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贺晓晓快到下班才回到公司,全身脏兮兮的,脸上还有哭过的痕迹。女同事七嘴八舌地问,才知道贺晓晓坐错了好几趟车,最后还是遇上从外面回来的设计师,顺便把她“捡”回来的。
对那些爱心过于泛滥的女同事的指责,倪洋平静得眼都不眨一下。他说,女士,这里不是托儿所。
贺晓晓眨巴眨巴眼睛,跑到了卫生间里,里面传出细细碎碎的哭声。倪洋去茶水间时,那些哭声像一根弦绊住了他的脚。他叹口气,把一整套营销学的书放在贺晓晓的办公室。那些都曾经是他的足迹,能不能看明白就看她的造化了。事实上,他是不太喜欢女孩出来拉业务。他愿意带贺晓晓纯粹是因为她的单纯,难听点就是无知,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天晚上,贺晓晓窝在床上看书看到很晚。那些书上,有细细密密的钢笔字,全是倪洋的注释。她才知道,自己学了几年的营销学原来都只是银样蜡枪头,纸上谈兵而已。
她对倪洋的那些怨气,全被书里那些笔记稀释了,甚至,她的心底还涌起了一种酸涩的柔软。她在猜想倪洋的最初,是不是比自己还狼狈。
一周以后,贺晓晓把书还给了倪洋,顺便还包了一包莲子芯给他,留了字条,让他泡茶喝,清热去火。再以后,她的书桌上又有了一套《顾客心理学》。还书时,贺晓晓附带上了一瓶男士防晒霜。
贺晓晓对这种地下工作似的礼尚往来,心里有点小小的窃喜。她在看书的时候格外仔细,希望里面能跳出一张字条,最好能是电影票。让她失望的是,直到她把书翻到烂熟,也没看到那些让她心跳的字条。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谁还用字条,那么老土?
倪洋可没空理会贺晓晓那点模糊暧昧的小心事。金融危机下,很多企业关门大吉,而他们这种小广告公司,在夹缝中苟延残喘,狼狈度日。他的客户在以惊人的速度流失,即使是没倒闭的那几家,要么把价格压了再压,要么直接减少了广告费用。倪洋没有办法保住旧地盘,就得不停地攻占新阵地。可一笔业务同时有无数家广告公司虎视眈眈地盯着,像一群守着羔羊的狼。他必须打起精神,把丢失的业务补回来,现在他铆足了劲,要跟全市最大的广告公司竞争。
对于贺晓晓的心事,从她第一天报到遇上他,突然脸红,说话结巴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只是他告诉自己,这女孩太年轻,年轻到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眼前有棵青草就以为是茂盛的大树。总有一天,她发现青草只不过是青草时,自己会清醒过来。
“咖啡门”事件以后,贺晓晓再没当过倪洋的尾巴。她学会了与倪洋保持距离,和平相处。她的变化发生在某天。这天眼看快要下雨,倪洋还没回来,她焦急地透过玻璃窗往街道上看,想找到倪洋的身影。她看到了倪洋,不过是跟一个漂亮的女人一起,看样子他们相谈甚欢。回来后,她发现倪洋的眼神里有些掩饰不住的喜悦。贺晓晓的心暗沉了下去。原来如此。
倪洋刚进办公室就宣布:他见了服装公司的“皇太女”,这个月的订单没问题了。贺晓晓瞬间变得轻快的表情,被倪洋尽收眼底。回到办公室,他发现自己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曾经让他很振奋的数据上。他用笔在纸上无意识地乱画,仔细一看居然是贺晓晓的脸,干净无辜的眼神,吹到脸上的发丝,薄薄的嘴唇。
倪洋吓了一跳,他有些烦躁地把纸送进了碎纸机。随着“嚓嚓”的声音传来,他的头脑也冷静下来。
再遇到贺晓晓,他依然板着脸教训:“贺晓晓,你这种打扮,谁敢把合同交给你?你得学会精致。”
精致的结果是,贺晓晓咬着牙花了一百八十元盘了一个头发,再在美容师的三寸不烂之舌下,买了一堆化妆品。然后,又被倪洋忽悠着去了纤度专卖店。
站在镜子前,她不敢深呼吸,生怕一个呼吸,就把镜子里的俏佳人吹走了。她紧紧地盯着镜子,幸福的脸滚烫滚烫的。只是兴奋了片刻,她又把那些套装整齐地叠了回去。她撇撇嘴想,如果每件衣服的标价,小数点往前面移动一位,她还可以考虑。她不可能为了光鲜,站在公司楼顶上喝西北风。
倪洋却不管贺晓晓的难堪,潇洒地挥手,指点江山,“这件再配一条真丝围巾”,“那个胸针也包上”,“哦,还有那双高跟鞋也包上”。贺晓晓舔舔嘴唇,艰难地说:“呃,这个,我没那么多钱……”
贺晓晓话还没说完,倪洋已经掏出了信用卡递给导购小姐。贺晓晓面红耳赤地说:“我会给你钱的。”然后偷偷看倪洋,像偷了油的老鼠,紧张又快乐。
倪洋不敢看她的眼神。那种很纯粹的快乐,他负担不起。自从前女友被人挖了墙脚以后,他就不再相信单纯这种东西了。单纯的人、单纯的感情是世界上最容易被改变的东西,所谓单纯只是没经历过诱惑罢了,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珍惜的。他倪洋要做的就是要挣很多钱,开自己的公司,然后甘心情愿地融入这个浮华的城市,或者说被城市吞噬。
贺晓晓是从一本《财富》杂志上看到那篇报道的。她仔细地剪下照片,请设计师放大后再做处理,最后打印出来。整整一个星期,她背着大包,一家一家地询问有谁见过照片上的老年女人。功夫不负有心人,蛛丝马迹让她一点点地找到。那天,她终于等到了老太婆去买灌汤包。她很兴奋地追过去,根本没看到那辆疾驰而来的三轮车。被撞得滚了好几圈的贺晓晓顾不得腿伤,一瘸一拐地追上了老太太。
老太太正是倪洋客户的妈妈。客户是个孝子,贺晓晓打算打出这张亲情牌。事实证明她成功了。当她把倪洋带到老太太面前时,慈祥的老太太乐呵呵地打量他们:“多好的一对儿。”他们谁都没有解释。倪洋在看到贺晓晓低下头替老太太削水果时,心里有瞬间的恍惚,也许与贺晓晓在一起,也不错。
这只是瞬间的念头,他很快把自己拉回现实。再看贺晓晓时,就波澜不惊。
倪洋去签合同的那天,她正好休假。听说倪洋喜欢吃火锅,她准备了很多菜,然后又换上了那套倪洋给她挑的裙子。她一遍遍地往楼下看,把手机铃声调成振动,又把振动调回最大铃声。
可是,她等了一上午,等到那些放在火锅边的菜都失了颜色,干了水分,还是没见到倪洋,也没接到他的任何消息。倒是公司老板冷冰冰地通知让她明天到人事部报到。
简直是晴天霹雳,贺晓晓惊呆了。
贺晓晓成了公司的众矢之的。曾经的同事都冷冷地看她,眼里装着无数冰冷的小箭。贺晓晓四处都没找到倪洋的身影,打电话也关机。
在老板办公室,贺晓晓第一次知道了有口难言的滋味。她冒着被撞伤的危险签下的客户,被倪洋带走了,带去了他与别人合伙的新公司。同时带走的还有贺晓晓联系的客户,而且他还带走了公司的报价。这些报价都是贺晓晓私下从设计师那里拿到交给他的。当时倪洋说,只是看看有没有可以淘汰的,没有盈利的业务。于是她相信了他,像一只盲从的羔羊,顺从了倪洋的一切。
第二天,贺晓晓照旧去上班。她开始早出晚归追客户,累得像撵山羊的猎狗,两个月穿坏了三双高跟鞋。对办公室里的冷嘲热讽一律充耳不闻,一门心思雄赳赳地拉单子跑业务。公司的业绩在第二个月,终于有了起色;在三个月后,业务量超过了从前倪洋在的时候。
贺晓晓端端正正地把客户名单交到老板办公室。胡子拉碴的老板甚至开始挽留她。贺晓晓笑笑摇摇头,当天就递交了辞职信。
这是她与老板的协议,她帮公司拉回业务,老板不再追究倪洋。
春风得意的倪洋当然不会知道,他带走了所有客户后,她需要没日没夜地去开辟新的客户。一个年轻女子所受的轻慢眼神,猥琐的咸猪手,喝酒喝到吐,她都一一遭遇过了。只因为她不能让他成为众矢之的的过街老鼠,所以她要把公司的业务撑下去。老板也答应了她,这将永远是一个秘密,虽然是公开的秘密,但猜测总比确认好得多。
倪洋每天下午都去贺晓晓曾经住的地方,带着鲜花与冰激凌,等了一个月。从开始的笃定自信到后来的沮丧失意。最后,他才醒悟,原来有种单纯是生命的氧气,离开了那团纯情的氧气,生活的一切不过是一团不堪的混沌。
其实,贺晓晓每天都能看到倪洋。她只是换了房间,每天从另一条街回家。她也渐渐明白,对于倪洋来说,她不过是他身边一团纯白无害的空气。然而,即使是空气也有选择的自由,就在他决定出卖贺晓晓开自己的公司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注定要错过。贺晓晓替他善后,只是想让自己能甘心地放下。有多苦,她就会离他有多远。
在人生的艰难旅途中,当偶遇到这样的痛苦和伤心时,何不敞开心扉,看破、放下、自在,体味人生真正的滋味?
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
下午四点十分,颜欢固执地让电话保持着嘟嘟的声音,电话拨过去很久没人接。
她能想象到电话那边的情景,快递员们会相互看着,推诿躲藏。谁让她住在城区,又住在没电梯的老式单元楼的11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