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师徒四人告别了惠岸,又往西走。正走时,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正不知何处安歇。猪八戒说:“哥呵,你只知道走路轻松,哪里管别人劳累。自从过了流沙河,翻山越岭,都是我挑着重担,我都快受不了啦。偏你跟师父是做徒弟的,而拿我做长工!”行者说:“老孙只管师父好歹如何,你与沙僧专管行李、马匹。若是有些差错,小心棒打!”八戒说:“我晓得你性情高傲,一定是不肯挑担子。但师父骑的马,那般高大肥壮,只驮着师父一个,叫他带几件行李,也算得上是弟兄之情。”行者说:“你说他是马哩!他可不是凡马,本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名唤龙马三太子。只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犯了天条,多亏菩萨救了他性命,要他变做马匹,驮师父往西天取经。这都是各人的功果,你别和他比。”沙僧说:“哥哥,真是条龙吗?”行者说:“是龙。”八戒说:“哥呵,古人云:龙有喷云吐雾、播土扬沙、翻江搅海的本领。怎么他今日这等慢腾腾地走?”行者道:“你要他快走,我就叫他快点走让你看。”好大圣,把金箍棒晃一晃,那马看见棒来,以为是要挨打,慌得四蹄生风,嗖地跑去了。唐僧手软勒不住,任他奔上山崖,才停了下来。唐僧喘息方定,抬头看见远处一片松林,内有几间房舍,里边非常有气派。
悟空兄弟赶到,师父说:“徒弟啊,那边不是一个庄院?我们正好去借宿。”行者连忙抬头看,果然见那半空中云笼雾罩,知道是佛仙的变化,只是不敢泄露天机,说:“好,好!我们借宿去吧!”
行者身入门里,遇一老妇人,大圣讲明来意。听完,那妇人请唐僧四人进入。
八戒见了那妇人,只管偷偷地看。那妇人虽有些年纪,却是打扮得标致。唐僧问:“老菩萨贵姓?贵地是什么地方?”妇人说:“此地乃是西牛贺洲。小妇人娘家姓贾,夫家姓莫,幼年不幸,公公姑姑都已亡故。前年丈夫又死了。命里无子,只生了三个女孩儿。承受祖业良田千顷,家资万贯。欲嫁他人,又难舍家业。适逢长老到此,你们想必是师徒四人。小妇娘女四人,意欲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如何?”三藏听了装聋作哑,闭目宁心,不去搭话。那妇人又说:“家有水田三百余顷,旱田三百余顷,果木牛羊无数,骡马成群,陈谷满仓,绫罗满柜,一生有用不完的金银。你师徒若肯回心转意,招赘在我家,自自在在,享用荣华,却强似往西天劳碌。”三藏也只是如痴如蠢,默默无言。那妇人说:“我今年四十五岁。大女儿真真,今年二十岁,二女儿爱爱,今年十八岁,三女儿怜怜,今年十六岁,都不曾许配人家。我虽丑陋,小女却有几分姿色。料想也配得上列位长老。若是有心,留长头发,就在我家做个家长,穿绫着锦,强比那瓦钵黑衣,白鞋破笠!”
三藏只管装傻,翻白眼儿打仰。那八戒听见这般富贵,这般美色,就心痒难挠。八戒乘机劝说师父,却被师父喝退。
那妇人笑着说:“可怜!可怜!出家人有何好处?”三藏说:“你在家里,有何好处?”那妇人听后愤怒地说:“这和尚无礼!我若不是看你东土远来,就该叱出。我是真心实意要把一个家让你来当,你反倒将言语伤我。你是受了戒发了愿,永不还俗。可是你手下人,我也只需要招一个,你怎么这般固执?”三藏见她发怒,只得忍住,叫:“悟空,你在这里吧。”行者说:“我从小不晓得干那种事,叫八戒在这里吧。”八戒说:“哥啊,不要损人么!大家从长计议。”三藏说:“你两个不肯,叫悟净在这里罢。”沙僧说:“看师父说哪里话?弟子蒙菩萨劝化,受了戒行,等候师父。自蒙师父收了我,聆听教诲。跟着师父还不到两个月,不曾取得半分功果,怎敢贪图富贵!宁死也要往西天去,决不干这等昧着良心的事!”
妇人见他们推辞不肯,急抽身转入屏风,扑的把腰门关上。师徒四个被撇在外面,茶饭全无,再没人出来招待。八戒心中焦躁,埋怨唐僧说:“师父太不会做事,把话说死了。你不知道变通些,只先含糊答应,哄她些斋饭吃了,今晚落得一晚快活,明日肯与不肯,全在我们了。像这般关门不出,我们怎么过夜?”悟净说:“二哥,你在他家做个女婿吧。”八戒说:“兄弟,不要损人,从长计议,从长计议。”行者说:“计议什么?你要肯,就教师父与那妇人做个亲家,你就做个倒插门的女婿。她家这等富有,倒陪的嫁妆一定不少,整治一桌会亲的酒席,我们也落些好处。你在此处还俗,岂不两全其美?”八戒说:“话是这样说,只是我脱俗又还俗,停妻再娶妻了。”沙僧说:“二哥原来是有嫂子的?”行者说:“你还不知他哩!他本是高老庄高太公的女婿。因被老孙降了,无可奈何,被我捉来做个和尚。因此离开了前妻,投师父往西天取经。想是离别久了,又想起她了,刚才又起了此心。呆子,你给这家人做了女婿吧。只是多拜老孙几拜,让我不揭你的底就罢了。”八戒说:“胡说!胡说!大家都有此心,单单拿老猪出丑。你们坐着,等老猪放放马回来。捱了这么久,想那马也饿了。”那呆子急急的解了缰绳,拉马出去。行者说:“沙僧,你陪师父坐在这里,等老孙跟他去,看他往哪里放马。”孙大圣摇身一变,变成个蜻蜓,飞出门,赶上八戒。
那呆子牵着马,却不叫他吃草,直转到后门边去了。见那妇人带了三个女儿在后门外观菊花。三个女儿看见八戒,闪进门去了。那妇人立在门边说:“小长老去哪里?”这呆子丢了缰绳,上前说声:“娘,我来放马。”那妇人说:“你师父太死心眼!在我家做女婿,难道不比做和尚强?他却往西去受辛苦?”八戒道:“他是奉了唐王旨意,不敢有违君命。只要娘不嫌我嘴长耳大,我倒愿意。”妇人说:“我也不嫌,只恐女儿有些嫌你丑。”八戒说:“娘,去告诉你女儿,不要这样挑人。想起那唐僧,人才虽俊,其实不中用。我虽是丑却是有用。耕田不用牛,只消一顿耙。没雨能求雨,无风会唤风。起房扫地我都会,家里种种事,没一样不能。”那妇人听说,说:“你既能干,就招了你吧。你和你师父商量商量。”八戒说:“不用商量,他又不是我生身父母,干与不干都在我。”妇人说:“也罢,等我去跟女儿说说。”这等事大圣一一尽看在眼里,急回来报与唐僧,唐僧半信半疑的。
八戒也不放马,一会牵了马回来拴下。三藏说:“八戒,你放马了?”八戒说:“没什么好草,没处放马。”行者说:“没处放马,可有处牵马么?”呆子闻言,知道漏了消息,垂头低眉,半天不说话。只听得呀的一声,腰门开了,那妇人带着三个女儿走出来。三个女子立在厅中,果然生得标致。唐僧合掌低头,孙大圣不理不睬,沙僧背转身去。只有猪八戒,目不转睛,淫心错乱,色胆大起,扭扭捏捏,低声说:“娘,请姐姐们回去吧。”那三个女子转入屏风去了。妇人说:“四位长老,敬请留心,哪个留下配我小女?”悟净说:“我们已商议了,留那个姓猪的做你女婿。”八戒说:“兄弟,不要损我,从长计议。”行者说:“还计议什么?你已在后门上说的妥妥当当,娘都叫了,还有什么计议?师父做个男亲家,这妇人做个女亲家,老孙和沙僧保媒。也不用看皇历,今日就是个大吉日,你来拜了师父,去做女婿吧。”八戒说:“不成,不成!怎么好意思去干这个勾当!”行者说:“呆子,不要叫嚷。你口中娘也不知叫了多少!快些去吧,我们也好吃些喜酒!”一手揪着八戒,一手拉住妇人说:“亲家母,带你女婿去吧。”那呆子不知是耍,往里就走。
八戒跟着丈母娘进去,到了内堂,问:“娘,你把哪个姐姐许配给我?”他丈母娘说:“我正在犯难,把一个配给你,又恐其他两个不答应,所以没有决定。”八戒说:“娘,既是怕相争,都给我吧,省得吵吵闹闹。”他丈母娘说:“岂有此理!你一个就占我三个女儿不成!”八戒说:“你看娘说哪里话?哪个没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几个,你女婿也笑纳了。”那妇人说:“不好,不好!我这里有一块手帕,将你蒙了脸,叫我女儿从你跟前过,你伸手扯住哪个就是哪个了。”呆子听从,蒙了脸,左摸右摸怎么也摸不着,最后妇人说:“我这三个女儿都乖巧,一人织了一件汗衫,你若穿得哪个的,就叫哪个招了你罢。”妇人转进房,取出一件来,教八戒穿上,还没系上带子,就扑的一跤,跌倒在地。原来是几条绳紧紧把他捆住。这些人早已不见了。
三藏、行者、沙僧一觉醒来,东方已经发白。睁眼看时,哪里还有房屋,一个个都睡在松林中。只听那呆子被绑在树上喊痛,行者笑着说:“昨天晚上这家娘女几个,都是菩萨变的,来试我们,半夜里去了。只是苦了八戒受罪。”八戒说:“师父,痛死我了!救我一救,下次不敢了!”三藏说:“悟空,你去解他下来吧。”行者上前说:“好女婿呀,还不起来给师父报喜?你娘呢?你老婆呢?”呆子见行者来羞他,咬着牙,忍着疼,也不敢叫喊。沙僧见了,上前来解下绳索,放八戒下来。八戒羞愧难当,只管磕头,说:“从今往后,再也不敢妄为了。就是累断骨头,也随师父西方去也。”三藏说:“这就对了。”
行者遂领师父上了路。行了多时,忽有高山挡住去路。只见山势巍峨险峻,三藏说:“徒弟,一定要小心,惟恐有妖魔相害!”行者说:“师父放心,有我们三人,怕什么妖魔?”沙僧说:“师兄,我们到雷音寺有多远路?”行者说:“十万八千里。十成中还不曾走了一成哩。”八戒说:“哥啊,要走几年才到?”行者说:“这些路,若论二位贤弟,十来日可到。若论我走,一日也可走五十遭。若论师父,即使自小走到老,老了再小,一千番也难走到。”沙僧说:“师兄,这里虽不是雷音,观此景致,必是个好人居住的地方。”行者说:“这里决无邪祟,一定是个圣僧、仙辈之乡。”
这座山名叫万寿山,山中有一座观,名叫五庄观。观里有一位神仙,道号镇元子。这观里有一样异宝,乃是混沌初开之时生下的灵根,名叫人参果,唯有西牛贺洲五庄观有此树。此树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一万年方得吃。此时如同三日未满的小孩,得那果子闻一闻,就能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