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圣扫灭了黑风山妖洞,回观音寺来见唐僧,说:“师父,袈裟夺回来了。”唐三藏正在张望,见悟空捧了袈裟回来,大喜。众和尚一个欢天喜地,说:“这下好了,我等都有性命了。”
次日早上,众僧送走唐僧师徒。师徒二人行了五七天荒路。忽一日天色将晚,远远望见一村人家。唐三藏说:“悟空,前面有个山庄,我们去借宿一宵,明日再行如何?”行者说:“待我老孙先去看看,再作决定。”
一会儿行者回来,说:“师父请行,那是一个好村子。正好借宿。”师徒来到街口,见一个少年,正雄赳赳地急往外走。行者顺手一把拉住道:“往哪里去?我问个信儿,这里是什么地方。”少年只管挣扎,只不理行者。行者赔笑说:“施主莫恼。你就给我说说地方有何不可?我也能帮你的忙。”少年挣脱不开,气得乱跳乱嚷,只是挣扎不开,只好说道:“这里是高老庄,你放了我吧。”行者说:“你有何事,要往哪里去?”少年被逼无奈,只得如实相告:“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公有个女儿,年方二十,不曾许配人,三年前被一个妖精占了。那妖精整整做了三年女婿。我太公不高兴,因为一则败坏家门,二则没个亲戚来往,一直要退这门亲事。那妖精哪里肯退,转而把小姐关在后宅,再也不放她出来与家人相见。太公给我几两银子,叫我寻访法师,拿那妖怪。前前后后请了三四个人,都是没用的和尚,脓包的道士,降不了那妖精。刚才骂了我一场,说我不会干事,又叫我去请法师降他。不想撞着你这个蛮缠鬼,误了我的事,因此叫喊。你放我去吧。”行者说:“这是你的造化。你也不须远行,莫要浪费了银子。我们是东土差来的御弟圣僧,往西天拜佛取经,最能降妖伏怪了。”高才将信将疑,领了唐三藏师徒来见太公。
高太公见高才回来,劈头就骂他不去找人。当听说是唐朝圣僧来访时,忙与唐僧行礼,见孙悟空长得丑怪,便不敢与他作揖。行者故意问道:“怎么不与老孙见礼?老高你空长许多年纪,还不懂事!若专以貌取人,那就大错特错了。我老孙丑虽丑,但还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怪,拿住那妖女婿,还你女儿,难道不是件好事?”太公听说,吓得战战兢兢,只得说声:“请进。”
师徒二人牵了马进屋坐定。高太公说:“刚才听下人说二位是东土来的?”三藏说:“正是。”高太公说:“真会拿妖?”行者说:“府上有几个妖怪?拿来耍耍!”高太公说:“还能有多少?只一个女婿便不得了!”行者说:“你把那妖怪的来历,有多大本事,跟我说说。”太公说:“我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大女香兰,二女玉兰,三女翠兰。两个大的都已嫁在本庄,剩下个小的,原本要招个过门女婿,指望他和我一起生活,做个养老之用。不料三年前,有一个汉子,模样生得倒也英俊,他说是福陵山人家,姓猪,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愿意给人家做女婿。我见他这样,就招他做了女婿。刚进门时,倒也勤快,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早出晚归,基本上都好。只是一件事,他会变嘴脸。”行者说:“怎么个变法?”太公说:“才来时是一条黑胖汉,后来就变做一个长嘴大耳的呆子,脑后又有一溜鬃毛,身体粗得怕人,头脸就像个猪的模样。食量又大,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上点心,也得一百几十个大烧饼才够。幸好是吃斋,若是再吃荤吃酒,我这点家产,够不上半年,定被他吃干净了!”三藏说:“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太公说:“吃还是件小事。他如今又会弄风,云来雾去,飞沙走石,吓得我一家和左邻右舍都不得安生。现在他又把翠兰关在后院里,半年不见,也不知死活。因此知道他是个妖怪,就要请个法师拿他。”行者说:“这有何难!你老儿只管放心,今夜保证给你拿住,叫他写个退亲文书,还你女儿如何?”太公大喜,安排唐僧师徒斋饭。
行者要高太公领他去后院看,太公便带他去。到了门首,行者只将那金箍棒往那锁上一敲,门就开了。里面黑乎乎的。行者说:“老高,你去看看你女儿还在里面不?”太公往里叫了一声,女儿听见,忙走来抱住太公大哭。行者说:“莫哭!莫哭!我问你,这妖怪哪里去了?”翠兰说:“天明就离开,到了晚上才来。不知往哪里去。”行者说:“老高,你把女儿带到前边去,让老孙在此等他。他若来了,一定为你斩草除根。”太公欢欢喜喜地带女儿到前边去了。行者却摇身一变,变成太公女儿翠兰模样,独个儿坐在房里等那妖精。
不多时,一阵风来,飞沙走石。风过去了,半空里来了一个妖精,果然生得丑陋:黑脸短毛,长嘴大耳,穿着一身青不青、蓝不蓝的直裰,系一条花布手巾。行者笑着说:“原来是这个家伙!”行者不迎他,也不问他,只躺在床上装病,口里哼哼唧唧不停。妖怪不识真假,走进房,一把搂住,就要亲嘴。行者暗笑说:“真要来亲老孙!”便使个擒拿法,托着那妖的长嘴,顺势一牵,扑的掼下床来。那怪爬起来,扶着床边说:“姐姐,你怎么今日有些怪我!想必是我来迟了?”行者说:“不怪!不怪!”那妖说:“既不怪我,怎么就跌我这一跤?”行者道:“你怎么这等小家子,搂住我就亲嘴?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是平常好时,便起来开门等你了。你可脱了衣服睡。”那妖怪不解其意,真就脱了衣服。行者跳起坐在马桶上。那怪依旧又来床上摸一把,摸不着人,叫道:“姐姐,你往哪里去了?请脱衣服睡吧。”行者说:“你先睡,我解个手。”那怪果然先解衣上床。行者忽然叹口气说:“造化低了!”那怪说:“你恼什么?”行者说:“只因你模样丑陋,见不得亲戚,我父母丢砖摔瓦的骂我,因此烦恼。”那怪说:“我以前就跟他讲过,他愿意才招我。今日又说起这话。我家住福陵山云栈洞。我以相貌为姓,故姓猪,叫猪刚鬣。”
行者暗喜:“那怪却也老实,不打自招,既有了地方姓名,不管怎么样也拿得住他。”行者说:“我父母要请法师来拿你哩!”那怪说:“睡吧睡吧,莫理他!我有天罡数的变化,九齿的钉钯,怕他什么!”行者说:“他说请了一个五百年前大闹天宫姓孙的齐天大圣,要他来拿你!”那怪闻得这个名号,就有三分害怕地说:“既是这样说,我走了吧,两口子做不成了。”行者说:“你怎么就去了?”那怪说:“你不知道,那闹天宫的弼马温,有些本事,只恐我打不过他,降低了名声。”他套上衣服就要走,被行者拉住,现了原形,喝道:“妖怪,哪里走!你抬头看看我是哪个?”那怪转过头来,见是火眼金睛、毛脸雷公似的孙大圣,慌了手脚,挣破衣服,化成狂风脱身而去,径回福陵山。行者驾云赶来,叫道:“哪里走!你若上天,我就赶上天,你若入地,我就赶到地。”
那怪逃到一座高山,入洞里去,取了一柄九齿钉钯来战。行者喝一声说:“泼怪,你是哪里来的妖魔,快报上名号来,饶你性命!”那怪说出一大段话来。原来他自小修炼,得道成仙,被玉皇大帝封为天蓬元帅,专管水神天河。只因蟠桃会上酒醉,见嫦娥貌美,便拉住戏弄,被诸神拿住。本该问斩,亏太白金星说情,贬出天宫,转世错投猪胎,到福陵山开辟家业。
行者说:“你这家伙原来是天蓬水神下界,怪不得知道老孙名号。”那怪说:“你这个诳上的弼马温,当年闯祸时不知道连累我多少,今日又来欺负人。不要无礼,吃我一钯!”行者也不客气,举棒就打。两个在半山中自二更时分直打到东方发白。那怪不能迎敌,败阵而逃,化阵狂风进洞去了,闭门不出。行者上前看时,见洞门上写着“云栈洞”三个字。行者见天已大亮,妖怪又不出来,怕师父担心,就先回到高老庄。三藏说:“悟空,你去了一夜,可曾拿得妖精?”行者说:“那怪也不是什么怪兽之类,本是天蓬元帅,只因错投猪胎,长成野猪的模样,其实灵性尚存。他叫猪刚鬣。他打不过老孙,进洞不出来了。”
高太公听了跪下说:“长老,他虽被赶回去了,但等你一走,他又要来,那时该怎么办?索性烦你帮我拿住他,除了根,免除后患。事成之后,我老高的财产分一半与你。”行者说:“老高,你好生招待我师父,我帮你去拿他。”
行者说声去也,就到了福陵山,一顿铁棍,把两扇门打得粉碎,骂道:“你这窝囊货!快出来与老孙一比高下!”那怪正在洞里喘大气睡觉,听见门被打得巨响,又听见骂他夯货,恼怒难忍,只得拖着钯,抖擞精神,跑出来骂道:“你这个弼马温,着实可恨!我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把我大门打破,依据律条,该判个死罪哩!”行者说:“你这个呆子,我打破你大门,还有个说法!像你强占人家女子,又没三媒六证,又无茶红酒礼,真该问个斩罪哩!”那怪说:“莫说闲话,看老猪这钯!”行者用棍架住说:“你这钯可是用来给高老家做园工筑菜地用的?”那怪说:“你弄错了!这钯岂是凡间之物,我暂且告诉你:这钯乃是太上老君亲自用神冰铁锻炼打造而成的。你就是铜头铁脑,只要钯到,叫你魂消神气泄!”行者听了,收了铁棒说:“呆子不要耍嘴巴!老孙把头伸在这里,你且筑一下看,能否魂消气泄。”
那怪果真举起钯,用力筑下来,只听扑的一声,火光闪闪,却不曾动得行者一点头皮,吓得他手麻脚软,说声:“好头!好头!”行者说:“你也不知,老孙因为闹天宫,偷仙丹,盗蟠桃,窃御酒,被二郎神拿住,押在斗牛宫前。众天神把老孙斧剁锤敲,刀砍剑刺,火烧雷打,也不曾损半根毫毛。又被那太上老君拿去放在八卦炉中用神火锻炼,炼成个火眼金睛,铜头铁臂。不信,你再筑几下,看看疼不疼。”那怪说:“你这猴子,我记得你闹天宫时家住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如今好不闻名,怎么上门来欺负我?难道是我丈人去那里请你来的?”行者说:“你丈人不曾去请我,因我老孙已改邪归正,保护一个东土大唐皇帝的御弟,叫做三藏法师,往西天拜佛求经,路过高老庄借宿。那老高说你占他女儿,请我搭救,捉你这夯货!”那怪听了,忙丢下钉钯,说:“那取经人在哪里?烦你引见引见。”行者说:“你要见他做什么?”那怪说:“我本是观世音菩萨劝善,受了她的戒行,在这里吃斋食素,叫我跟随那取经人往西天拜佛求经,将功折罪,以成正果。我在这里等他几年没有消息。今日你既与他做了徒弟,何不早说取经之事,只逞强上门来打我?”行者说:“你不要诡诈骗我,以求脱身。若真是要保护唐僧,你可朝天发誓,我才带你去见我师父。”那怪扑的一声跪下,望空如捣蒜一般,只管磕头说:“阿弥陀佛,我若不是真心诚意,还叫我犯了天条,碎尸万段!”行者见他赌咒发誓,说:“既然如此,你点把火来,烧了你这住处,我才带你去。”那怪真就搬了些干柴,放了火,把云栈洞烧得像个破瓦窑,对行者说:“我现在已经无牵无挂了,带我去吧。”说完,两个一个腾云,一个驾雾,往高老庄而来。
顷刻间到了,行者揪着那怪的耳朵说:“你看那堂上坐着的是谁?他就是我师父!”那怪望着便拜:“师父,弟子失迎。”那怪把观音菩萨劝善的事细说了一遍。三藏闻言大喜,借了高家的一个案桌,烧香礼拜,说:“多谢菩萨圣恩。”悟空早已放了那怪。三藏说:“既从我善果,要做我徒弟,我与你起个法名,也好叫唤。”那怪说:“师父,菩萨已给我受了戒,起了法名,叫猪悟能。”三藏大喜说:“好!好!你师兄叫悟空,你叫悟能,都是我法门中的宗派!”悟能说:“师父,我自受了菩萨戒行,就吃素断荤。今日见了师父,让我开了斋罢。”三藏说:“不可!不可!你既是不吃五荤三伏,我再与你起个别名,叫做八戒。”那呆子欢欢喜喜地说:“谨遵师命。”
高老儿见那怪改邪归正,甚是高兴,设宴酬谢唐僧。悟空和八戒虽是断荤,却不曾断酒,三藏只好让他两个吃了一些。吃完饭后,八戒说:“上复丈母等诸亲:我今日做和尚去了,来不及面辞,休怪。丈人啊,你好生看待我媳妇,只怕取经不成时,好来还俗,依旧来做你女婿。”行者说:“夯货,别胡说!”八戒说:“哥哥,不是胡说,只怕有些儿差错,做不成和尚,又误了娶老婆,岂不是两头都耽搁了?”三藏说:“少说闲话,我们走吧。”于是收拾行李,师徒三人,继续往西天去。
三人又走了一个月平稳路,忽见一座高山。八戒说:“这山唤做浮屠山,山中有个乌巢禅师,老猪也曾会过他。他在此修行,也曾劝过老猪,我只不肯去罢了。”正说着,不巧碰上那乌巢禅师,三藏下马拜见,八戒也和他见过礼。禅师说:“你怎么在这里?”八戒说:“前年蒙菩萨劝善,与唐僧做个徒弟,这个是我师兄。”三藏再拜,问西天大雷音寺在哪里。禅师说:“远哩,远哩!只是路多虎豹,难行。”当下赠三藏多心经一卷,共五十四句,二百七十字,嘱他若遇魔瘴之处,念动此经,自无伤害。三藏谨受。禅师正要走,被三藏扯住,定要问个西去的路程如何,那禅师笑着说:
“道路不难行,试听我吩咐:千山千水深,多瘴多魔处。若遇接天崖,放心休恐怖。行来摩耳岩,侧着脚踪步。仔细黑松林,妖狐多截路。精灵满国城,魔主盈山住。老虎坐琴堂,苍狼为主簿。狮象尽称王,虎豹皆作御。野猪挑担子,水怪前头遇。多年老石猴,那里怀嗔怒。你问那相识,他知西去路。”
禅师化作金光上乌巢而去,长老望上拜谢。行者大怒,举棒往上乱捣。三藏见了,止住行者说:“怎么可以这样无礼?”行者说:“他骂八戒是野猪挑担子,骂老孙是多年老石猴。”八戒说:“师兄息怒,这禅师也晓得过去未来之事。只看他水怪前头遇这句话,不知应验否。”行者只得请师父上马,下山往西而去。
一日三人正行时,忽遇一座高山,甚是险恶,三人立住观看。正看时,一阵旋风大作,三藏在马上心惊,说:“悟空,风起了。”行者说:“风起怕它什么!此乃四时天气,有何惧哉!”三藏说:“此风很恶,比平常不同。”八戒上前:“师兄,好大的风,应躲一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