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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密语者(7)

她不是个好女人,乔红梅对密语者坦白。她手上捧着一杯红色的“大都会”,薄薄的玻璃杯沿上插着一颗红樱桃。是她自己调的酒,比例改变了一些,多了点伏特加。她开始读自己刚写完的这封信,深夜和酒都使她诚实。面前是一个温和身躯,无论它是男是女,都是仁慈的,不见怪的,表情含而不露,像所有高深的神父或心理大夫。她对着这不可视的身影倾诉,感到自己不会被仲裁,只会被接受。一时间,她忘了忏悔者是她自己,而接受她忏悔的人是电脑深处的密语者。她只觉得这两人谈得很好,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人白天扮着各种角色,假如没有此刻的原形暴露,不是要活活憋疯。

她接着倾诉下去。十一年前,在她离开中国的前一个礼拜,她潜伏在新情人的密室。新情人是被她抛弃的前夫。最后两天,她不再和他做爱,只是紧紧抱着他,从天黑到天明。没有罪过,幸福不真实。她把和建军的疯狂情爱珍藏起来。在下飞机走入加利福尼亚灿烂的阳光和格兰的怀抱时,笑容有那么一点扭曲。她告诉格兰她多么爱他,是真话,似乎正因为她的不贞使她更爱格兰。每个女人都因为一点不可告人的隐情加倍地给予丈夫激情和温存,每个幸福的丈夫都应感谢那些暗中存在的对手,或实体或虚幻。每个牢固的家庭之所以牢固,是因为情感走私的不断发生,良知和谎言的相互调剂,黑暗中永远存在的三角关系。

一杯酒喝完,乔红梅有了很好的醉意。

她说有一些片刻,她会大吃一惊地发现,她如此地不爱格兰。这样的片刻也常发生在她和建军共同生活的年月。这是她渴望外遇的时候。

凌晨一点半,她关了电脑,摇摇晃晃地去浴室洗漱。举起牙刷,突然又想淋浴。她心里是认账的,此刻的她有一些无耻和淫荡。但她有了一种仁慈心情,看着镜子里蠕动的曲线,心想她还是美的,就原谅那一点淫荡吧。

格兰一定要拉她去广场看学校新装在旗杆上的玩意儿。一个小黑匣子,挂在旗杆半中腰,谁若去降国旗,匣子会突然发出一阵吸力,把国旗“嗖”地一下全吸入匣内。这样便阻止了焚烧国旗的人。

两个人爬在梯子上,正在试用那个装置,招展的国旗魔术一样被吸进去,人们全鼓掌喝彩。蓝天下一片粉红脸蛋,一片眨也不眨的眼睛,蓝的、灰的、棕色、黑色……

“棒吧?”格兰问乔红梅。

她的巴掌也在响。她向格兰笑着点头,心里想,这一片眼睛里,可有她的?那个无处不在的密语者?

“是中部一所大学发明的。”格兰说,“学校也不管财政赤字了,一下子买回来三部。”

她伸出手,搂住格兰。这一刻她恰是很爱他,爱他小孩子似的瞎激动。

石妮妮挤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五六十岁的学生,都是跟她学唱中国民歌的。她说密语者跟她急了,说妮妮假如再纠缠不休,就找人收拾她。妮妮看见格兰询问地瞪着她,便拿出一贯欺负格兰的表情,一挑下巴,眼一白。

妮妮领着两个老学生挤出去,回头对格兰说:“你很不乖,昨晚上都没给我打甜蜜电话!”见格兰发懵,她笑着说:“看他,没劲吧,逗着玩都不会!”

乔红梅忽然叫道:“妮妮,你房子租了吗?”

妮妮说:“正找呢。”

她每次结束一次恋爱,就要换住址。乔红梅说她知道一处不错的房,租金特便宜。妮妮问可不可以养动物。乔红梅叫她自己打电话去问。她一口气把电话号码读给妮妮。嘴合拢前,她想,密语者神了,她果然秘密地神往自己私自的小窝,果然怀着离家出走的心思。所以她把租房广告上的电话号码默记下来。她看一眼格兰的侧影,下午五点的太阳使他的睫毛成了金色,并奇长、奇翘。因此他有了一双儿童的眼睛。她想,他怎么会知道身边这个女人整天在合计他什么?她又想,这女人注视一张租房广告,要离开他,去投奔谁?不,去投奔什么?投奔未知?

回信说的是昨夜,是乔红梅微醺的那个夜晚。密语者告诉她,也是个偶然机缘,她弄清了乔红梅的公寓布局:卧室、书房、客厅、浴室……一百八十平米,典型的中产阶级安乐窝。(不必故弄玄虚,租房处有户型图片,只消去哪里假装一个租房人就行了。)

她告诉乔红梅,昨夜十二点,她来到公寓楼下面。眼睛一层层攀登,登上十六层靠东南的窗口。她断定那扇亮灯的窗里坐着乔红梅。她说她在长椅上坐下来,掏出口袋里小瓶装的“Courvoisier”。

读到这,乔红梅的转椅“吱”地一响。她感觉浑身过一阵冷风。同一个时间,她也在饮酒!

那是书房的灯,从光色看,是制图用的台灯。没错吧?她问。她说她从来不知道酒的滋味在深夜草坪上会这样好。对着乔红梅的窗,她悠悠地喝,不时举一举酒瓶,一厢情愿地和窗内人碰杯。

乔红梅想,这个幽灵般的女人其实有些恐怖。她两只脚缩进椅子,脚趾冰冷苍白。难怪她昨夜的倾诉欲强烈得可怕,看来是感应了。她的酒瓶竟不是空举的,琥珀色的“Courvoisier”碰在殷红的“大都会”上。

她说她二十年前的毒瘾都被调起来了。保安的巡逻车十分钟过往一次,在她身边减速,又多疑地驶过去。不久巡逻车八分钟来一次。渐渐地,成了五分钟,保安怕她谋杀自己或谋杀别人。

后来窗口的灯熄了,她喝完最后一口酒。她从长椅上站起,朝公寓楼的背面走,身后跟着保安和巡逻车。

在楼的另一边,她看见另一扇窗亮了灯。是扇细长条窗口。她一下子停住脚步,意识到那是浴室的窗。

乔红梅又是心里一毛。那时她正色迷迷地看着镜中的自身。难怪她感觉那样怪异,原来是另一双眼睛透过她自己在窥视。一个异物附了体,借了她的眼睛看她醉了胴体,看她的私处从阴影下浮现出来。这个异物!

她在楼下仰着脸,细长的窗亮了足有半小时。那时滚热的激流从乔红梅头顶淋漓而下;逆着光线,水在她薄薄的肩膀、微突的小乳房上溅起细小晶亮的水珠。水使人舒适,正因为它触碰肉体时给肌肤那一记小小的惊讶。她告诉乔红梅世上最大的舒适总藏有不适,总引起感官的惊讶。她说那半个小时,乔红梅就在那样的惊讶中,毛发全活了,肌肉饱胀起来,手臂上的圆形斑痕又回到七岁,带一丝炎症的刺痒。

乔红梅这时痛恨她,这个密语者。就像她曾经会突然痛恨建军。对格兰,她也会变得仇人一样。

她马上回信,说够了,别再拿她继续过瘾。她说,我不是你这种女同性恋者的猎物;我绝不会和一个女人偷情。

回信说,别那么把握十足。

乔红梅说她弄得她心力交瘁,在上课时常常睡着,夜里却通宵醒着。这是她博士学位的最后时刻,她处在崩溃边缘。

果然,对于同情的呼唤生效了。她说对不起,那么就让我远远地爱你。你苦闷或绝望,就到外面走走。那时你会感觉到我,你的优美永远不会白白流逝,我是你之所以优美的目的。

她怕再次被她的花言巧语打中,赶紧下网,并换了一个新网址,只告诉七个人,并且请这七个人为她的新网址保密。假如再收到密语者的信,她的搜索范围就缩小到这七个人头上。

然后她把密语者所有的信打印出来,一遍遍地读。一共有十八个拼写错了的disappointment,加上石妮妮那儿四个,二十二个,无一例外地拼错。接下去是几天的宁静,打开信箱,每回都是空的。第五天,她收到建军的一封信,很短,告诉她,他妻子生了个男孩。她在离开建军后,那阵歇斯底里的爱和欲望都平复了,随着他的结婚、升官、装修新分的三居室消退下去,随着她不断觅到的新欢消退了。不过是心照不宣的一些相顾,暧昧的笑容,以及打着礼节幌子的拥抱与亲吻。对象多半是格兰的同事或朋友,有家室同时有颗不老实的心。他们对她的迷恋基于误解,她便长期维护着这些美好的误解。

她回到她和格兰的正常生活中,心惊肉跳刚过去,沉闷和单调可以作为恬静来享受。

石妮妮却不宣而至,进来就大声讲中文。她说她今天在旧金山发现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郎,和相片上的一模一样。乔红梅问什么相片。妮妮这时倒来了句英文,“The Fatherkiller!”格兰正叉起一块煎鱼肉,一听爆炸出这么个词汇,鱼肉从嘴边落到盘子里。他看着两个中国女人,希望得到解释。

妮妮说:“我在讲一部恐怖电影。”她知道格兰不信,也知道他拿她没办法。

她告诉乔红梅,自称二十岁女郎的人寄给她的照片里,有张最近的,背景是爬满橘红色三角梅的一座拱门,左上方可以看见消防塔的塔尖。妮妮最近处于恋爱休假期,男朋友只是瞎逛逛风景点的伴儿。根据照片上的坐标,她找到了那座拱门。她和男友坐到街对面的咖啡店去等。下午六点,果然把女郎等来了。女郎开一部旧TOYOTA,白色,戴DKNY的太阳镜,穿CalvinKlein牛仔裤,Nine West皮凉鞋,脚趾上不涂蔻丹,手腕上有十来个银镯,走路就“叮叮”作响。看上去一点毛病也没有,完全不像个“parricide”(弑父者)。

格兰说:“一百块的大词儿啊!”

妮妮说:“你没注意我最喜欢卖弄大词儿?”

乔红梅不动声色地用中文说:“你讲废话全用中文,关键的词全是英文,地名啦,咖啡馆啦。你和她谈上话没有?”

“快七点我按了门铃。她来开的门,赤着脚,嘴还在嚼东西。我问她还认不认得我。她瞪着眼看我一会,摇摇头,笑得糊里糊涂。一看就知道她不是装蒜,是真不认得我,压根没见过我Email给她的一大堆照片。”妮妮此刻自己给自己拿了个酒杯,倒了半杯白葡萄酒。

“她问我怎么认识她的。我答不上来。她说一定从网上认识的,很多报纸杂志登过有关她的事。我连她名字都不知道,可是现在又不能问,一问就露馅儿啦。我说我就是从网上知道她的故事的。她说抱歉不能请我进去。我知道她在逐客了,就赶紧走了。”乔红梅想不明白,这是个怎样的迷魂阵。

妮妮很起劲,愿意贡献她的男朋友。她把这些男朋友叫成又漂亮又没用的东西,她绝不会嫁给他们。她说她可以让她又漂亮又没用的男朋友去勾引那个女孩。“勾引”二字,妮妮又用的是英文“seduce”。

晚饭已结束了,格兰笑嘻嘻地说:“要不要我躲开?”

妮妮说:“你没听懂吧?”

“懂了,又是勾引,又是弑父。”格兰说着,起身收拾盘子,扮出一个侦探的阴险笑容。

乔红梅说她已没兴趣了,网址都换了。妮妮激动地说事情就要水落石出了。

“别逗了,”乔红梅说,“那人随便从网上找了张照片,假冒是照片上的女孩,你就上当了。”

妮妮说至少应该把这位弑父女郎的名字打听出来,再到网上查有关她的报导。乔红梅说行了,别疯了,实在没事干,你去参加反战示威吧。

第十天,乔红梅写论文写得心绪败坏,半躺在转椅上,玩起牌来。夜又深了。她脚尖在桌下摸索着拖鞋,一手拿起啃了一多半的苹果,想去睡了。一分钟后,她却发现自己面对着打开的信箱。

有一封信,投寄者的名字是陌生的。

她心也不跳了,肺塞得满满的。她不知道她是更害怕密语者,还是更害怕望眼欲穿的自己——她这些天的无精打采竟是因为缺少那个人的密语。

“别问我怎样得到了你的新网址。其实我早就可以闯进你刚刚制造的虚假宁静,但我没有。我想试试看,没有你,我是不是能喝咖啡、读报、看电视、听音乐、呼吸、吃饭……活着。我也想看看,没有我,你怎样行动、谈笑、顾盼……你两眼秋波抛给谁?十天了,结论是你我不能没有彼此,尤其是你,这十天,你什么都依旧,就是没了魂魄。”

乔红梅想顶撞回去,怎么有你这样不知羞耻自作多情的人?!她却没有,这不是为谁追谁计较的时候。

“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容易摆脱。索性堂堂正正,和我约个地点,痛快地聊它一回,何去何从,我们从那儿再看。我不能和女人恋爱,就像我不能和男人做哥儿们一样。”

“你肯定无法接受女人?”

“我可以一百次地肯定这一点。”

“就是说,假如我是个男人——像我最初出现时一样,富有,闲散,学识杂七杂八,不过够一个公子哥儿美化谈吐——那样一个男人,你是能接受的?”

“我不知你在胡扯什么。”

“你不会不知道。其实你心底里从来没有完全信任过,我是个女人。明晚八点,我在校园的‘蓝色多瑙河’等你。假如你想说,见你的鬼去,你该把它留到那时对着我的面孔去说。”

“蓝色多瑙河”咖啡馆其实是学生俱乐部。两旁的餐馆每晚九点关门,学生们仍可以在那里买到一块八角的汤和两块钱的迷你比萨。几乎每天晚上,都有学生在那里演奏爵士或室内乐。她接受了密语者的邀请。在“蓝色多瑙河”谁能对谁干什么?八点钟,正是繁华时间,每张桌子都挤满人。

她早早从图书馆回家,见格兰皮鞋脱在门口,便“哈罗”一声。她给自己疯疯癫癫的嗓门唬了一跳。格兰在书房里应了声“哈罗”,似乎没在意她异常的情绪。她开始换衣服,系围裙,大声自告奋勇,说晚餐由她负责。

她拉开冰箱,找出一些蔬菜,又取出半盒冻虾。解冻来不及了,只能靠热水泡。她把砖头似的冻虾往水池里一扔,一声不祥的声响,一看,白瓷池底被砸出细细几道裂纹。

祸事已开始发生。

她拧开水龙头,水来得太猛,溅了她一头一脸。她左右扭转脸,在两个肩头上擦,竟发现自己在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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