真的。她搭讪地问了问气候,身体已在撤离。我看见诧异在她眼里飞快发酵。她一再地想:假如这东方女人此刻是真面目的话,这三个月的装蒜可够她受的。
这时我的手机在书包里响起来,我跟牧师太太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便去书包里翻找电话。为了图价钱便宜,这个手机的分量等于一只小哑铃,体积也相当可观,所以它总是沉在书包底部。等我的手穿越了所有书本,摸到它,对方已改了主意把电话挂了。但我假装电话接通,这样牧师太太可以把我一个人剩在厨房继续舒服。
牧师太太却走进来,为自己做了一杯热巧克力,在我对面坐下来,同时把两只脚架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她笑眯眯地听我对着手机讲中文——反正她听不懂,听听也无妨。她把我刚才正做的填字游戏拖到她面前,顺着我做的做下去。报纸上的填字游戏是供时间上太富裕的人玩的,我今天在时间上一改平素的吝惜,令她再次给了我一个惊讶的眼色。我对着毫无反应的手机不知在胡扯什么,心里琢磨她不走我是不是该走;若走该如何走;走的话她会不会觉得我提防她;若她认为我提防她提防得多余,她反正什么也听不懂,她对我巨大的失望和识破之上,是否又会增添一层失望和识破……
我正跟自己聊得热闹,突然听见“嘀零零”一声。我见牧师太太蓦然抬起脸,瞪着我手里的手机。我还没反应过来这“嘀零零”来自哪里,又是一声“嘀零零”。响动就发自我的手机。
我跟房东太太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她是真莫名其妙,她不懂人间绝大部分花招,更别说我这儿的东方花招。她家祖祖辈辈都是缺乏花招的人,她嫁的也是个在花招上贫乏的男人,因此她什么都去猜就是不去想这是我耍的花招。
她说:“这种新科技就这么讨厌,永远也别想弄清它到底有多少花招。”
我说:“可不。”
我赶紧摁下回答键,对话筒说:“哈罗?”
电话里是个英语纯正的女人。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爸爸昨天夜里中风了。”女人说。
我说:“哈罗?!什么?!?!”
牧师太太看着我,我也以同样莫名其妙的目光看着她。这回我是真莫名其妙。
电话上的女人说:“我父亲昨天夜里中风了,对不起我一时想不起你的名字……”
我说:“哈罗?什么?!”
我又耸肩又把两个眼珠子翻上去望着上苍。牧师太太也是又耸肩又把眼珠子翻上去望着上苍。
电话里的女人说:“对不起,你听不清吗?是这样,昨天夜里我父亲中了风,现在还在急救室……”
我说:“哈罗?!?!?!……”
牧师太太说:“她说她父亲中风了,现在还在急救室。”
我看看她年轻光润的脸:这下惨了,她居然听得见——她一琢磨就知道我刚才玩的花招了。她却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恨不得立刻变成我的助听器。
电话里的女人这时哭了起来。她说:“父亲买了机票,准备去芝加哥看你……”
我这才悟过来,电话里的女人一点也不莫名其妙——她是刘先生的女儿。
我说:“上帝,我们前天通电话他还好好的!现在他怎么样?!”
刘先生的女儿说:“不知道。他还没醒过来……呜呜呜,我今早乘飞机,刚刚到……”
“他发病的时候身边没人?”
“没有……呜呜呜。”
“那是谁把他送进急救室的?!”
牧师太太意识到我在讲英文,便赶紧站起,手急忙去抓那杯热巧克力。她认为既然她能听懂我们的对话,她就不该听了。她脚步飞快地离开了厨房。
“警察。呜呜呜……”
“警察?!”
“我爸爸还算走运,他昨晚出去看戏,回家十一点多了。进了家门他没来得及拨密码解除防盗报警器。所以他倒下五分钟警车就来了。呜呜呜……”
“你别哭。说不定刘先生会很快恢复。”
“你能来一趟吗?”
“……我的期终作业还没完成。”
“等你完成了,来也没用了。我爸很欣赏你,说你比我懂事体贴,又勤奋又用功。你为什么不能把期终作业拿到这里来写呢?”
我心想,我最大的苦衷还不是期终作业,而是旅费。我上哪儿去筹这笔机票钱呢?我对刘先生的女儿说:“我想好再回答你,好吗?”
“我爸爸告诉我他要去芝加哥看戏,我知道那不是实话,他主要是想去看你。他觉得你孤身一人在美国,暂时得有个爸爸……呜呜呜……”
“哦,看上帝份上,别哭了。我一定想办法。”
“你一定要来,因为我从来不知道怎么跟一个得中风的老人打交道,我这方面一点经验也没有!”
我想,我也没有跟中风老人打交道的经验。挂了电话,我心事重重走进卧室,见到地上的信封,上面是牧师太太的手迹。我拾起信封,打开它,里面却是一封给“亲爱的教友”的信。我再往信封里看,才发现一张小纸签,房东太太在上面写了一行字:等你读完这封信,就什么都明白了。我赶忙把那封两页纸的信读完。大体上它把我是怎样一个穷光蛋介绍了一番,然后号召全体教友为我捐款。牧师太太告诉教友们,我每天如何勤奋地读书、写作,如何是个对美国文学艺术将会有贡献的人。信中也提到了FBI,我这才知道牧师太太对FBI的印象不佳,她对她的教友们说:让我们以诚挚友情把这个不幸的中国孩子带出FBI的阴影,领到我主的关爱中吧!
我拿着这封信,心里直纳闷,牧师太太怎么没提到我付的房租及水电费。
我急忙走到起居室,却发现巨大的蜡台下仍压着那一笔笔钱。牧师夫妇竟没发现我争取做良好房客的实际行动。但我立刻感到侥幸,我去看刘先生的机票有着落了。我把钞票从蜡台下抽出,赶紧回到卧室去给里昂打电话。他对买各种廉价机票、音乐票、球票在行。他不在家,我便直接把电话打到“无出路咖啡馆”,他果然在那里。“无出路咖啡馆”里有块黑板,各种投机倒把的人把自己的名片贴在黑板上。里昂十分钟就为我找到了一个机票贩子,一张去洛杉矶的“红眼睛”机票只需两百零八元。
一小时后,我和机票贩子在牧师家附近的“7-11”杂货店接头。机票贩子说他只收现款或大麻。我递给他一摞二十元的钞票,他认真点着钞票,我认真检查机票上的所有细则是真是伪。
他说如果机票出差错我可以扣下里昂当人质。我笑着回答,如果他发现伪钞,也尽管拿里昂做人质。他跟我一块儿走出店门后,我发现他手里出现了一块火腿三明治。我问他除了机票他还卖什么。他咬了一口三明治,骂骂咧咧地说这种杂货店冰箱里的三明治都是木乃伊。他把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五的三明治扔进街边垃圾桶,同时反问我:“你想买什么?”我说:“我想买什么你都能买到?”他说差不多。上次有人通过他买到一颗女人的卵子。我装着没事,心想没准就是这小子差点做了里昂肾脏的掮客。我向他打听一个卵子标价是多少。他说没有统一标价,价格要看卵子的主人多大岁数,什么人种,学历、健康状况都会影响价位。他说:“打个比方,你的卵子应该价钱不错,因为你看上去像个博士生。”我说:“硕士生。”他说:“博士和硕士差价仅是一两百元。”他又说:“黑头发比红头发价钱高。”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一般红头发女人性情不好。”我问他黑头发的价码是否低于金头发。他说:“这就得看谁买了。有人认为金发的人多半智商不高。但大部分人愿意他们的女儿有一头金发。”我说原来此中学问颇大。他说当然,有关遗传工程的书籍他都写了好几本了,只是得自己花钱出版。
我留了他的呼机号码,假装走进一幢四单元的公寓楼。直到他瘦高而弯曲的身影消失在街口拐弯处,我才穿过马路回牧师的家。我不愿暴露我的真实住址给一个人类器官掮客。
刘先生温文尔雅地在氧气管、输液管、排尿管的网络里持续昏迷。我看到床头床尾都是鲜花,心想这位女儿就用鲜花来伺候她父亲。她把我从机场接到医院后,马上到走廊上打投币电话去了。她说她有一大堆事情要忙:要取消两个晚宴,要推延她去加勒比海的避寒旅行,要把她为男朋友订的生日蛋糕上的贺词改写,还要打电话给兽医,推迟她那匹马的体检。除去这些,她每小时给她孩子的保姆打一次电话,看看保姆是否让孩子按时进餐、马桶训练、看图识字、出门散步。或者检查保姆是否在电话上跟朋友或姘头瞎聊天。这个离了婚的年轻母亲比我见过的任何女人都要忙。
我坐了一夜飞机,站在刘先生旁边不断打着短促的盹儿。刘先生倒没有明显病容,只是没有那股洁身自好的力量控制,他的嘴唇和下巴显得过分松弛,过分软和,使他乍一看像个老奶奶。
我母亲穿着白色细绒衣、背带工装裤的照片一直夹在刘先生的相片簿里。我想象她就是这身打扮站在门口,望着突然造访的李师长,呆了。她说:“请进吧。不过地方好小,首长不要笑话。”她还有三个小时就要随刘先生去美国了,房间里不值钱的都做了小小人情送给了房东,比如被褥、窗帘、帐子、凉席,一些家乡特产的蚊烟,一套不粗不细的瓷器,两个铁锅一个沙锅。稍值一点钱的那架老式无线电和一些书,一套大小俄国木娃娃(刘先生赠她的礼物)就暂时存放在房东太太那里,等着魏小姐来取。
李师长说:“我刚刚开完会,顺路过来看看你。”
李师长一看见两只帆布箱搁在亭子间门口,便说道:“要出门啊?”
“不是。想换一处房,这里太小。”
“什么时候搬家,我叫司机开车过来,再派两个战士给你,归你指挥。”
我母亲心里一定早在搬家了。她知道刘先生任何时间都可能出现,这条弄堂可停不下两部汽车。她请李师长坐。李师长说开会坐累了,站着伸伸筋骨。她说她马上去房东那里讨杯开水,给他泡茶。
李师长却拉住她,把她径直拉进自己怀里。
他说:“要搬家索性跟我一块儿搬吧。”
她看着他不善表情的面孔。她想人们说的威风凛凛可就是指这张面孔?她伸出手指,摸着他线条极硬的下巴。她看见自己的手指那么胆怯又那么好奇,是个孩子的手,一个招惹暂时温和的大兽的孩子。她看见自己的手跟他的脸完全不是一回事。这点使她肉体深处再次发生那种奇特的抽搐。
她说:“我去给你弄茶。”
他说:“别去了,我不渴。”
她说:“哪能茶都不给你喝?我一会儿就来。”
他说:“我真不渴。”他的心给她抚摸得作痒。
她说:“你可真是当兵的啊,上海有谁喝茶是为解渴呀?”她嗔怪地把眼睛一斜。
李师长肯定被我美丽年少的母亲那一娇一嗔弄得全身无力。他觉得老人说“六月的天,小孩子的脸”这话有问题,应该是“少女的脸”。这脸才是一会儿晴一会儿雨,云雾、绮霞、彩虹,时时都让他意外。他想,他妻子的面孔怎么始终就一个灰淡的气象呢?
我怀疑我母亲不是真的去泡茶,她不过借泡茶去做一瞬局外人来看看这个三角关系该怎么处理。她在房东的厨房拎起竹壳暖瓶,扯下塞子,把水倒进宜兴紫砂壶。灶上在蒸银耳,我母亲听着自己的念头在温火上咕噜咕噜作响,又化成稠厚的白雾,漫卷在四壁油烟的灶房间里。我佩服我十九岁的母亲,在那样的关头还没慌得把开水倒到自己手上。她仍听任自己的念头不紧不慢地咕嘟着:他俩你更爱谁?突然她又一想,怎么在这个时候还有闲情逸致去想“爱”这种无用的字眼?她判断李师长今天一定不是顺路,而是专程来的。那就是说,他心里已打定了某种主意。他刚才要她同他一道搬家,意思是他和她要有个共同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