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你要干什么……”
她说:“你这个王八蛋。你比我爸爸还王八蛋。”
里昂在寒光闪闪的锯齿下灵活地躲闪,一次次躲过被锯得皮开肉绽的危险。王阿花的半截牛仔裤血红血红。里昂不知她究竟要做什么,也不知自己这样勇猛是要救他俩中的谁。
王阿花冲出里昂的阻截,往客厅里去。路上摘下一幅油画,是她自己的油画。她把这画搁在沙发上,血淋淋的腿压在上面,便开始锯它。
里昂上来拖她时,画已被划成几瓣,到处都是王阿花的血。
两人便又扭作一团。里昂拉住锯把,要把它拽出王阿花的控制。
王阿花说:“你这王八蛋,我爸爸怎么王八蛋也及不上你。他拿猎枪瞄准我,子弹打在我周围的树上,他至少在最王八蛋的时候还想着带我一道走——不能在他走以后把我孤单单留给这世界。你王八蛋一到翻脸就想把我独个扔开!王八蛋。”
里昂这时夺下锯子,他说:“好,好,你看着我怎么撇下你。”
他用锯子在自己腕子上猛一拉。
王阿花眼前一片绝望到顶点的黑暗。
五分钟后来了“911”的救护人员。我猜想是王阿花报的警。因为从俩人的性格上看,里昂在这时候的死亡激情会更大些。他不像女人,仅拿这类事来宣泄自己,他在此情境中精神专注到了极点。所以我断定,在王阿花看见一股血从里昂的腕子喷涌而出时,她野马一般的激情冷却下来。她抓起电话,拨了“911”。
半夜她开车将里昂从急救室带回家。俩人偶尔对视一眼,同时握一下手,交换一个衰弱的微笑。他们感到俩人间此刻的美好感觉,比他俩一同生活两年来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美丽得多。他们都冥冥中感到,它美好得不近情理了,只能属于走在末路上的情侣。但他们谁也不道破这点。
两年后的里昂问王阿花:“你呢,是跟海青一块儿去旧金山,还是留在这里?”王阿花说她没法和海青同去,因为旧金山的朋友只收容得了一个人。海青说如果真像听说的那样好挣钱,他就猛挣一笔钱回来。他说有三四万块钱就够王阿花把孩子好好生下来,好好养到一岁半。
里昂看了我一眼,似乎想确定海青的话我都听进去了,又似乎希望我什么也没听见:那是海青自认无能的男人情怀,不害臊地当众展开。里昂问他难道就这么放弃办个人作品展览的计划?海青说:“去TMD展览。”
但我想我们三个人都听懂的是:“去你妈的里昂。”
一抹轻鄙从里昂眼里掠过。他早就知道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样可以顽抗到底。他体谅海青的还俗,但他知道海青这样做不仅仅是为王阿花和未来的孩子。他看透海青早在等待这样一个借口,把自己也不知所云的创作摆脱掉。海青的叛变是他意料之中的。他知道他不能指望他最亲近的伴侣像他自己一样,把苦吃到头。他只能瞧不起海青的变节。他想到了两年前的惊险。他自己也几乎变节。我见王阿花用餐刀灵巧地切下骨头周围的肉。里昂的傲慢,以及他脸上一掠而过的鄙薄,被她尽收眼底。
我能想象她和里昂从急救室回家的晚上。她守着他,或许,他守着她。他们把电视机打开,让通俗的日子从它开始。王阿花和里昂相互守着,眼睛无力地看着电视中老好莱坞千篇一律的爱情片。现实中的金童玉女不明白银幕上的金童玉女怎么会那么好福气:天天有锦衣玉食的痛苦。
王阿花说:“好无聊。”
里昂高傲地笑笑。
和着电视,俩人讲起以后的规划。里昂说:“你放心。”
王阿花说:“嗯?”
里昂说他肯定会让她踏踏实实孕育孩子,然后,生孩子,养孩子。他说他肯定会尽责任。
王阿花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就是让你别担心。别人能养孩子,我们一样能养。我们可以有钱。”
“你是说你要去找份工作?”
“嗯。”
“里昂,如果条件不成熟,你的心理准备也不够,我们不必现在有孩子。”
“你看你还是担心。”
“不是……我不希望你放弃音乐创作。”
“谁说我要放弃?”
“那你怎么工作?上次你朋友要你去他的录音棚工作。那样的机会不多,让你自己选择工作时间。”
“他不是我朋友。”
他将她的手搁在自己面颊上。他特别喜欢她的抚摸。那是很柔嫩的抚摸,给他感觉他远远成熟过她,强大于她。里昂其实明白,没有多少人比王阿花成熟、强大。我知道男人往往爱能给他们错觉的女人,那种她们弱小的错觉。那种女人永远不揭穿一个真相,爱她们的男人们并不强大。王阿花小心呵护着里昂的错觉。不知是什么使王阿花这样灵性,这样不同于一般美国女人。从小与父亲相依为命的她,或许以这种方式使父亲产生了顶天立地的错觉,那错觉使她得到几倍于普通孩子的父爱。那错觉使她父亲在决定处决自己之前先处决他的女儿。
我感觉里昂的手扣在我的手上。我们俩的手都在透明的玻璃桌面下,所以海青和王阿花把里昂和我每一个纠缠不清的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突然发现我们全陷在沉默里。我们四张面孔是同等的空白,都不太适应透明桌面下一雌一雄两只手无名目的纠葛。海青突然拾起丢在半途上的话,讲起他的画室该租出去,他问里昂要不要租。他说假如里昂租他可以便宜一半。里昂说他没法用那房子弄音乐,除了水泥就是钢筋,什么声音出来都是走样的。海青建议他去跳蚤市场买些便宜地毯铺一铺。里昂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海青掏出烟,递一支给里昂,俩人同时想到怀孕的王阿花,一块儿扔下烟卷。里昂用力握一下我的手说:“你租吧。”他转向海青:“一百块一个月。不租就拉倒。”
海青说:“我×里昂。一百块给你白住得了,省得我还落个恶霸地主名声。”
我说:“里昂说话不代表我噢。我租的话,最少付你一百五。”
里昂看着海青,说:“好不好意思收她一百五?敢收她一百五我不认识你。”
海青笑起来说:“王阿花一点儿没看错,你是一个地道王八蛋。”
里昂说:“你先王八蛋的——暖气不足,没浴室,你想讹一百五的房租?”
海青说:“我说一百五了吗?”他把脸转向我,手指点着自己鼻尖:“是我说的一百五吗?”
王阿花看看我,说:“你别紧张,他们俩是两头狼,总是要这样咬的。你来住好了。那种地方租给人住,大概都不合法。美国的房子不达到一定的标准,是不能出租的,没暖气和洗澡设备,属于不够出租条件。”
我看得出她有些分心——里昂把我的手干脆拿到一层玻璃之上。他修长的五根手指从我的指缝穿过,就那样交握在她眼前。
两年前也是在这间厨房里,王阿花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个热情洋溢的男人。听上去他是一面在说话,一面在鞠躬。他说他只是打电话来感谢里昂,请她把他的谢意转达给里昂。
“对不住,您要我替您感激他什么?”王阿花问。她当时就坐在我现在这把靠墙的椅子上,心里觉得蹊跷。她腹内的胎儿已经开始游蛙泳,游的动作尚欠规范,尚欠准确,每一划每一蹬都软绵绵的,但她常在半夜感到他已在她体内昏暗温热的那泓水里,游动起来。他每一次屈伸都在那泓水里划出波纹,波纹一圈圈向外扩去,直扩到她的皮肤、指尖。
那个男人在电话里对王阿花说:“你有个了不起的丈夫。”
王阿花心里的蹊跷变成了狐疑。她说:“谢谢您的夸奖,不过他确实很了不起。”
男人说:“他非常爱你。他说他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我的孩子而是为了你们的孩子。”
“是吗?”
“他就这么说的。里昂还说,我这人不相信慈悲精神,只相信爱,我爱我的妻子,其次我爱我将来的孩子。他非常坦诚。所以我儿子说他很酷。”
“是的,他是很酷。”
男人发出太监般的笑声,说:“我第一次碰到你和里昂这样能相互欣赏的一对儿!”
“谢谢。”
“别客气。如果不是里昂,我的儿子要等到五年或七年或十年以后才能做手术……”
王阿花想:好了,疑团马上要瓦解了。她说:“是的,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我为您儿子感到庆幸。”
“你猜我儿子怎么说?对了,他才五岁。他三岁的时候医生发现他肾功能很糟。四岁时医生跟我宣布,我儿子死定了,除非能在两年之内做肾移植手术。里昂大概跟你说了:我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因为我和我的伴儿当时是找了个女人来生孩子。这孩子跟他母亲毫无关系,他只属于我们俩……里昂属于那种对同性恋同情的思想开明者。”
“是的,里昂是那种充满自由思想的人。”王阿花随口答着,心里却想,其实里昂谁也不同情,谁爱干什么干什么,谁爱是什么是什么。他对一切都无所谓,包括他自己。否则他怎么这样无所谓就出卖了自己一个肾脏?
王阿花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挂上了电话,只记得那边的太监笑声持续了太长时间,她来不及等他笑完就挂断了他。她朦胧记着里昂那个肾价值五万块,移植手术将在两个星期后进行。
她当晚来到海青的住处。那时海青还住在一座被火焚烧成废墟的房子里。海青把废墟改建得大致可以住人。她告诉海青里昂如何撒弥天大谎,说他把那份录音室的助手职位重新拿到了,从此他会本本分分上班、下班,用一份稳定收入使她无忧无虑地度过孕育期和哺乳期。他甚至向她保证在这段期间他不会在音乐里放纵自己,因为若想保持一份固定收入,必须像所有中产阶级那样,使生活规律起来,醉生梦死地听音乐和写音乐,都将破坏这种单调、乏味的生活节奏。
王阿花说:“海青,这太恐怖了,一个人宁愿牺牲自己的肾也不牺牲他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他荒诞得到了凶残的地步,还是凶残得到了荒诞的地步,我弄不清楚。但我绝不愿意参与他对自己的摧残,我绝不要做他对自己摧残的理由。”
王阿花号啕大哭起来,海青上去搂住她。她从那以后便留在了海青怀抱里。海青当晚给里昂打了电话,说里昂你这王八蛋,虎毒还不食子呢,你连自己身上的肉都吃得下。好好留着你那腰子吧,王阿花没有你也照样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