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天”和“地”在庄子哲学体系中乃是元气之所生,万物之所祖,“天”高远在上,“地”浊重在下,故而以“天地”开篇。本篇的主旨仍在于阐述无为而治的主张。
“原文”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
“译文”
天地尽管非常大,但它的运作变化却是均衡而无偏执的;万物尽管非常多,但它的主宰却只有一个;百姓尽管众多,而统治他们的却都是君主。君主立足于事物之本真而达于自然的境界。所以说,远古的国君统治天下,凭借的就是无为,凭借任性守真、顺其自然罢了。
“原文”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译文”
黄帝在赤水的北域游历,登上了昆仑山而向南瞻望。返回之后,发现遗失了玄珠。派遣知去寻找,结果没找到;派遣离朱去寻找,结果没找到;派遣喫诟去寻找,结果没找到。于是派遣象罔去寻找,象罔找回了玄珠。黄帝说:“奇怪啊,难道只有象罔才能够找回玄珠吗?”
“原文”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卬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於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
“译文”
子贡在南方的楚国游历,要返回晋国,途经汉阴,看见一个老人正要灌园浇地,他挖地道而进入井中,抱着水瓮出来浇地,费力很多而收效甚微。子贡说:“这里有一种机械,一天能灌溉一百块地,费力很少而见效很快,先生不想试试吗?”灌园老人仰头看着子贡说:“怎么个做法呢?”子贡说:“凿刨木料做成机械,后头重,前头轻,提水好比抽引,速度快得就像煮沸水从锅里溢出一样,这种东西的名称叫做桔槔。”灌园老人愤然生怒,嘲笑道:“我从我的老师那儿听说,有机械的一定有机事,有机事的一定有机心。机心存于心中,就不能保持纯洁的本性。不能保持纯洁的本性就会心神不安,心神不安就不能达于自然之道。我并非不知道你所说的那些,只是觉得羞耻而不去做罢了。”子贡满脸愧色,低首不答。过了一会儿,灌园老人说:“你是干什么的呢?”子贡说:“我是孔丘的弟子。”灌园老人说:“你不就是那靠博学来自比圣人,夸夸其谈以求超群出众,自弹自唱于天下以沽名钓誉的人吗?你将要丧失你的精神,毁伤你的形骸,现在已经差不多要完蛋了!你连自身都不能修养护持,又怎么能顾得上治理天下呢?你走开吧,别耽误了我的事情。”
“原文”
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混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译文”
子贡惭愧得变了脸色,一路上垂头丧气,很不自在,走了三十里路才恢复了常态。他的弟子说:“刚才的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呀?先生您见了他为什么气色异常,整天都不能恢复呢?”子贡说:“原先我以为天下称得上圣人的,唯有我的老师一人,却不知道又有那么一个人!我从我的老师那儿听说:事业谋求可行,功业谋求成效,费力少而收效多的才是圣人之道。寄生世俗,与万民同行,却不知道自己所要去的地方,这是多么的淳朴又完备啊!功利技巧必然不存在于那样的人的心中。像那样的人,不合于自己情志的不去追求,不同于自己思想的不去作为。即使天下的人都赞扬他,并且合于实际,他也会傲然不顾;即使天下的人都批评他,甚至不合实际,他也会无动于衷。天下人的赞扬和批评,对他来说,既无所增添,也无所减损,这就叫做‘全德之人’。而我只能被称做顺风随波之人。”子贡返回鲁国,将途中之事告诉孔子。孔子说:“那是研修和实践混沌氏道术的人。他们认识天道,并不关注世俗;修身养性而不追求外物。他们明澈单纯,自然守朴,体现真性,敛藏精神,但又遨游于世俗之间,对于这样的人,你怎么能不感到惊异呢?况且,对于混沌氏的道术,你与我又如何能够完全弄明白呢?”
“原文”
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华》,则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以二缶钟惑,而所适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不推,谁其比忧?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译文”
雅乐难以被世俗人所欣赏,而《折杨》、《皇华》之类里巷谣曲,世俗人听了却欣然欢笑。所以,高论不会停留在世俗人的心中;真理不被认识,谬论则占了上风。如果量具不同,就会茫然不知所从。可如今举天下之人都迷惑,我尽管有追求的目标,又如何能够达到呢?明知不能够达到,却还勉为其难,实在是又一迷惑呀!所以,不如扔在一边不去探究,谁又能与我同忧呢?丑陋的人半夜生下孩子,马上拿过灯来照着看新生儿,惶惶然唯恐孩子长得和自己一个模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