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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最后诀别杜月笙

1949年4月底,蒋介石乘“太康”号军舰,又一次来到上海。军舰驶进黄浦江,他看到一片混乱景象。

上海,这个远东最大的都会,此时笼罩在一片恐怖的战争气氛中。国民党的三十万军队已陆续集结在上海市及其周围。有钱的达官贵人、富豪商贾,纷纷转移财产、资金,并逃往台湾、香港。飞机场门前,天天门庭若市,乱成一团。各大工厂有的停止生产,有的缩小经营范围。各大商店也纷纷收缩,抽逃资金。物价在继续飞涨,因蒋介石已把上海库存的黄金、白银抢运去台湾,金圆券就成了无值之废纸。有钱的人在抢购银元,在一些热闹的街头巷尾,贩卖和兑换银元的,以及轧金子、买户口米的人拥挤得人山人海。整个上海市,人心惶惶,市场动乱。人们既担心国民党部队撤逃时的趁火打劫,也担心战争将会给他们带来不幸和灾祸。

蒋介石到了上海,住在位于杨树浦的黄浦江边的复兴岛上。他这次亲临上海指挥,想尽量多坚持一些时间,以便把剩余的金银和物资全部运往台湾。他在岛上连续三次召集团以上军官开会,给他们打气。他讲话时身穿长袍,下面坐的军官却穿着全副戎装,台上台下看起来颇不协调。蒋介石说一口宁波官话,调子很低沉,声音象是从喉咙底下挤出来的:“……你们要明白,共产党的问题是国际问题,不是我们一国所能解决的,要解决必须依靠整个国际力量。但目前我们的盟国美国要求我们给他们一个准备时期。这个时间不会太长,只希望我们在远东战场上再打一年。因此,我要求你们在上海打上六个月,就算你们完成了任务。那时,我们二线兵团也建成了,就可以把你们换下去休息。”

为什么要打6个月?怎样打才能坚持6个月?在这一点上,蒋介石未作进一步说明。他,当然不会说出自己的真实打算。他需要给下级打气和鼓劲,这是目前最主要的手段。

接着,他大骂一通江阴要塞司令戴戎光:

“戴戎光这个混蛋,一炮未放就把江阴要塞丢了,让共军轻易渡过长江,使许多部队未经战斗就溃退下来,打乱了我原来的计划……”

蒋介石记得戴戎光是自己委任的,还亲自召见过,咎由自取,他还能说什么呢!

“现在,我们在战略上虽然遭到了一些挫折,这只是暂时的。我们应当闻胜不骄,闻败不馁。你们应当相信我,北伐是我排除困难获得成功的;西安事变,是我生平最险恶的一关,也是党国存亡的关键,这一关我也度过了。抗日战争,我们没有来得及充分准备,以后外援又被截断,那时处境极为困难。然而经过八年艰苦奋斗,最后我们还是取得了胜利。大家应当具有信心,我与你们艰苦与共,在上海一起坚守。”

下面出现轻微的议论声,一些参加过北伐、抗日的军官在微微地叹息:还提这些“过五关、斩六将”的事有什么用?过去的所谓胜利是怎么得来的?现在的局面为何一发不可收拾?谁还不清楚呢!

接着,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海军司令桂永清、空军司令周至柔都向蒋介石作了有关保卫大上海的作战方案报告。汤恩伯说:

“一月间,总裁决定在淞沪地区构筑坚固的现代化防御工事。我们派了工兵指挥官柳际明到太原实地考察过。钢骨水泥工程是由陆根记建筑公司承包的,现在已经基本完成。为了在外围扫清射界,阵地前三华里以内的庄稼全部铲光,坟墓夷平,房屋拆光。为国所需,一切合法;为战所用,一切合理。市内核心工事,包括国际饭店、汇丰银行、海关大楼、永安公司、大新公司、梅白克路天主教堂、巴克公寓、兰心大戏院、贝当公寓、十六铺德国仓库、百乐门舞厅、皇后大戏院、大沪饭店、哈同公寓、百老汇大厦、北站大楼、大陆银行、四行仓库,提篮桥监狱等一共三十二处。”汤恩伯最后不伦不类地说:“我们的大上海,要成为攻不破、摧不毁的斯大林格勒第二。”

接着,海军司令桂永清发言。他报告说:

“我们海军第一舰队与吴淞要塞炮台配合,负责吴淞高桥两岸地区之炮战及给地面部队火力之支援,并且保证吴淞口外海上运输之畅通。”

“我们空军共四个大队,一百四十架飞机。”空军司令周至柔说:“每日将分三批,昼夜不停,轮番协同地面部队作战,并准备大量照明弹,防止敌人夜袭。空军基地,除上海各机场外,还可以利用闽浙一带机场和‘海上基地’。”周至柔唯恐众人听不懂,又补充说道:“这‘海上基地’就是我们盟国美军的航空母舰。”

报告作战方案的,还有炮兵指挥官邵伯昌,装甲兵司令蒋纬国。最后,汤恩伯又站起来补充说:

“我已经颁布了十条战令:违抗命令,杀!临阵脱逃,杀!未经许可、擅离职守,杀……”

汤恩伯的嗓门越来越响了,一片喊杀之声,脸上也一片杀气腾腾。

蒋介石一摆手,打断了汤恩伯的话:“不用说啦,我知道……”

蒋介石把椅子向前移了移,身子微微向大家前倾,用温和的目光扫了大伙一眼,声音庄重而徐缓地说:

“我知道你们当中还有些人觉得自己当的是黑官,不安心,是吗?我现在宣布:你们谁也不是黑官,今后也决不会叫你们当黑官。你们现在是什么阶级?等这次仗打完一律晋升,打得好的、有功的,还要越级提拔。我负责指示国防部这样办。你们尽可以安心工作,嗯,毋须再有顾虑,大家看怎么样?”

汤恩伯等蒋介石说完,一个立正,大声说:

“总裁英明,感谢总裁恩泽。我们政工处已经会同上海市政府和参议会设立了‘英雄馆’,地址选在国际饭店。凡各部队作战有功的官兵,都送入‘英雄馆’享受荣誉。除了受褒奖慰劳外,我们还准备把所有妓女、舞女集中起来,分设三个军妓营,一个守备区……”

从以上的三军备战的情况报告和各方面迹象来看,蒋介石要倾全力守卫上海了。他要把上海作为来日反攻的桥头堡。他想:凭着上海的有利地理位置,凭着上海的工业和经济实力,再加上外国友人的援助,死守上海,守上三个月或六个月,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但是,他想错了,把情况估计得太乐观了。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强大的攻势面前,他的一整套作战计划全部落空,成了泡影。

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攻占了南京的人民解放军,就象两把尖刀,直插长江三角洲,插进浦东和吴淞口,象铁箍似地把上海紧紧围住。

眼见汤恩伯的30万大军马上要成为瓮中之鳖,再也逃脱不了全军覆灭的命运。

这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一辆黑色的“奥斯汀”高级轿车穿过南京路、外滩,朝黄浦江的复兴岛驶来。

一幢华丽的米黄色别墅的大铁门拉开了,让这辆轿车驶了进去。这原是蒋经国的亲信张君励的房子。

车子停在玄关的廊下门前。车门开启,走下一位身穿长袍马褂,身材修长的人物。见他这副铁青的脸色,仆人们都倒抽一口冷气。不少人马上认出,他就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的大亨杜月笙。

杜月笙走进门来,客厅里迎出了蒋介石。蒋介石这次来上海要会见几位相交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以设法应付目前严重的局势,其中第一名就是杜月笙。杜月笙和黄金荣、张啸林是上海滩出名的三个流氓帮会头子。蒋介石能够发迹,爬上权力的宝座是依靠了上海封建帮会势力的。

杜月笙见到这位下台的总统,连忙上前紧紧握手,彼此寒暄了一阵,蒋介石先开口道:

“镛老,去年12月,你能出面领导上海绅商各界搞‘国际化’,自救救国,此乃义举!可惜得不到国际上的支持……真遗憾,遗憾!”

“蒋先生!”杜月笙恭敬地说:“去年12月,蒙您召见我和潘公展。我回去后,即在中汇大楼宴请英、美巨商及各界领袖。兄弟提出:上海是远东的一大城市,全国经济命脉之所在,断不宜受战火的破坏。兄弟提出:中外各界有识之士,务须一起努力,使上海成为一个不设防的城市。吁请战争双方,避免以上海作为战场,地方秩序则暂由外国军队维持。”

“问题是美方不表示支持。他们的《大美晚报》在社论中公开说要‘免于侵犯主权之嫌’,还说‘外国当局是否愿意出面肩负此特殊困难责任尚不可知’,您看,这不是打了回票吗……”

“我晓得,我晓得。”蒋介石连连点头,不胜感慨地说,“现在美国人也很滑头,他们也有点怕出头露面。所以我还是叫汤恩伯严守京沪杭;因和谈未可乐观,一旦和谈破裂,共军渡江,你可以在适当时机到台湾去,一定到台湾去。”

“情况有那么严重吗?”杜月笙有些担心地问。

“这是最坏的打算,最坏的打算。”蒋介石又用狡黠的目光看了一眼杜月笙,意味深长地说:“镛老,民国16年,‘四·一二’清党,你在上海是出了大力的。当时外国人问你老:‘清共党若干时间可告成功?’你说:‘24小时成功。’真干脆!外国人都惊异了。他们说:‘欧美各国均有共产党,人数虽不多,声势均甚大,可一下除灭不了。你们能在24小时内一举解决吗?不可能,不可能!这简直是神话。’但我们不是在一天一夜内取得了清党的胜利吗?镛老哟,当时你的中华共进会的兄弟们是立了大功的。”

“哪里,哪里,中国得有今日之成功,完全应归功于蒋委员长一人。”杜月笙连忙诚惶诚恐地说,他深恐“功高震主”,引起蒋介石的反感和不满。

“还有,你诱杀了上海总工会委员长汪寿华这个赤色领袖,共产党是不会放过你的,所以你千万不能留下来,必须走!”

“是……”杜月笙一听到蒋介石说起“中华共进会”和“诱杀汪寿华”之事,铁青的脸色更青了,瘦削的肩背上阵阵发冷,冒出虚汗。

“镛老,有一件事我要向你解释,”蒋介石的脸上似有歉意,皮笑肉不笑地说着,“这就是去年8月,经国在上海扣了你孩子的事。这事我事先确实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嗯,否则,我也不会让他们那么胡闹呀!谁没有亲戚朋友哟,叫至亲好友丢脸的事,我能干吗?”

蒋介石说的事就是1948年8月19日南京政府“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颁布后实行的所谓“币制改革”。当时,通货膨胀,财经已病入膏肓,南京政府不顾人民反对,悍然发行金圆券,强令群众将民间所收藏的金银外币乃至珠宝首饰,一律交出,换取金圆券。他们想用这样一支强心针,来挽救濒于死亡的财政经济。蒋派了儿子蒋经国到上海督战,因为上海是中国经济的命脉,是成败的关键所在。蒋经国的头衔是上海区督导副专员,统率“戡乱建国大队”,还招募了不少青年,组成了“上海青年服务总队”,作为基干队伍。他们对私藏金银的“不法分子”狠狠打击,当时上海人称蒋经国这支队伍为“打虎队”,对小蒋也有谈虎色变之感,蒋经国俨然成了“打虎英雄”。

蒋经国的有力铁拳,从9月2日起,在上海大打出手,下令枪毙了一个投机倒把犯王春哲,抓了不少纸、烟、纱布、金纱圈子里的“巨擘”,其中有“泄漏币制改革机密、大量抛售股票”的李国芝,还有杜月笙的三少爷杜维屏。

那时,蒋经国一再邀请杜月笙参加宴会或座谈会,还有一次邀请他单独谈话,杜月笙均不作任何表示,躲在家里不肯出门。蒋经国恼火了,就来了“杀鸡儆猴”,把杜维屏抓了起来,说他违反交易所法,经营场外交易。这一下宛如原子弹爆炸,震惊了整个上海,个个闻之咋舌。蒋经国居然敢摸杜老虎屁股?这真有点“打虎将”的气魄。大家都很关心这场“打虎运动”的局势会如何发展。报纸上有消息说:“杜氏因儿子被捕,三次晋谒蒋经国,均被挡驾,因此颇为怨恨云云。”杜月笙只好出来说话了,在他所控制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辟谣谈话”,认为绝无说情之事,也没有被“挡驾”之说,他表示“二十年来,镛之爱护领袖,服从政府,众所周知。币制改革,只能成功,不许失败。经国先生执法以绳,不枉不纵,深致敬佩!”

但是杜月笙毕竟是老于谋算的人,在他的徒子徒孙们的效力下,他不动声色地派人调查了孔祥熙的长子孔令侃独资经营的扬子公司。他发现公司有非法大量囤积的事实,并且凭借特殊权势,在胜利后处理“剩余物资”等方面发了大财。于是,他在一次蒋经国召开的大会上公开发言,揭发出来:

“我儿子触犯法纪,罪有应得。但请对此类事件秉公执法,平等对待。据我所知,扬子公司所囤积的纱布货物,远远超过维屏等各家,请专员立即派员查抄,万勿使罪犯逍遥法外。”

一席话,使满座听众目瞪口呆,蒋经国也弄得很尴尬。他对孔令侃所作所为不是毫无所知,也不是没有看法,无奈孔令侃后面还有小蒋的母后。但是在杜月笙当众的“将军”下,他不得不派“打虎队”把扬子公司包围,搜查结果,确如杜所揭发的那样。这因为孔令侃一向有恃无恐,总以为太岁头上谁也不敢动土,所以事先未作任何处理。

孔令侃也不示弱,立刻向他姨妈呼救。宋美龄当即乘专机赴沪,叫蒋经国把此案撤消。蒋经国说:“这怎么能服众呢?”

“那好!”宋美龄气呼呼地说:“此案必须由你父亲亲自处理,在他未到之前,你不能乱动。”

蒋经国只得允诺。宋美龄急电在北平的蒋介石,嘱其火速来上海。蒋介石的飞机一到上海机场,宋美龄一个人率先登机,如此这般地向老头子说了一通,然后由上海市长吴国桢,警备司令宣铁吾和蒋经国陪同来到本宅。

第二天一早,蒋经国又去见他父亲,半小时后出来,即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对挚友说:“我只有先在家尽孝,而后对国尽忠了。”小蒋就此辞职,一场打虎运动至此消声匿迹。蒋经国为此痛哭了一场,离开上海,回到南京去了。杜三少爷也被放了出来。孔宋二陈所有被封的仓库,都解禁了。街上贩卖银元的依然叮叮当当敲得满街响。囤积黄金的反而格外猖獗。

杜月笙感到得罪了皇亲国戚,便悄悄溜到香港避了一阵风头,当然事后心里也不无怨恨。今天他面见蒋介石,所以也一再解释,以释前嫌。

蒋介石一再动员杜月笙去台湾,但最后杜月笙还是决定去香港。他已清醒地认识到,他想搞上海的“国际化”运动来阻挡上海的解放是不可能的;杜月笙和潘公展曾同司徒雷登发起一个上海市民“自救救国”运动,也是枉费心机的,他这次和蒋介石在复兴岛的会见,是这两位相处二十多年的老友最后一次恳谈,也是最后的诀别。

杜月笙事先早就包好了一艘荷兰轮船。几天之后,他把一家老小包括尚未正式结婚的著名京剧演员孟小冬以及秘书、随从等安置好,然后在4月27日乘船离开上海,去香港定居作寓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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