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策马而来,见到一座寺院,天色已晚,正欲借宿。唐僧上前打个问讯,和尚问:“你们是哪里来的?请入方丈室饮茶。”唐僧说:“弟子乃东土钦差,上雷音寺拜佛求经,到此天色将晚,欲借宿一宵。”那和尚正想让唐僧进去。忽然看见行者相貌丑陋,有些害怕,便问:“那个牵马的人是个什么东西?”三藏说:“小声些,小声些!他性急,听见了必恼怒。他是我的徒弟。”那和尚说:“这么丑头怪脑的,你还招他做徒弟?”唐三藏说:“你不知道,丑有丑的好处。”
唐僧和孙悟空随和尚进了寺院,看见正殿上有“观音禅院”四个大字,唐僧急忙叩拜。和尚去打鼓,孙行者就去撞钟。唐僧礼拜已毕,那和尚也停了打鼓,只孙行者仍在撞钟。和尚笑着说:“礼拜已完,你还撞什么钟?”孙行者笑着说:“你哪里晓得,我这叫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钟声惊动了一院的大小和尚,都出来看。见孙悟空那怪模样,都吓得滚的滚,爬的爬,都说:“雷公爷爷来了!”行者说:“雷公是我的重孙儿哩!起来,不要怕,我们是东土大唐来的老爷。”众僧这才起来礼拜。众僧又搀出一个老僧来,说:“师祖来了。”唐三藏忙施礼。老僧还了礼说:“刚才听小的们说,有东土唐朝来的老爷,我才出来相见。”唐三藏说:“随便造访宝山,恕罪恕罪!”老僧说:“哪里哪里!请问东土到此,有多少路程?”唐三藏说:“出长安边界,有五千多里路程。过了两界山,收了一个徒弟,过了哈密国,经两个月,又有五六千里,才到贵处。”老僧说:“也有万里之遥了。弟子一辈子也不曾出去,正所谓坐井观天。”唐三藏问:“老院主高寿多少?”老僧说:“痴长二百七十岁。”行者说:“还是我的万代孙儿哩!”唐三藏白了他一眼道:“说话小心冲撞人。”老僧问行者道:“老爷,你有多少年纪了?”行者道:“不敢说。”那老僧也不介意,只当作是一句疯话。
献茶时,小童们拿的都是精美的茶具,唐三藏见了不住的夸:“好物件!好物件!”那老僧说:“老爷乃天朝上国,广览奇珍,可有什么宝贝,借与弟子一看?”唐三藏说:“可怜!可怜!我们东土没什么宝贝,就是有,路途遥远,也不能随身带着。”行者在旁说:“师父,我前日在包袱里看见的那领袈裟,可不就是件宝贝么?”众僧听说,一个个冷笑。行者说:“你笑什么?”院主说:“老爷刚才说袈裟是件宝贝,实在可笑。若说袈裟,我师父在这里做了二百五六十年和尚,足有七八百件!”那老和尚也是一时卖弄,叫人抬出十二个柜子,放在天井中,开了锁,把袈裟一件件拿出来让唐三藏看。果然是满堂锦绣!行者笑着说:“好好好!收起,收起!把我们的也取出来看看。”三藏忙止住行者,悄悄说:“徒弟,莫要与人斗富。我们单身在外,只怕有差错。”行者说:“看看袈裟,会有何差错?”三藏说:“你不知道。倘有珍宝好玩之物,一经贪婪之人过目,必动其心。既动其心,必生奸计。弄得不好,性命可就不保了!”行者说:“放心!放心!都在老孙身上!”
行者便去打开包袱,取出袈裟抖开,顿时红光满室,彩气盈庭。众和尚见了,都赞不绝口。
老和尚见了这宝贝,果然动了奸心,对三藏跪下,垂泪说:“弟子真是没缘!”三藏搀起老僧说:“老院师有何话说?”老僧说:“老爷这件宝贝刚才展开,奈何天色晚了,眼色又昏花,不能看得明白,岂不是无缘!”三藏说:“拿过灯来,让你再看看。”老僧说:“爷爷的宝贝已经非常光亮了,再点上了灯,更加晃眼,更加不能仔细看了。”行者说:“你要怎么看才好?”老僧说:“老爷若是放心,让弟子拿到后房,细细看一夜,明早便送还给你,不知意下如何?”三藏听说,吃了一惊,埋怨行者说:“都是你!都是你!”行者笑着说:“怕他怎的?让他拿去,都包在老孙身上!”唐三藏阻挡不住,行者把袈裟递给老僧说:“随你看去,明早照旧还我,不得有污损。”
那和尚把袈裟骗到手,拿在后房灯下,对袈裟号啕痛哭。慌得一寺众僧不敢去睡。小童报知众僧:“公公哭到二更时候,还不安歇。”有两个他心爱的徒孙上前问:“师公,你哭什么?”老僧说:“我哭无缘,看不了唐僧宝贝。”小和尚说:“你只用解开看就行了。”老僧说:“看不长久的,我今年二百七十岁,空挣了几百件袈裟。怎么得有他这么一件,做个唐僧?”小和尚说:“师公说错了,唐僧乃是背井离乡的僧人。你这般年纪,享受也够了,倒要像他做个行脚僧,何苦呢?”老僧说:“我若得他这件袈裟穿上一日,就是死了,也不枉来阳间为僧一场。”众僧说:“好没正经!你要穿他的,这有何难?我们明日留他住一日,你就穿他一日,留他十日,你就穿他十日好了。何苦要这般痛哭?”老僧说:“即使留他住半年,也只穿得半年,终不长久。他要去时,还得还他。”
正说着,有个叫广智的小和尚出主意说:“那唐僧师徒走路辛苦,如今睡着了。找几个有力气的,拿刀枪将他杀了,把尸首埋在后园,有谁知道?不就谋了他的袈裟了么?”老和尚听说,满心欢喜,才揩了眼泪说:“好,好,好!此计很妙!”即命人准备刀枪。不料广智的师弟广谋上前说:“此计不妙,若要杀他,要看情况。那个白脸的好对付,那个毛脸的却难。万一杀他不成,岂不反招祸害?我有一个不动刀枪之法。”老僧说:“孙儿,你有什么办法?”广谋说:“依小孙之见,今晚每人准备一束干草,都堆在那三间禅房,放起火来,叫他欲逃无门。别人看见,只说是失火,那两个和尚,可不就被烧死了?袈裟就归我们了。”那些和尚闻言,无不欢喜,都说:“此计更妙!”众和尚便依计搬干柴准备烧禅堂。
唐僧师徒,安歇已定。那行者却是个灵猴,虽然睡下,却存神炼气,并不睡死。忽听得外面人不住地走动,心存疑惑:“此时夜静,如何有脚步声?莫不是有盗贼谋害我们?”就一骨碌跳起来,欲开门出去看,又恐惊醒师父。只见他使个法儿,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小蜜蜂,从门缝钻出。见和尚们搬运柴草,准备围住禅堂放火。行者暗笑着说:“果真如我师父之言!他要害我们性命,谋我袈裟,起这么样的毒心!我要拿棍打死他,师父又怪我行凶,罢罢罢,就来个将计就计,叫他住不成吧。”
好行者,一个跟斗跳上南天门。众天神见了,都说:“不好了,不好了,那大闹天宫的主儿又来了!”行者摇手说:“各位不要怕,这次是来寻广目天王的。”正说着,恰好遇见天王。叙过礼,孙行者说:“今遇着坏人要放火烧我师父,事在万分危急,快借个避火罩给我。”天王说:“他既要烧你,当借水灭他,如何要避火罩?”行者说:“你莫管他,只要借了此罩护住唐僧,其余让它烧去。”天王笑着说:“这猴子心存不善,只顾自家,不管别人。”行者道:“快点,快点!不要误了大事!”天王只得将避火罩借给行者。
行者拿了回来,用避火罩罩住唐僧、白马和行李,他却去后房老和尚处保护袈裟。
和尚们放起火来,孙行者念动口诀,一口气吹过去,大风陡起。风随火势,火乘风威。不一会,风狂火猛,把一座观音寺烧得满天通红,片瓦不存,成了灰烬。
这场火直烧到五更天方熄。孙行者取了避火罩,一个跟斗到了南天门,交与广目天王。天王收了说:“大圣倒是守信,就送来了。”行者说:“老孙何曾骗过人?这叫做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天王让行者留步稍坐,行者说:“老孙不比从前了,如今保唐僧,不得空闲。以后再说。”急忙辞了回来。
被大火惊动的黑风山妖怪见后房无火,急入里看时,见房间里放着一个包袱。打开来看,是一件袈裟,霞光瑞气满室,妖怪见财起心,趁火打劫,拿了袈裟,径直回东山而去。
行者回来,径直到禅堂前,又变成蜜蜂儿飞进去,现了本相。见师父还在沉睡,便叫:“师父,天亮了。”唐三藏起来说:“正是。”开门出来,只见红墙倒了,不见了楼台殿宇,大惊:“呀,怎么回事?”行者说:“你还在做梦呢!昨晚失火了。”三藏说:“我怎么不知?”行者便把和尚们如何设计相害,搬取柴草烧禅房,他借避火罩罩住禅房之事说了一遍。唐僧说:“袈裟在哪里?是不是也被烧了?”行者说:“没事,没事!那放袈裟的地方无火。”三藏恨恨地说:“我不管你怎么说,如果袈裟有些儿损伤,我只把那话儿念动念动,有你好受!”行者慌忙说:“师父,莫念,莫念!我只管寻袈裟还你就是了。”三藏和行者径往后方丈室来。
那些和尚原以为早把唐僧师徒烧死了,忽然看见他们师徒牵马挑担而来,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叫道:“冤魂索命来了!”行者喝道:“什么冤魂索命?快还我袈裟来!”众僧一齐跪倒:“爷爷呀,冤有头,债有主,都是广谋与老和尚定计害你们,与我们无关。”行者咄一声说:“只拿袈裟来还我走路!”众僧说:“你的袈裟只在后面老师祖那里。”
众僧到了后院,叫道:“公公,唐僧乃是神人,未曾烧死,如今反烧了自己的家当!趁早拿出袈裟,还他去吧。”老和尚因寻不见袈裟,又烧了本寺房屋,正在焦头烂额之时,一听此言,无计可施,羞愧难当,躬着腰,一头撞在墙上,脑浆迸流,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