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辈子织出了多少匹五颜六色的布,实在数不过来。听母亲讲,她十多岁就学会了织布,十三岁那年夏天,为给即将结婚的舅舅赶织被里儿,母亲穿着裤衩背心,汗流满面,一天能织出十米白布。十米,抻开有好长一截子呢!那是用一根一根细细的棉线排列织成的。织布梭要抛多少个来回?谁又能数得清。
母亲是位十分能干的女人。有段豫剧唱词略加改动,那便是对母亲的真实写照: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棉,炕上的被和褥,身上的衣和衫,千针万线都是她来连。
入冬,生产队里分了棉花和花柴(棉花秸),一有空闲,母亲便坐在花柴堆旁,迎着寒风把一棵棵棉花秸上未绽的棉花桃剥开,撕出里面的花瓣,晒干弹成棉花。夜晚,伺候我和弟弟钻进被窝,母亲便开始劳作。炕边放块光滑的木板儿,折一支高粱杆儿,将弹好的棉花撕开一片在木板上铺好,卷在高粱杆儿上滚几下,就成了尺把长的棉花条儿。一团团云朵般的棉絮在母亲灵巧的手中,变成了若干个细长棉花条儿,一捆捆堆放在炕头。
搓好棉花条儿,母亲搬来纺车,盘腿坐在炕头儿,开始纺线。纺车飞速旋转,手臂交相挥舞,姿势娴熟而优美。母亲右手轻巧地摇动着纺车,左手衔着棉花条儿,从容自如地抽线上线,好像她手中捏着的原本不是棉条儿,而是线团似的。匀净的白线从棉条里抽出来,又细又长,连绵不断,一圈圈绕在锭子上,线穗子一层层加大,直到大得沉甸甸像个鸭梨,母亲才从锭子上将它取下来。每取下一个线穗子就像收获一个成熟的果子,母亲的脸上总是洋溢着不易觉察的喜悦。多少个不眠之夜,母亲或坐在油灯下,或坐在月光里,不停地摇动着纺车,把一个个棉条儿纺成一个个线穗子。每晚,母亲长时间机械地重复着一个动作,腰酸胳膊疼,双腿麻木了,仍不肯休息。纺车的嗡嗡声伴随我睡去又醒来,醒来又睡去。那种单调的节奏和音响成了我儿时的催眠曲。
母亲把纺好的线穗一部分缠成两头尖中间粗的长穗儿,装进织布梭里做纬线,另一部分用自制的线拐子绕成线匝,用白面浆洗过,绕在自制的落子上。而后择个响晴天,把院子打扫干净,在相距四米左右的两端分别钉上几个木橛儿,将落子在院内一字形摆开,牵出各自的头,分别穿过一个个磁环儿,开始经线。然后将其安装在织布机上,就可以织布了。
母亲坐在织布机前,手抛梭子,脚踩踏板,操动着那台庞大的织布机运作着。织布梭在母亲两手间飞快地穿行,我常常看得目瞪口呆。母亲织出的布花色各异,品种繁多。有长条的,有方格的,有孔雀尾图案的……母亲的织布手艺有口皆碑。我时常想,假如举办一次手工织布比赛,母亲定会一举夺魁。
一次,同学买了件花格上衣,十分漂亮,心里好生羡慕。我说与母亲听,强调自己过“六一”节演节目没有衣服穿,盼望母亲能为我买一件。母亲没吭声,显出很为难的样子。我知道自己的要求太奢侈了,我还从未穿过一件买的成衣,这一次的要求无疑又成空想。我只有穿着旧衣服登台演出了。
“六一”节前夕,母亲将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花格衣服放在我面前,和同学那件一模一样。我又惊又喜,问母亲从哪儿买的?母亲告诉我家里根本没钱买衣服,是她在我提出要求的当天晚上,到那位同学家看了样子,回来赶织了一块相同的花格布为我缝制的。捧着这件漂亮的衣服,我的眼睛湿润了。
母亲纺出的棉线细而匀称,织出的粗布不粗,这便是母亲的手艺所在。我曾经穿着它迈进省重点中学的大门;我曾经穿着它一次次走向学校的领奖台;我曾经穿着母亲用上等好棉花精心织成的一件黑白相间的方格上衣,走上了工作岗位。
一九七一年,我在长春汽车厂实习期间,师傅们得知我的衣服是母亲亲手所织,一个个惊叹不已。一位从小在武汉长大的小师妹对母亲织的衣服赞不绝口,我写信告诉了母亲。她居然神速地织了一件相同的布料,千里迢迢寄给了我的小师妹。当我俩身着花色一致式样相同的衣服走在大街上,引来不少赞美的目光。
后来,生活渐渐好起来了,家人由穿粗布变成了穿洋布、人造棉、的确良、涤卡以及各种化纤料和毛料,母亲织布的次数才越来越少了。四年前,我费尽口舌动员在河北老家生活的父母来京安度晚年。见面后,母亲从提包内拿出了两块彩格床单布。她说:“前几年你们捎回家的线手套,我舍不得戴,一双双拆了一股股分开织成了布,留个念想吧。”我接过沉甸甸的盛满母爱的布,泪花浸湿了眼窝。
也许是从小穿多了粗布的缘故,对商店卖的花布充满了奢望。进了大都市,曾一度把母亲精心为我织的彩格被面拆了下来,把母亲费尽心思为我织的孔雀尾图案褥面拆了下来,统统换上从商店买来的花布。后来,听到越来越多的人夸赞、欣赏母亲织的布,我才重新审视我所拥有的这些手工织物。
渐渐地,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喜欢母亲织的五彩布。
如今,床上的用品同其它用品一样在日新月异地更新换代,就连我这种穿土布衣长大且十分节俭的人,也用上了漂亮华丽的床罩。然而,每晚睡觉前,我仍然习惯铺上母亲织的床单,躺在上面如同扑进母亲的怀抱,那种感觉是任何现代化的床上用品所代替不了的。
写下这篇文章,献给疼我爱我的年过七旬的老母亲。
2002年1月25日《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