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在那尊狰狞的神祉前轻轻曲膝。
龟甲在聚火鼎欢快跳跃的火焰中灼烧，慢慢裂出道道毫无规律可言的纹理。
一滴明净的液体轻轻垂落，在触及那幽蓝的火焰之前被了无声息得蒸成虚无。
“吉”！跪在他侧身后的占卜师短促得出声。虽然轻微，却笃定得有一种让人难以忤逆得力量。
他轻轻蹙眉。这种卦象，他是知道的，实是大凶之兆。
于姻缘，主聚少离多，无嗣，甚至家破人亡。
这一点，占卜师是肯定通晓的。
那么，又是什么力量？让他敢于违逆神的旨意？甘愿背叛虔诚一生，深入脊髓的信仰！
也许，只有那个人吧！
他回身，高台之上俯瞰跪倒在他面前，不，是跪倒在他身后神像前面的众人。
最前的是他高高在上的父亲，以额抚地。如昔日朝拜他时的子民般恭敬无二。
他，姜池，昔日的九黎部落二公子。即便现时身为神的仆从——大祭司，依旧不肯相信神有比这个男人更大的力量。
可是他的梦想，他的信仰……
这个拜伏着的他的父亲，曾几何时，亦没有拯救他的绝望。
他雍容的母亲伴在身侧。而另一侧，齐齐拜倒着他的哥哥，还有…元夕…
忍不住嚅住嘴唇，直至漓血！
他看到他的哥哥，九黎部族的战首，那个十二岁就跟着部落大军征战八荒，疆场浴血色不变，万军取酋视等闲的男子，低伏了从未屈服的身体。甚至因紧张和激动而禁不住轻轻颤抖…
他看到元夕，那个倩影如斯，一音一颦萦绕心头，驱之不散的女子，却如一根蒲藤，依靠着身边的魁梧。轻弱得仿佛经不起一点风雨…
只是他和她的手，却紧紧，握到一起…
她和他的手！仿佛害怕片刻的分别而紧紧，相握！
那般用力！又好像……亘古便存在，直指天地尽头的永恒……
他戚然惨笑……
真是可怜！既然那般深爱，又何苦把一切交托于一块兽骨，来决定是共同还是彼此！
可是……
他脸上神色几经变幻。
可是他怎么舍得？
那个曾跟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女子啊，那个总是一身鹅黄衣裳，浅笑嫣然的女子啊，那个跟他私定终身，相约白头的女子啊！
这八年来，不管梦中还是醒来，她的一颦一笑，总萦绕脑海，从未忘记过……
哪怕他恶疾缠身，每每夜半阴寒之气强盛之时便痛苦地死去活来，仿佛身体被片片撕裂又强行挤压贴合在一起，只要想到她，他的心头便会感到一种无言的暖，所以咬紧牙关，含笑着坚持。
八年，整整八年。
八年，足足八年！
没想到啊，八年后，再一次见她，她却要嫁做他人妻。老天仿佛觉得对他的捉弄还不够，她们的结合，却要自己亲口允许……
时间仿佛流逝千年，又仿佛在某一刻定格……
可是自己又怎么舍得让那心爱的女子，感到痛苦！
“允”
风轻云淡的一个字，脱口，却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一刻，心中那些，苦苦的恪守和坚持，轰然崩裂。一种难言的感觉流转全身，仿佛一种异样的能量，又或是，浑然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才能让这具身体，维持站立。
“允……允……允……”声音在空旷的神殿回荡，好像传响充斥于天地之间某种斩钉截铁的誓言。
更如一柄重锤狠狠轰向他的心脏……没有人知道他脸上是一种怎样欲绝的悲伤，那张黄金面具，撑起他最后的坚强！
姜池身躯摇晃欲倒，被一直陪伴身边的祭祀紫矜不着痕迹得扶住。
身前的众人如释重负得松了口气，再拜，谢过神的恩典后陷入沸腾。
他看到，她的身体在那一刻如被抽空所有的力气，靠着身边那个男子的掺扶才堪堪站起，四眸相视，满是柔情，然后被欢乐的人群和漫天恭喜之声包裹…
他转身，大步跨入后殿。
此时此刻，人群中，又有谁，看到那高高在上，却又萧索而凄凉的瘦小身影？
又有谁，在意过？！
除了那双不无忧色的美眸，和不知来自何处，低低得，那一声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