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夜晚，故乡的长途电话传来父病重催我速回的消息。刹那间天旋地转，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连夜启程赶回故乡，疼我爱我视我为掌上明珠的父亲却永远离我而去了。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依然那般温和慈祥，只是眼睛微微半睁着。爹，您是有话要对女儿讲吗？您是在等待您看大的外孙子吗？他已经到大学里报到，正在参加紧张的军事训练赶不回来了。爹，您想诉说什么？您还牵挂着什么？您跟女儿说句话呀。
我十分明了生老病死是人生自然规律，任何人都改变不了。但我无论如何难以接受眼前这一残酷的现实。巨大的悲痛使我丧失了理智，我不吃不喝哭得天昏地暗，我感觉就要随父亲而去了。
父亲十几岁就参加了八路军。战争年代通讯中断，全国解放后才从家信中获悉，他参军后奶奶日思夜想，天天站在村口盼望长子平安归来。然而，奶奶的希望一日日落空。她知道当兵打仗不是闹着玩的，随时都有掉脑袋的危险。奶奶终于被漫长的苦苦等待折磨得精神失常。得知这一消息，父亲放弃了进城当官过太平日子的机会，向部队提出申请，解甲归田了。
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就是村里的支部书记。听母亲讲，他整日忙于公务，忙于为村民解决问题，自家的事情很少顾及。越是逢年过节，父亲越是公事繁忙。过年家里吃的饺子，都是邻居帮忙包的。面对相互追赶着一路小跑四年来到人间的三个孩子，母亲整日忙得团团转，洗脸梳头的功夫都难以抽出。她曾经向我讲述过回娘家的情景，至今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西瓜成熟了，母亲想给姥姥送一个。我听说要去姥姥家，乖乖地抱着母亲叠好的几块尿片，拉着大弟弟的手。母亲抱着小弟弟，拎着西瓜，我们四个人高高兴兴出了门。到了村外，没走几步，就被头顶上的毒日头晒得蔫蔫的。我红着小脸儿，用手中的尿片擦着脑门上的汗珠子。大弟弟索性蹲在路边树荫下不走了。于是，母亲拉着我抱着大弟弟向前走一段，让我看着大弟弟，她再折回去抱小弟弟和西瓜。当母亲抱起小弟弟拎起西瓜刚转身，看见我拉着大弟弟又追了回来。母亲哭笑不得。于是，又抱起大弟弟和小弟弟向前走一段，然后回来抱起西瓜拉住我的手往前走。结果，又看到大弟弟迎面跑过来，小弟弟跟在其后吃力地爬着追赶。如此这般，母亲轮番抱着我们向前走，除了西瓜原地不动外，我们三个孩子谁都不愿意待在原地。常常不是这个往回走，就是那个向后爬，气得母亲毫无办法。就这样，来回折腾，不算长的几里路在母亲脚下无休止地延长了。母亲被三个孩子和一个西瓜折腾得筋疲力尽。见到姥姥的那一刻，她埋怨父亲就知道忙公事，没功夫送我们。她说回一趟娘家太难了。母亲委屈地哭了。
大约是1988年一个夏日的黄昏，我北京的家中来了一位客人。进门寒暄了几句，便说门外有人等着，他们先出去办点事儿。临走，嘱咐我晚饭做面条，他一会儿回来吃炸酱面。这位客人，是父亲的发小，战友，是和父亲同一天结伴去参加八路军的。别人称呼他军首长。
饭桌上，首长没有一点架子，谈笑风生，就像自家人。也就是在一起吃炸酱面的时候，我们从首长那里，得知了有关我父亲的一个小片段。那是在一场打得很艰苦的战斗中，敌我双方损失惨重。我军在翻越一座山头时，父亲的战友当时个头儿较小，加之连续作战，十分疲惫，攀登几下竟然没上去。父亲见状，用力托住他的屁股，猛地向上一举，把他推到了较安全的地带。此时，一串儿子弹呼啸着飞过来，击在父亲的后背上。父亲中弹后没有倒下，一边翻越山头，一边给予敌人猛烈的反击。战斗结束后，父亲身后的行李让子弹打破了好几个洞。拆开背包，发现几颗子弹头被里面一双厚厚的拥军鞋挡住了。
就是从那天起，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日益高大起来。回想小时候，父亲曾给我们讲述过许多八路军的故事。他多次提到在延安时的一些经历，提到在战争年代吃草根吃树皮甚至喝马尿的经历，还提到他给中央组织部长许立青当译电员的经历。在讲述过程中，父亲极少说到他自己，更不曾提及立功受奖，救助战友一类的事情。当时，我年龄小，许多事情听得支离破碎，听不懂也记不住是发生在什么地方什么战役中的事情。后来，当我发表过一些文章后，突然有了想和父亲好好聊聊，把他的经历用文字记录下来的打算。尚未付诸行动，父亲就永远离开了我们。他那转战南北英勇作战舍生忘死无私奉献的经历，他那许许多多艰难曲折的故事，就像一台机器上的开关，喀嚓一下，永远关闭了电门。这对于我来说，成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永远忘不了父亲在北京居住的那些个日子，我们竭尽全力想让含辛茹苦了一辈子的父亲能够有个幸福的晚年。父亲不习惯闲来无事享清福的生活，他不顾我们的反对，毅然承担起全部家务，帮我们过起勤俭持家的日子。他买菜挑最便宜的，做菜尽可能少放油。寒冷的冬天，为节省烧煤，他常常在我们上班后把炉子封得严严实实。我下班后每每见此情景，十分心疼。迅速将炉火烧旺的同时，免不了对父亲一通抱怨。父亲不急不恼，慢悠悠地向我讲述微薄的月收入禁不起大手大脚的折腾。我何尝不知道节俭，尽管手头紧巴，也不愿意让父亲受了委屈。
一次又一次，父亲总是以他多年形成的老八路作风行事。一次又一次，我因不愿他过于节俭苦了自己而生气。当我看到父亲抢着吃剩菜剩饭时会一把夺过来归我所有，当他将自己碗中的荷包蛋放进我碗中时，我会生气地再夹回去。尽管这些举止完全出自孝心，但伴随行动甩出的一串串气话，实在让人难以接受。我真恨自己，对待外人竟能十二分的迁就与忍让，宁可委屈自己，也不让他人不悦。而对待最疼爱我的父亲，我竟毫不顾忌，不愿让其做的事情，就大发脾气加以阻拦。是因为父亲的心胸宽阔肚量大么？是因为我说什么父亲从来不计较不生气么？我好悔那。
父亲知道我有闻烟头疼的毛病，一整天抽不完一支烟的父亲每次抽烟总要到室外去。数九寒天也如此。我多次对父亲说，我对他抽的那种烟没有任何反应，他不信。一次父亲病重住院，好转后欲抽口儿烟，我高兴地为他点燃一支，父亲吸了一口突然记起了什么，连忙示意我走开。我不肯，他急得频频摆手，待我走开，他才将吸进口中的烟吐了出来。
父亲担心我们微薄的收入付不起昂贵的医疗费，待他病情稍好后，便同母亲商量，执意要出院回家调养。然而节俭的父母将手中的钱攥出了汗也舍不得买点儿补品。我从北京捎去的营养品，父母总是舍不得受用，遇有客人来，便拿出同他人分享。
乡亲们都说因为父亲有个好女儿才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回到乡下，也还是因为有个好女儿频频捎来各种食品，才使父亲虚弱的身体得以滋补。每每听到这些，我都会惭愧地大声说，不，不是的。我所给予父亲的实在是太少了。
一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我无论走到那里，再也见不到疼我爱我，为我喜为我忧的父亲时，便会难过地泪如雨下。连日来，我默默无语，不愿同任何人讲话，只是越来越强烈地思念我的父亲。父亲的音容笑貌永驻女儿心间，父亲正直善良勇于奉献的种种美德永远激励着我去面对以后的生活。
亲爱的父亲，女儿想您，女儿想您那。您那里的一切都好吧？您能托梦告诉女儿吗？
1998年11月3日《邮政周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