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难测
张好儿眨着眼,忽然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嫌他长得太丑。’
田思思道:‘哼。’
王大娘走过来,拍了拍葛先生的肩,笑道:‘你若是变得象样些,她也许就会嫁给你了
。’
张好儿道:‘是呀,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有哪个不爱俏的。’
葛先生道:‘你们要我变得俏些?’
张好儿道:‘越俏越好。’
葛先生忽又笑了笑,道:‘那也容易。’
他身子突然转了过去,过了半天,才又慢慢的转了回来,这一转去转回之间,果然变的
俏多了!
张好儿拍手笑道:‘果然变得俏多了,这样的男人,连我都喜欢。’
王大娘吃吃笑道:‘假如田姑娘若还不肯嫁,你就要抢着嫁了。’
张好儿道:‘一点也不错。’
田思思本来死也不肯去看这人一眼的,现在却忍不住抬起头。
她只看了一眼,又怔住。
葛先生果然已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成熟、英俊、潇洒的中年人,带着某种中年人特有的魅力。
那正是最能使少女们动心的魅力。
田思思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王大娘看着她,微笑道:‘你难道从未听说易容术这件事?’
田思思听过。
但,葛先生的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看来却不像是经过易容的样子。
这也许只不过因为她根本就没有仔细看过这个人。
她根本就不敢多看这个人一眼。
但他明明的一个好模好样的人,为什么偏偏要扮成在棺材中人的模样,甫亮相时,似是
本来面目,那种不是人的样子呢?
是不是因为他不敢揭露自己真实的身份,所以不敢以真正面目见人。
他真实的身份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田思思怀疑,但却已不再像以前那么恐惧。
葛先生现在的样子,无论谁看见都不会觉得恐惧,他不但像貌英俊潇洒,笑容更温柔可
亲。
他看着田思思,微笑道:‘我现在总该已配得上你了吧。’
张好儿笑道:‘像你这样子,就算真的天女下凡,你也配得过了。’
田思思的心好像已有些动了,但忽又用力摇头,大声道:‘不行!’
张好儿道:‘为什么还不行?’
田思思道:‘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能嫁给他呢?’
张好儿道:‘这倒也有理,像田大小姐这种身份,当然要嫁个有头有脸的人,不过,这
点姑娘不用担心……’
王大娘截口笑道:‘幸好我们这位葛先生也不是没来历的人,你们两位不但郎才女貌,
而且也正是门当户对。’
田思思道:‘哦。’
王大娘道:‘你若知道他的真名实姓,说不定也会吓一跳的。’
田思思道:‘哦。’
王大娘悠然道:‘柳风骨,这名字你听说过没有。’
柳风骨。
这人居然是江南第一名侠柳风骨。
田思思真的吓了一跳。
柳风骨也正是她心目中的大人物,她做梦也想不到这卑鄙下流又无耻的人,居然就是他
心目中的大人物。
若是换了以前,田大小姐说不定早叫了起来,跳了起来。
可是现在的田大小姐,已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这次她居然沉住了气,瞪着这个人,道:‘你真的是柳风骨?’
柳风骨微笑着,道:‘一点不假。’
田思思道:‘你真的就是那个武功江南第一,机智天下无双的柳风骨。’
柳风骨笑道:‘柳风骨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他不但样子变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变得又温柔,又有礼,而且居然又很风趣——
至少他自己觉得很风趣。
田思思道:‘就算你是柳风骨,但我又怎知道你是真是假呢?’
柳风骨淡淡一笑,身子突然凌空而起。
眼见他已快撞上屋顶,突然间双臂一张,人如燕子般翩翩向旁边飞了出去。
贴着屋顶飞了出去。
张好儿已娇笑着拍起手来。
王大娘道:‘这正是轻功最难练的飞燕七式,也正是柳风骨的独门功夫。’
张好儿笑道:‘用不着你说,田大小姐不是不识货的。’
田思思当然识货。
她当然知道这种凌空变式的轻功,正是轻功中最高妙的一种。
她忍不住暗中叹了口气,看来这卑鄙下流无耻的人,的确就是她心目中的大人物。
柳风骨已飘飘然落在她面前,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亲切,微笑着道:‘现在你相信
了么?’
田思思怔了半晌,忽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道:‘我相信了,但却更不懂。’
柳风骨道:‘不懂?什么事不懂?’
田思思道:‘像你这么样的人,若是光明正大的来求亲,说不定我早就嫁给你,为什么
偏偏要兜这么大的圈子呢?’
柳风骨笑道:‘你现在嫁给我也还不迟。’
田思思叹道:‘现在已太迟了。’
柳风骨道:‘为什么?’
田思思道:‘因为……因为我已经有了心上人。’
柳风骨沉下了脸,冷冷道:‘只可惜你的心上人是个永远见不得天日的凶手。’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以为我说的是秦歌?’
柳风骨道:‘难道不是?’
田思思眼睛好像在发着光,忽然冷笑道:‘你若以为我的心上人是秦歌,所以故意栽赃
,说他是杀死多事和尚的凶手,那你就错了。’
柳风骨变了脸,道:‘若不是秦歌是谁?’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他虽然长得没有你好看,但却是个很聪明,很可爱的人。’
柳风骨沉声道:‘你说的究竟是谁?’
田思思道:‘他姓杨,叫杨凡。’
她故意用眼角偷偷去看柳风骨的表情,谁知柳风骨脸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无法捉摸。
田思思又道:‘他不但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人,而且也是我爹爹认定的女婿,所以我就算不想嫁给他都不行,除非……’
柳风骨道:‘除非怎么样了?’
田思思淡淡道:‘除非他愿意把我让给你。’
柳风骨沉吟着,道:‘只要他肯让给我,你就肯嫁?’
田思思道:‘不错。’
柳风骨道:‘这次你绝不再反悔?’
田思思道:‘绝不反悔。’
她说话的时候,心里已忍不住在偷偷的笑。
那大头鬼虽然也有可恨的地方,但却绝不会出卖朋友的。
何况他表面的样子虽然装得很凶,其实是那种面恶心善之类的人,心里说不定早已在偷偷的爱着她。
他若知道我在这里,一定会不顾一切赶着来救我的。
他岂非已救过她很多次。
想到这里,田思思心里就忍不住升起了一种温暖甜蜜之意。
忽然间她想着的,已全都是他的好意。
所以虽然刚才她还在恨他,在生他的气,但现在都已全忘得干干净净。
柳风骨居然已沉默了下来。
他似乎也已发觉这是件绝不可能的事。
田思思用眼角瞪着他,悠然道:‘我说过的话算数,绝不反悔的,你为什么不去找他来谈谈,说不定他会答应的。’
柳风骨沉默了很久,但又淡淡笑了笑,道:‘我用不着去找他。’
田思思眨着眼,道:‘为什么?难道你已不想要我了?’
柳风骨道:‘我想,但却用不着去找他,因为……’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因为什么?’
柳风骨笑得很奇怪,一字字道:‘因为他本就已快来了。’
田思思怔了怔,道:‘你……你怎么知道?’
柳风骨笑得更神秘。
‘难道那大头鬼也已落入了他们的圈套?’
绝不会的!
他的头那么大,头脑自不简单,怎么会随随便便就上别人的当,何况还有秦歌在他旁边
哩。
凭他们两个人的武功和机智,十个柳风骨也未必能对付得了,我空急些什么?
田思思怔了半晌,也忍不住笑了。
现在她只希望柳风骨没有骗她,只希望杨凡真的很快就会来。
就在这时,她已看到了一个人,施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她不禁喜上眉梢。
□□□
杨凡!
杨凡果然来了!
你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世上有很多人的样子随时随地都会改变的。
一剎那之前,他也许还是个君子,一剎那之后,就忽然变成了个恶棍,一剎那之前,他还在替你端茶倒酒,甚至恨不得跪下来舔你的脚,一剎那之后,他也许就会板起了脸,一脚把你踢出去。
这种人虽不太多,也不太少。
幸好世上还另外有种人,你走运的时候看见他,他是那样子,你倒霉的时候看见他,他还是那样子。
杨凡就是这种人。
你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他,他总是那副嘻嘻哈哈,笑口常开,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的头看起来永远都比别人大,走起路来永远都不慌不忙,好像就算天塌了下来,他也不会着急。
这种样子并不能算是很潇酒的样子,更不能算很可爱。
但此刻在田思思眼中看来,世上简直已没有一个比他更可爱的人了,她把他看成救星。
‘他一定是拚着命来救我。’
但只要杨凡一来,天下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
田思思欢喜得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
奇怪的是,柳风骨看到杨凡,居然连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反而显得很欢喜,很欢迎的样子。
他居然还向杨凡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杨凡就过来了。
田思思本来以为他的人一过来,秦歌也立刻就会跟着过来。
谁知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脸上居然还带着笑容。
田思思心里已开始在痛惜。
‘也许他只不过是在等机会,这大头鬼一向很沉得住气的。’
她盯着他的手,只希望这双手一下子就能扼住柳风骨的咽喉。
□□□
杨凡却始终没有看她一眼,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她这个人。
柳风骨微笑着道:‘你来迟了。’
杨凡也在微笑着,道:‘抱歉。’
柳风骨道:‘你用不着对我抱歉,这位姑娘一直在等你,已等得很着急。’
杨凡道:‘哦。’他似乎直到现在才发现田思思在这里,转过头来对她笑了笑,淡淡道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这里等我。’
田思思瞪大了眼睛,道:‘你不知道?’
杨凡摇摇头。
田思思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勉强地,道:‘你以为我会在什么地方?’
杨凡淡淡笑道:‘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好像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田思思道:‘你……你忘了是谁叫我来的?’
杨凡道:‘脚长在你自己的身上,当然是你自己要来的。’
田思思怔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发现杨凡好像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这个杨凡难道也是别人冒名顶替的?’
绝不会的!
别人的头绝不会有这么大,笑起来也绝不会像这么讨厌。
柳风骨背着物,在旁边看着,显然又愉快,又得意。直到这时,才微笑着:‘田姑娘想
要我找你来谈谈。’
杨凡道:‘谈什么?’
柳风骨道:‘谈谈她。’
杨凡道:‘她有什么好谈的?’
柳风骨道:‘我想要她嫁给我,但她却说一定要你先同意。’
杨凡道:‘要我同意?’他好像觉得这是件很滑稽的事,忽然大笑道:‘我又不是她老
子,为什么要我先同意?’
柳风骨道:‘因为她本来是要嫁给你的。’
杨凡道:‘我早就过,就算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也不敢要她嫁给我。’
柳风骨道:‘她说什么?’
杨凡道:‘她说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不会嫁给我的。’他忽又转头向田思思一笑,道:‘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田思思咬着牙,全身抖个不停。
她已气得说不出话来,也已无话可说。
她只恨不得一下子就将这大头鬼的脑袋像西瓜般砸得稀烂。
柳风骨笑道:‘你既然这么说,看来我们的婚事已没问题了。’
杨凡道:‘本来就连一点问题都没有。’
柳风骨大笑,道:‘好,好极了,到时候我一定请你来喝喜酒。’
杨凡道:‘你想不请我也不行。’
柳风骨大笑着揽住他的肩,到现在为止,田思思就算真是个白痴,也已看出这两人是什么关系了。
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早就是朋友?’
杨凡道:‘不是,我们不是朋友……’
柳风骨微笑着,接下去道:‘我们只不过是兄弟,而且是最好的兄弟。’
田思思连嘴唇都已发白,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们早就计划好的?’
杨凡悠然道:‘他刚才已经说过,我们是好兄弟。’
田思思瞪着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叫起来,道:‘姓杨的,杨凡,你究竟是不是人?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杨凡笑道:‘杨凡本来就不是东西。’
柳风骨也笑了,道:‘你以为他真的姓杨?真的是杨凡?’
田思思又好像突然挨了一鞭子,连站都站不住了,后退了几步,又‘噗’的坐到那棺材上。
她就像是个已快淹死的人,好容易才抓住一块木头,但忽然又发现抓住的不是木头,是
条鳄鱼,吃人的鳄鱼。
现在她整个人却似已沉入了水底。
过了很久,她才能说出来,哼声道:‘你不是杨凡。’
杨凡道:‘幸好我不是。’
田思思道:‘真的杨凡呢。’
杨凡道:‘在少林寺。’
田思思道:‘在少林寺干什么?’
杨凡道:‘念经,敲木鱼。’
田思思道:‘他……他已经做了和尚?’
杨凡笑道:‘现在他简直已可算是老和尚了。’
田思思慢慢的点了点头,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总算明白了……’
她真的明白了么?
□□□
也许她的确已明白了很多,但另外的一些事,还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
田思思坐在棺材上,只恨不得早些早些躺到棺材里去。
她本来以为自己一定会大哭一场的,但现在却已连眼泪都没有流下来,这种道理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难道她已没有泪可流?
没有希望,就没有眼泪,只有已完全绝望的人才懂得无泪可流是件多么痛苦,多么可怕的事。
可是她看起来反而好像很平静,特别平静。
柳风骨一直在看着她,微笑着道:‘你说过这次绝不反悔的。’
田思思茫然点了点头,道:‘我说过。’
柳风骨道:‘你已答应嫁给我。’
田思思道:‘我可以答应你,只不过……我还要先问你一句话。’
柳风骨笑道:‘只要你高兴问一千句也行。’
田思思道:‘我只想问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嫁给你,世上的女人又不止我一个。’
柳风骨柔声道:‘女人虽然多,但田思思却只有一个。’
田思思道:‘我要听实话,现在你还怕什么,为什么还不肯说实话。’
柳风骨道:‘因为实话都不太好听。’
田思思道:‘我想听。’
柳风骨沉吟着,忽又笑了笑,道:‘你知不知天下最有钱的人是谁?’
田思思道:‘你说是谁?’
柳风骨笑道:‘是你,现在世上最有钱的人就是你。’
田思思怔了半晌,慢慢道:‘原来你要娶的并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的钱。’
柳风骨叹了口气,道:‘我早已说过,实话绝没有谎言那么动人。’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再把钱抢走,那岂非更方便得多?’
柳风骨道:‘那就反而麻烦了。’
田思思道:‘怎么会麻烦?’
柳风骨道:‘你知不知道田家的财产一共有多少?’
田思思道:‘不知道!’
柳风骨道:‘但我却已调查得很清楚,北六省每一个大城大县里,差不多全都有田家的生意,我若一家家的去抢,抢到我胡子白了也未必能光。’他微笑着,又道:‘但我若做了田大小姐的夫婿,岂非就顺理成章的变成了田家们所有生意的大老板,你若万一不幸死了,田家的生意就顺理成章变成了姓柳的。’
田思思又慢慢的点了点头,道:‘这法子的确方便得多。’
柳风骨笑道:‘现在你总算明白了。’
田思思道:‘其实我早就该明白了。’
柳风骨道:‘但你却一直没有想通这道理,因为这道理实在太简单,最妙的是,越简单的道理,人们往往反而越不容易想通。’
田思思道:‘我的确还有件事想不通。’
柳风骨道:‘你说。’
田思思道:‘你既然想要逼着我嫁给你,为什么又要叫这人假冒杨凡来救我?’
柳风骨道:‘因为我本来是想要你嫁给他的。’
田思思冷笑道:‘你以为我会嫁给他?’
柳风骨道:‘有很多女人为了报救命之恩,都嫁给了那个救她的男人。’
田思思道:‘所以你才故意制造机会,让他来救我。’
柳风骨笑道:‘这法子虽已被人用过了很多次,但却还是很有效。’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选别人,偏偏选上了这么样个猪八戒?’
柳风骨道:‘因为他是我的好兄弟,他若有了钱,就等于我的一样。’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想法要我感激你,嫁给你,那岂非更简单?’
柳风骨淡淡道:‘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最好不要自己露面,这道理你现在也许还不懂,但以后就会慢慢明白的。’
田思思冷冷道:‘也许我现在已明白。’
柳风骨道:‘哦。’
田思思道:‘你自己若不露面,做的事就算失败了,也牵涉不到你身上去,所以你永远是江南大侠,谁也没法子找出你的毛病来。但我却已找出了你的毛病,就是太聪明了些。’
柳风骨微笑道:‘你好像也不笨。’
田思思道:‘现在你却还是露面了。’
柳风骨道:‘不错。’
田思思道:‘你怎么会改变主意的。’
柳风骨道:‘第一,因为我以为你很讨厌我这兄弟,绝不肯嫁给他,第二,因为我现在急着要钱用,没时间再跟你玩把戏。’
田思思道:‘所以你才会对我说实话。’
柳风骨道:‘现在我无论怎么说,都再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田思思道:‘现在你究竟想怎么样呢?’
柳风骨道:‘我们当然要先回田家去成亲,而且还得要田二爷亲自来主办这婚事。’
田思思道:‘哪个田二爷。’
柳风骨笑了笑,道:‘当然是你刚才见到的那一个。’
田思思道:‘然后呢?’
柳风骨道:‘等到江湖中人都已承认我是田家的姑爷,这个田二爷就可太太平平的寿终正寝了。’
田思思道:‘等到那时,我当然也就会忽然不幸病死。’
柳风骨淡淡道:‘红颜多薄命,聪明漂亮的女孩子,往往都不会太长命的。’
田思思道:‘然后田家的财产,当然就全都变成了姓柳的。’
柳风骨悠然道:‘你们家对我的好处,我还是永远都不会忘记,每当春秋祭日,我一定会到田家的祖坟去流几滴眼泪。’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你想得的确很周到,只可惜你还是忘了一件事。’
柳风骨道:‘哦。’
田思思道:‘你既然已说了实话,我难道还肯嫁给你么?’
柳风骨道:‘你岂非已答应了我?而且说过绝不反悔。’
田思思道:‘女孩子答应别人的话,随时都可以当作放屁。’
柳风骨突然大笑,道:‘你以为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一着,柳风骨机智无双,算无遗策,
这名声又岂是容易得来的。’
田思思道:‘你……你就算能逼我嫁给你,也绝对没法子要我在大庭广众间,跟你拜堂
成亲的,你做梦也休想。’
柳风骨道:‘我从来喜欢做梦。’
田思思道:‘难道你有什么法子能要我改变主意?’
柳风骨道:‘我用不着要你改变主意,只要让你没法子说话就行了。’
田思思道:‘但腿还是长在我自己身上的,你有什么法子能要我跟你去拜天地?’
柳风骨道:‘但我却可以用别人的腿,来代替你的吧,新娘子走路时,岂非总是要别人
扶着的。’
田思思一直很坚强,一直很沉得住气。
一个人若已到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赖的时候,往往就会变得坚强起来的。
可是现在她眼泪却又忍不住要流了下来。
她用力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透出这口气,道:‘我知道你嘴里虽这么样说,其实却绝不会真的这么样做。’
柳风骨道:‘你不信我是说得出,就做得到的人?’
田思思道:‘但你自己当然也明白,这么样做一定会引起别人怀疑,否则你早就做了,又怎会费这么多事,又何必等到现在?’
柳风骨道:‘不错,田二爷的朋友很多,以我的身份地位,当然不能让别人怀疑我?所以我一定要先找个可以代替你说话的人。’
田思思道:‘没有人难代替我说话。’
柳风骨道:‘有的,我保证她替你说的话,无论谁都一定会相信。’
田思思道:‘难道你已找到了这么样一个人?’
柳风骨道:‘你不信?’
田思思道:‘你……你找的是谁?’
她这句话其实她已用不着再说,因为这时她已看到张好儿拉着一个人的手,微笑着走了
过来。
她永远也想不到这个人也会出卖她。
她宁死也不愿相信,但却已不能不相信。
□□□
田心。
她终于又见到了田心。
□□□
田心甜甜的笑着,拉着张好儿的手,就好像她以前拉着田思思时一样。
她看来还是那么饯俐,那么天真。
她脸上甚至连一点羞愧的样子都没有。
田思思本来最喜欢她笑,最喜欢看她笑的时候噘起小嘴的样子,有时她也好像很老练很
懂事,但只要一笑起来,就变成了婴儿。
婴儿总是可爱的,现在她笑得就正像是个婴儿。
但现在田思思却没有看见这种笑,幸好没有看见,否则她也许立刻就会气死。
她的眼睛虽然瞪得很大,但却已什么都看不见。
甚至柳风骨说话的声音,她听来都已很遥远。
柳风骨正在问田心:‘这件事应该怎么做,现在你已经完全明白了么?’
田心嫣然道:‘刚才张姐姐已说了一遍,我连一个字都没有忘记。’
柳风骨道:‘她怎么说的。’
田心道:‘明天晚上,我就陪老爷和小姐回家,那时家里的人已经全都睡了,所以我们
就可以从后门偷偷的溜回屋里去。’
柳风骨道:‘为什么要偷偷溜回去。’
田心道:‘因为那时小姐已说不出话,也走不动路了,当然不能让别人看到她那样子。
柳风骨道:‘第二天若有人问她,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到花园来玩呢?’
田心道:‘我就说小姐怕难为情,所以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柳风骨道:‘为什么怕难为情?’
田心道:‘因为大后天,就是小姐大喜的日子,要做新娘子的人,总是怕难为情的。’
柳风骨道:‘喜事为什么要办得如此匆忙?’
田心道:‘因为田二爷病了,急着要冲冲喜。’
柳风骨道:‘田二爷怎么会忽然病了的?’
田心道:‘在路上中了暑,引发了旧疾,所以病得很不轻。’
柳风骨道:‘就因为他病得不轻,所以才急着要为大小姐办喜事,老人家的想法本就是
这样子的。’
田心道:‘也就因为他病得不轻,所以不能出房来见客,就算是很熟的朋友来了,也只
能请他到房里去坐。’
柳风骨道:‘还有呢?’
田心道:‘病人当然不能再吹风,所以他屋里的窗户都是关着的,而且还得挂起窗帘
。’
柳风骨道:‘要很厚的窗帘。’
田心道:‘病人既不能坐起来,也不能说话,最多只能在床上跟朋友打个招呼,何况,
喜事既然办得很急,能通知到的朋友根本就不多。’
柳风骨道:‘越少越好,只有几个能说话的就行了。’
田心道:‘客人的名单我已拟好,刚才已经交给了张姐姐。’
柳风骨脸上露出满意之色。道:‘然后呢。’
田心道:‘然后大喜的日子就到了,张姐姐和王阿姨就是喜娘,负责替新娘子打扮起来
,再跟我一起扶新娘子去拜堂。’
柳风骨道:‘然后呢。’
田心笑道:‘然后新娘子进了洞房,就没有我们的事了。’
柳风骨大笑道:‘然后这件事就算已功德圆满,我就可以准备办你跟我这兄弟的喜事了
,那才是真正的喜事。’
田心红着脸垂下头,却又忍不住用眼角偷偷去瞟杨凡。
目光中充满了柔情蜜意。
难道她真的看上了这大头鬼?
难道她就是为了他,才出卖田思思的。
世上有很多事的确太荒唐,太奇怪,简直就叫人无法思议,无法相信。
□□□
每个人都在笑。
他们的确已到了可以笑的时候。
无论笑得多大声都没关系。
田思思反正已听不到他们的笑声。
刚才她若已沉在水底,现在这水简直就似已结成了冰。
她只觉得自己连骨髓里都在发冷。
‘杨凡,你好,田心,你好,你们两个人都很好。’
她真想大笑一场,笑自己居然会将这两个人当做自己的朋友。
还不止是朋友,这两人本已是她生命中的一部份。
现在呢?
现在什么都完了,这世界是否存在,对她都已完全不重要。
她忽然发觉自己在这世界上,竟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朋友。
也许还有一个!
秦歌!
秦歌绝不会和这些卑鄙下流无耻的人同流合污的,否则他们又何必费那么多心机来陷害
他?
可是他人呢?到哪里去了?
是不是正在想法子救她?
这已是田思思最后的一线希望,只要能知道秦歌的消息,她不惜牺牲任何代价。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柳风骨在问杨凡:‘秦歌呢?你没有带他来?’
杨凡笑了笑,道:‘若不是为了要带他来,我怎么会来迟?’
柳风骨也笑了笑,道:‘他怎么样?是不是真的很不好对付?’
杨凡道:‘一个人若挨了五六百刀,总不会是白挨的!’
柳风骨道:‘你为什么不将他留给少林寺的和尚?又何必自己多费力气?’
杨凡道:‘这人太喜欢多管闲事,留他在外面,我总有点不放心。’
柳风骨笑道:‘看来你做事比我还仔细,难怪别人说,头大的人总是想得周到些。’
杨凡又笑了,道:‘我已经将他交给外面当值的兄弟,现在是不是要带他进来?’
柳风骨道:‘好,带他进来。’
□□□
于是田思思又看到了秦歌。
现在她宁愿牺牲一切,也不愿看到秦歌这样子被别人抬起来。
□□□
秦歌已被两个人抬了进来。一个人抬头,一个人抬脚,就像是抬着死人似的,将他抬
了进来。
死人至少还是硬的,至少还有骨头。
但秦歌却似已完全瘫软,软得就像是一滩泥。
别人刚把他扶起来,忽然间,他的人又稀泥般倒在地上。
他喝醉酒时,也有点像这样子。
可是现在他却很清醒,眼睛里面绝没有丝毫酒意,只有愤怒和仇恨。
柳风骨叹了口气,道:‘你究竟用什么手段对付他的?怎么会把他弄成这样子?’
杨凡淡淡道:‘也没有用什么特别的手段,只不过用手指戳了他几下子而已。’
柳风骨皱眉道:‘以前他能挨得别人五六百刀,现在怎么会连你的手指头都挨不住了?
杨凡道:‘以前他还是个穷小子,穷人的骨头总是特别硬些。’
柳风骨道:‘现在呢?’
杨凡道:‘人一成了名,就不同了,无论谁只要过一年像他那种花天酒地的日子,就算
是个铁人,身子也会被淘空的。’
柳风骨又叹了口气,道:‘快搬张椅子,扶秦大侠坐起来,地下又湿又冷,秦大侠万一
若受了风寒,谁负得起责任。’
这两人一搭一挡,一吹一唱,满脸都是假慈悲的样子。
田思思咬着牙,真恨不得冲过去,一人给他们几个大耳光。
椅子虽然很宽大,秦歌却还是坐不稳,好像随时都会滑下来。
柳风骨走过去,微笑着道:‘秦兄,我们多年未见,我早就想劝劝秦兄,多保重保重你
自己的身子,酒色虽迷人,还是不能天天拿来当饭吃的。’
秦歌看着他,突然用力吐了口痰,吐在他脸上。
柳风骨连动都没有动,也没有伸手去擦,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这世上真能做到‘唾面自干’的人又有几个?
秦歌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大笑,道:‘我真佩服你,你******真有涵养,真******不是个
人,我只奇怪你妈怎么把你生出来的?’
柳风骨也在看着他,过了半天,才转头向杨凡一笑,道:‘你明白他的意思吗?’
杨凡点点头,道:‘他想要你赶快杀了他?’
柳风骨淡淡道:‘现在少林寺已认定了他是谋杀多事和尚的凶手,他无论是死是活,都
已完全没什么两样。’
杨凡道:‘但你还是不会很快就杀他的。’
柳风骨道:‘当然不会,很久以前,我就想知道这一件事,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告诉
我,我怎么能让他死得太快?’
杨凡道:‘你想知道什么事?’
柳风骨冷冷道:‘我一直想知道他究竟能挨几刀?’
杨凡道:‘你猜呢?’
柳风骨道:‘至少一百二十刀。’
杨凡道:‘没有人能挨得了一百二十刀。’
柳风骨忽然又笑了,道:‘你赌不赌?’
杨凡道:‘怎么赌?’
柳风骨道:‘假如他挨到一百十九刀时就死了,就算我输。’
杨凡道:‘那也得看你一刀有多重?’
柳风骨道:‘就这么重。’
他突然出手,手里多了把刀,刀已刺入秦歌的腿。
秦歌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冷笑道:‘这一刀未免太轻了,老子就算挨个三五百刀也不
在乎。’
柳风骨悠然道:‘秦兄真的想多挨几刀,在下总不会令秦兄失望的。’
田思思忽然大声道:‘我跟你赌。’
柳风骨又笑了,道:‘你想跟我赌,赌什么?’
田思思咬着牙,道:‘我赌你绝不敢一刀就杀了他。’
柳风骨道:‘哦。’
田思思道:‘我若输了,我……我就心甘情愿的嫁给你,你用不着多费事了。’
柳风骨微笑着,道:‘这赌注倒不小,倒值得考虑考虑。’
田心忽然慢慢走过来,嫣然道:‘我们家小姐心肠最好,生怕看到秦少爷活受罪,所以
才故意想出这法子来,既然迟早都要死,能少挨几刀总是好的。’她笑得那么天真,接着又
道:‘小姐的心意,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
柳风骨道:‘你还知道什么?’
田心笑道:‘我还知道小姐的心虽然好,但变起来却快极了,有时她想吃冰糖莲子,想
得要命,但等我去把冰糖莲子端来时,她却碰都不碰,因为她忽然又想吃咸的元宵了。’
她眨着眼,又笑道:‘所以我们家小姐无论说什么,你都最好听着,听过了就算了,千万
不能太认真,尤其不能跟她打赌,因为她若赌输了,简直没有一次不赖帐的。’
田思思瞪着她,眼睛里好像已冒出火来。
田心忽又转头向她一笑,道:‘我说的是实话,小姐可不能生气。’
田思思冷笑道:‘你放心,我就算生王八旦的气,也不会生你的气。’
田心垂下头,幽幽道:‘我知道小姐心里一直很恨我,其实我也有我的苦处。’
田思思道:‘哦。’
田心道:‘我生来就是个丫头,你因生来就是小姐,我的苦处,你当然不会明白,一个
人若是做了丫头,就像变成了块木头,既不能有快乐,也不能有痛苦,’她叹了口气,接着
道:‘其实小姐是人,丫头也是人,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做丫头的。’
田思思身子发抖,道:‘我……我几时拿你当做丫头看了,你说。’
田心道:‘无论小姐怎么看,我总是个丫头。’
田思思道:‘所以你就应该害我。’
田心又垂下头,道:‘小姐若在我这种情况下,说不定也会像我这样么样做的。’
田思思忽然也叹了口气,道:‘好,我不怪你,可是我还有句话要跟你说。’
田心道:‘我在听着。’
田思思道:‘你过来,这句话不能让别人听见。’
田心垂着头,慢慢的走了过来。
田思思道:‘再过来一点,好……’
她忽然用尽平生力气,一个耳光打在田心的脸上。
然后她自己也倒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她实在已忍耐得太久,她本来还想再忍耐下去,支持下去。
可是她整个人都已崩溃。
没有希望,连最后一线希望都已断绝。
一个人若已完全没希望,就算能苦苦支持下去,为的又是什么呢?
人生本是一条路,她的路现在已走完了。
她又被逼入了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