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去年,某电影开拍,在微博上招聘跟组宣传。那部电影筹备的消息已经放出很久,本以为会落空,却终于成真,导演、编剧、演员,都是一时之选,是所谓“梦幻组合”。忍了忍,没忍住,去探问,负责这事的老师坦白相告,拍片条件十分艰苦,怕照顾不周,绿妖已经来问过了,被他劝退。我没再多问,能令绿妖止步,我更别提。
她给我的印象,竟是坚忍。2011年,朋友组织艺术节,我负责民谣演出部分,大家提出邀请周云蓬,又怕请不到,或者给不起酬劳,我给绿妖打电话,她爽快应允,给了最低的友情价,商议行程,天!实在辗转,从绍兴出发,到上海或杭州,再乘飞机。
他们来了。绿妖穿着小碎花连衣裙,和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她时一样素净。三天时间里,我陪着他们,看她寸步不离地搀着老周,不断提醒,前面有台阶,三级五级,前面有电杆拉索,向左绕行。吃饭之前,先替老周把餐具布置好。我想起他们的行程,那种辗转,还有琴和效果器的那种庞大沉重,实在觉得,那是金庸小说里才有的人,是金庸才敢写的事。
出门演出前,她突然发来两个小说给我看,一个叫《硬蛹》,另一个叫《少女哪吒》1。我告诉她,更喜欢后一篇,那里面有许多迷人的、结实的细节,但编辑或读者,或许更喜欢前一篇,因为那里面有个结实的故事。她告诉我,她也喜欢后一篇,我们喜欢的这一篇,遭到了编辑的严厉批评。在周老师演出前,我们在黄河边谈起这两篇小说,周老师说:“《少女哪吒》的不好,是向更高层次进发时的不好,是对‘更好’的暂时不适应,但怎么也比低层次的好要好。”说得真好。
说这些好不好呢?我担心自己的诚恳,只是为别人提供了谈资。但我又觉得,那是理解她的必经之路。所以我问她,可以写吗?她说可以写。
她的好,就在这种无处不在的坚忍里吧,那种坚忍,像性格里的一颗原石,不管此后在外面包裹了什么东西,都时时要跳出来发挥作用,在某种时刻硌着自己。原石对坚忍的环境有记忆,即便自己的生活已经得到提升,还是不会耽于安乐,那不属于他们的环境记忆,他们总在寻求重返坚忍现场,更坚忍的写作方法,更坚忍的生活,更坚忍的心灵磨砺。用力,再用力,仿佛不够用力,那只抓在生活表面和心灵深处的爪子就有滑落之虞。
她在时尚业工作过,《北京小兽》和《阑珊纪》里的一些小说,都以这个行业为背景,她完全可以将计就计,把小说写得光滑流丽,给影视改编留个由头,但她照旧用了一种涩而坚忍的方法来写,在她笔下,华服不存在,丽影是幻影,人们都身在曹营心在汉,动辄和自己过不去,时刻被一种大的荒凉笼罩。有位老师看了《北京小兽》,连声叹道:“不能这么写,会把人写死。”我起初觉得她是想写得流丽而不能,后来觉得是她不想,最后,我还是觉得是她不能。
这本散文集里的文字,解释了她为什么不能。中原小城里走出的县城青年,进入大城市,即便已经买房定居,即便已经能够“结结巴巴地说上一些场面话了”,但她随身携带的故乡,她血液里的父亲、母亲、“县城的兄弟们”,仍在执拗地发生作用,这不能,那不能。她逃离了故乡,却变成了故乡的流动博物馆。那个故乡本来是沉静悠闲的,但当它和大城市迎头遭遇,在未来的挤压之下,却显得既破败又狞厉,既哀伤又惊悚,那不是它本来的形象,让它呈现出这样一个样貌的,是它的处境。她怀揣着这样一个故乡,这样一段过往,像在收服妖怪的布囊里收了一个挣扎不休的小兽,日夜不能安然。
正是这种不能安然,让她的文字与众不同。微博上曾出现过一个题为《香港电影之红颜乱入》的视频,收集了香港女星在电影中的演出片段,绿妖说:“那是还没有全球化的美,各有各的神采,空前绝后。”她也是这样。是她收留的故乡和过往,让她神采奕奕,免于苍白,免于肤浅,让她的小说散文,即便放在文字堆里接受盲评,也不会被错认。
在那种坚忍的、不断向更好企及的写作中,在“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自己”的苦炼中,绿妖正在向着萧红、林芙美子那样的作家靠近。日本作家丸山健二曾赞美高仓健,说他是“根据需要做必要动作的男人”,绿妖的文字,也当得起这样的赞美。她有一种省俭,不是美国写作培训班作家的那种省俭,而是怀揣故乡的中国外省青年的省俭,她只根据需要,从字库里拣出必要的文字,以及必要的情绪,只做必要动作。甚至在现实生活里,在亲密的朋友面前,她也有一种常人不备的谨慎,偶然论及他人,仿佛都要下很大的决心,除非不得不提,即便提起,也是三缄其口,极少渲染。她是以一种审慎的态度对待世界,以一种不宽裕的态度对待写作、人生。对啊,一个像小津安二郎那样做豆腐的人,小店小本,经不起无谓的消耗,生怕只是多谈了几句天气,再去点豆腐的时候,都会不够静气。
渐渐意识到,真正的投降,是美学上的投降,真正的腐败,是美学上的腐败。那么多人在反体制,却仍然使用一种体制语文,那么多人宣称用时尚对抗陈腐,却还会对“新的设计师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这样的文字津津乐道,那么多人自称清俭,却以挥霍的态度面对词语、世态、人情。所以,我对那些在创作和生活的美学上,保持着某种坚忍、倔强、忤逆,始终不肯过江东的人,怀有敬意。比如绿妖。
也正是这个绿妖,面对北京,写下了这样的段落:
谁曾在年轻时到过一座大城,奋身跃入万千生命热望汇成的热气蒸腾,与生活短兵相接,切肤体验它能给予的所有,仿佛做梦,却格外用力、投入。摸过火,浸过烈酒,孤独里泡过热闹中滚过。拆毁有时,被大城之炼丹炉销骨毁形,你摧毁之前封闭孤寂少年,而融入更庞大幻觉之中;建造有时,你从幻觉中寻回自己,犹如岩石上开凿羊道,一刀一刀塑出自己最初轮廓;烈火烹油中来,冰雪浇头里去。在现实的尘土飞扬与喧嚣之中,你迟早会有一瞬,感到自己心中的音乐,与这座城市轻轻共振,如此悠扬,如此明亮。谁的生命曾被如此擦拭,必将终身怀念这段旋律。
堪称挥霍,也许是她最挥霍的一次。许许多多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她,怀揣故乡和过往投奔而来,滋养了这座城,这座城也以它的火热蒸腾,淬炼和成就了她和她们。她和小城、大城之间的关系,那种对抗、接纳、厌倦、吸引,是她此生最大的挥霍,这种关系,在此刻、在未来看来,是多么复杂、矛盾,又是多么美。
1.根据这篇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少女哪吒》,导演李霄峰,监制沈暘,于2013年6月获得第1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创投单元最具创意项目奖,2014年5月杀青,作为唯一一部大陆电影,入围第19届釜山国际电影节“新浪潮”竞赛单元,并获第51届台湾电影金马奖的最佳新导演和最佳改编剧本两项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