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雨来得急，湖边所有前来野炊的人都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灭炭火的灭炭火，打包的打包，撑伞的撑伞，吴狄扯起外套来搭在头上，遮住自己和陆薇，躲进了大遮阳伞里。
我面前的宋子期，却仿若无事地站在原地，在薄如轻烟的细雨里自在悠悠喝着酒，全然不顾被打湿的发。
我本想叫他跟我和璐璐一起也进到伞下，又觉得他就站在雨里是那么合适，一时竟怔住，自己也忘了走。
直到安嘉宁过来，将自己的伞撑在了我的头顶，皱着眉道：“会感冒。”
大约是两人同撑一把伞这种行为太暧昧，宋子期抱着臂看我们，戏谑地笑，我也觉得脸上不自在地烧，听得到自己甜蜜的心跳。
宋子期说这雨估计能下好一会儿，我们手机上的预报也这么说，于是烧烤算是没法吃了，吴狄担心带着身孕的妻子，提议直接回去。
我本想趁机让宋子期送送璐璐，可璐璐和她的那个老同学还有别的安排，只好作罢。
宋子期帮我们收拾好东西，自己却只把烧烤用具打了包，而后竟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根钓竿来，笑道：“你们先回吧，我还准备钓钓鱼。”
而后便在我惊讶的目光下，义无反顾地走进了雨里，到湖边坐下，慢条斯理地摆好东西，真的甩起了钓竿来。
如此特立独行……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感慨。
安嘉宁的西服外套湿了，大约是嫌穿着不舒服，脱下来放到了一边，只穿了白衬衫和西裤，闻言抬眸看了我一眼，表情显得清冷而严肃，道：“我建议你离那个人远点。”
“谁？宋子期吗？”我疑惑。
安嘉宁点了点头。
“为啥？”
“我觉得那个人很奇怪，你不是也这么认为吗？”他蹙眉道。
“额……”我挠挠头，琢磨着该怎么解释我对宋子期的感觉，“说奇怪吧，确实有点，但只是行为上比较有个性，也没有教人觉得讨厌或认为他是个坏人的感觉呀。”
安嘉宁沉默了一下，把惯常一直一上车就不离手的书放在座椅上，长腿一翘，看着我正色道：“那如果我说，他今天是故意出现在这儿的，这次碰面根本不是什么偶然呢？”
我有点糊涂，偏了偏头，不解他是何意。
“你忘了，我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在说谎。”安嘉宁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一敲一敲，道：“再高明的谎言，只要骗不过自己的大脑，就骗不了我。他后面做的事没什么可疑，但在过来找我们搭讪的原因上，一定说了谎。”
“……”我一时无言以对，半天才憋出来一句，“那他是为了什么呢？就为了跟你聊聊学校的事儿？”
“不知道，总之，小心点他。”安嘉宁说完这句话又拿起书来，神情平常地继续看，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
我还是不能相信宋子期居心叵测，比起安嘉宁的数据分析来，我更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感知，相信自己的直觉。
回到家思前想后，待到雨停时，我给宋子期打了个电话。先假意寒暄了两句，问他后来玩得怎么样，已经回去了吗，而后才拐弯抹角地问他是怎么想起来今儿自个儿跑到湖边去烧烤的。
宋子期的回答听起来君子坦荡荡，“哈哈，就是觉得今天很合适啊，天气这么好不是吗？”
对于喜欢下雨天的人来说，应该是吧。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他的声音很清澈，温和地问。
“唔……没事，就是安嘉宁说，以为你是因为我在那儿才特地去的，哈哈，哈哈……真是个小心眼的男人，哈……”我语无伦次地搪塞。
宋子期也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他不高兴了，刚想解释，只听他音量突然低了很多，语气中也失了往常的温润诙谐，变得严肃了些，“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在想，该怎么跟你说。”
我从没听过他这样正经的语气，心里咯噔一声，莫名有些紧张，干涩地回了句，“什么事，你说。”
“你之前让我调查谁给安嘉宁申请的修改资料，还有你爸爸的事对不对？”
“嗯，有结果了吗？”我一想到他可能查出我老爸的事了，不由激动起来。
“林先生的事，算不上有结果……”他却道，“但是安嘉宁的事情，我意外知道了一些内情。首先，申请给安嘉宁修改资料的人，的确是你们公司的，具体到个人，就是星图计划的总负责人亚美。我的朋友，你也见过的。”
想到亚美和安嘉宁的共同点，我觉得这个结果并不算意外，大概安嘉宁能进诺伊斯，甚至收到的那封招聘邮件，都是亚美安排好的吧。做为藤井院长的“女儿”，她肯定早就知道了安嘉宁的事。
但是宋子期说的下面一件事我就万万没有想到了。
“因为之前安嘉宁的资料上居然会错误地显示死亡这件事我很在意，就仔细调查了一下他和他相关的人的履历，结果发现，原来死亡的不是安嘉宁，而是他父亲安止，这资料登记的也是够乌龙，居然能把父子都搞混，也许是DNA检查结果的问题……”他带着几分无奈笑着说。
我握着耳机的手紧了紧，以为自己听错了，嘴唇颤抖地问：“安止去世了？什么时候？”
“嗯……我看一下。”宋子期说着，顿了几秒，似乎现查了一下，告诉我，“这乌龙的，安止去世也不是97年12月，是99年9月，咦，好像正好是杨洁回国来前后的时间。”
我眼前一黑，2099年9月，不是杨洁回国来的时间，是安嘉宁出现在我家门前的时间。杨洁之所以那个时候会回国，正是因为这件事被我叫回来的。
牵扯到安嘉宁这个项目的人，我知道的只有两个，如今安叔叔竟然去世了，我老爹也下落不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关于安叔叔的事儿安嘉宁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大约是我半天没说话，对面的人有些担心，问了两句：“小雅，你还在吗？”
我恍惚半晌才答了句：“在，你的资料上有没有写，安叔叔的死亡原因是什么？”
“实验室事故。”宋子期道，“我比较在意的就是这个，通常来说死亡登记上会写很具体的死因，比如因车祸脑死亡，这是正常的格式。实验室事故，这算什么，太笼统了。不过既然林先生和安先生在一个项目，实验室发生了什么致死性事故的话，恐怕林先生也……”
我缓缓走到椅子上坐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只觉血管突突地疼。不会的，我老爸不会有事，他还能跟我打电话通邮件呢啊。
可是转念一想，我毕竟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真人，现在的技术日新月异，发展得匪夷所思，Mandy都能把视频上的人那么完美地换成我，仿制老爸的音轨有什么难？我对他的声音再熟悉，也做不到机器的分辨率，技术不用蒙蔽过专业的检测仪器，蒙蔽过人耳足矣。至于我和老爸之间的那些小秘密，如若真有心，想查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你再多帮我留意留意我爸的事儿吧。”我阖上了眼眸，不敢想下去了，抿唇道。
“嗯。”宋子期欣然答应，说有事会再通知我，挂断了电话。
我久久攥紧双拳，坐在桌前，愁绪悉数凝在眉间。
安嘉宁不知什么时候从房间里出来了，在我身后唤了句，“林小雅？”
我缓缓，缓缓地转过了身去。
他还是初到我家来时的模样，穿着成熟帅气的黑色西装，像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主角。彼时，我在短暂的惊喜过后，曾经对他的行为举止有过怀疑。而后他身上的一些不对头的细节，因为他的大脑是个电脑而得到了解释。可是，那些日子奇怪的昼伏夜出，又做何讲？
原本我只以为他是在调查我爸的事情，并未多想，如今仔细一推敲，他自己就是台电脑啊，要查什么在网上自己查就好了，不适应实验室外面的世界还总出去跑什么跑，会不会另有隐情？
总之，安叔叔死亡的消息，掀起了我心中曾经笼罩的全部怀疑，如窗外的阴云般挥之不去。
我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相对，我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变幻莫测，不知道他能从眉心的褶皱，纠结的嘴角，将我的心绪解读出几分。
良久后，我才张口沙哑地问了一句，“安叔叔已经去世了的事情，你为什么从来没提起过？”
安嘉宁闻言深眸里的光华微微敛了敛，反问：“谁告诉你的，宋子期吗？”
“这你不用管，你只要告诉我是真的假的就行。”我咬着唇摇头道。
他便又沉默了，半晌后，缓缓坐到了沙发上，挺直脊背，像一座孤高的远山，遥望窗外，道：“是真的，就在我离开实验室前两天。”
我身子晃了晃，扶着桌子的边沿坐稳，继续问：“那你说的那次，导致你独自逃跑的实验室事件，是不是跟安叔叔的死有关？”
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实验室发生了什么，那些突然出现在实验室的人是去做什么的，是吗？”我听得见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他停顿片刻，终于，头又微微低了低。
